第3章 曼洛德的花園
第3章 曼洛德的花園
“你的意思是你姐拍婚紗照的日程提前到了後天,所以她提前飛去馬爾代夫了?”
林西圖拉下鴨舌帽的帽檐,跟着秦瀚宇往中心劇院的方向走。
劇院門口的陣仗比他想象中的還要誇張,劇院外也擺放了獨奏會的海報,不少記者拿着攝像機堵在門口,安保忙得焦頭爛額。
“男方家裏喜歡看黃道吉日,後天馬爾代夫27,風力二級,多雲轉晴,農歷十一月十五,還是下元節,天時地利人和。”秦瀚宇說。
“但是你怎麽從來沒跟我說過你姐要結婚?”
“我沒跟你說過?”秦瀚宇傻眼了,“她是閃婚,速度是比較快。”
林西圖:“……”
“你媽也太着急了。”
小時候林西圖經常跑去秦瀚宇家打游戲,他姐姐秦如令跟他們相差不過三四歲,但身材高挑,臉也長得成熟漂亮,不開口的時候能騙過老師去給秦瀚宇開家長會。
秦如令從九歲開始學習拉大提琴,穿一身粉色長裙坐在後院裏拉琴的時候仙氣飄飄,能惹得周圍別墅區裏的小孩都屁颠屁颠地過來看。
因為家裏沒人,林沐菡總是會要求林西圖自己出去時也把方知銳帶上,當時他正在小學生叛逆期,一進屋就和秦瀚宇打游戲打得打得天昏地暗。
打上頭了差點忘記自己還帶了個哥哥。
偶爾下樓休息時,林西圖就看到方知銳哪兒都沒去,搬了張椅子安安靜靜地坐在後院門口,望着秦如令拉琴。
當時還不覺得有什麽,現在想想怎麽都不是個滋味兒。
恰巧秦瀚宇也想起這事:“說起來當初你哥還是妥協了繼續學鋼琴,不會是受我姐的影響吧?這麽一想他倆……”
話還沒說完,就被林西圖陰恻恻投來的眼刀止住了。
音樂廳在劇院的三樓後側,中間還要穿過一個玻璃花房。走到這裏兩人遇到了許多同是參加獨奏會的聽衆。
男士穿得體的西裝,女士則畫了精致的濃妝,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談吐和身姿看上去都不是什麽普通人。
秦瀚宇看了一眼林西圖身上的衛衣,又看了看自己。
“我們是不是穿得太随便了,這不符合作為一個聽衆高大氣派的身份。”
“來不及了。”林西圖扯着他就走,“等你什麽時候把G譜表和F譜表分清楚了再換也不遲。”
他們踩着點入座,舞臺底下已經座無虛席。
厚重的法萊絨幕布旁是被漆成金色的羅馬柱,穹頂上垂落下的流蘇光斑婆娑,仿金色大廳的布局令人置身燦爛的迷夢中。
林西圖在心裏默默感嘆,一進來就能聞到金錢在燃燒的味道。
入場後沒過幾分鐘,廳內的燈光全部熄滅,觀衆紛紛安靜下來,将目光向舞臺。
幕布還未拉開,先有清潤的琴音從裏面傳出。
秦瀚宇拿到曲目表,悄悄對林西圖說:“前半場都是CX330的原創曲,後半場是翻彈,第一首就是《曼洛德的花園》。”
伶仃的清調音階扯動幕布,曼洛德的花園自臺上穿黑色西裝的男人手中迎來夜晚,說是古典流派,可那曲律卻并厚重,每一次按下琴鍵的聲音都輕盈、靈活,卻又冷若冰霜。
臺上逐漸明亮的銀色燈光下,曼洛德的花園在愈發急促的E小調中被朦胧的細雨包圍。
脫離了浪漫派的婉轉鳴音,男人指尖的琴音和意象都被蒙上了克萊因藍色的憂郁。
直至雨水從河中睡蓮的瓣尖滴落,E小調承轉為G小調,最後音階再次升高,緩慢、空靈地流淌于大廳的每個角落,如月光躍遷跳動。
花園的雨停了。
鋼琴後的男人身姿如海報上那樣高大筆挺,精心裁制的西裝将一名男性的軀體包裹出優雅、成熟的線條。
他戴着一副白色的面具,專心于不斷起伏的琴鍵上,修長的手指躍動其間,每一次因為音樂而鼓動的青筋都是賞心悅目的藏品。
一曲之間男人只偶爾會将餘光分給底下的觀衆,他沒有看到林西圖,林西圖卻捕捉到了面具後的那雙眼睛。
極黑極深的瞳孔,和那些音階一樣冰冷,卻又帶着異樣的蠱惑人心的色彩,宛如黑色深淵般要将人吸入。
一時間鋼琴的聲音都如潮水般慢慢遠去了,林西圖僵硬地坐着,手腳冰冷,最後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這雙特別的眼睛,在過去蒙塵發舊的日夜裏他曾和這雙眼對視過無數次,努力想要探尋心理醫生口中說的,對方能看到的與普通人不同的世界。
可那雙眼分明就是個陷阱,将林西圖的少年時期攪得一團糟。
方知銳,臺上的人就是方知銳。
《曼洛德的花園》曲目結束後臺下響起了持續時間極長的掌聲。秦瀚宇抓緊時間,剛想給秦如令發一句“如聽仙樂耳暫明”的微信過去,餘光裏卻看見林西圖紅着眼一動不動。
“我草,你怎麽了?怎麽一副要哭的樣子?”秦瀚宇吓了一跳,低聲問,“沒事吧你,這曲子威懾力這麽大?你是……你是聽哭了?”
林西圖壓下心口那團酸澀的郁氣,抹了把臉,悶聲道:“沒事。”
“你要身體不舒服就跟我說啊,別聽一半哭昏了。”
“……你聽你的。”
但接下來的時間林西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過的,琴音都裹了泡沫,變得模糊起來,視線中只剩下了坐在聚光燈下的男人。
別的鋼琴家彈奏時都會用到肩背和手臂的力量,方知銳卻只用手和手腕的力量,所以他永遠能在琴凳上坐得像青竹一樣筆直。
方裴勝是個老派的古典流派鋼琴家,熱衷于李斯特的花指彈法,他的兒子卻沒有繼承到半分。
介于法國流派和浪漫流派之間的彈法,更像是自創了別具一格的風格,每一首曲子都像一幅冷色調的莫奈《睡蓮》,難怪會風聲大噪。
林西圖知道方知銳彈琴時還有一個改不了的習慣,不管彈什麽都會在末尾摸一下C2的琴鍵,直到現在也沒有改。
直到最後一個C2音落下,整場獨奏會結束,CX330從鋼琴邊站起,什麽話也沒說,微微鞠躬後便邁開步子下臺。
林西圖也忍不住從掌聲中站起來往外走。
“哎,西圖,你去哪兒啊?”
“我去趟洗手間,等會兒你先走吧。”
一路穿過音樂廳外的樓梯回廊,林西圖直奔後臺。
給表演人員用的休息室外站着兩個安保,人高馬大,腰側甚至帶了配槍,不像是劇院自己的保安,倒像是私人雇傭來的。
見到林西圖,安保習以為常地指了指角落:“不好意思,這裏不讓進去,有什麽要送的東西就放在牆那邊吧。”
林西圖順着看過去,牆角已經堆滿了各種鮮花,全是粉絲送的。
他冷靜下來,對安保露出一個笑:“我已經是CX老師五年的粉絲了,請問找他簽個名可以嗎,就簽在衣服上也行。”
或許他這個笑太燦爛,安保的聲音卡了一瞬。
“這個不行,我們有規定,CX老師私下不提供簽名。”
林西圖在心底暗罵一聲,正準備換個借口時,忽然看到一位穿風衣的高大女人拿着手機從休息室裏走出來,問外面的工作人員:“看到CX老師了嗎?季先生的電話找他。”
“CX老師好像去樓上的衛生間洗臉了。”
“等他回來了告訴我一聲。小李,小楊,等我們走了以後再開放員工休息室,到時候還要麻煩你們擋一下前門的記者,我們從後門走。”
安保應了一聲,回過頭卻發現剛才的橘發青年不見了。
林西圖小跑着穿過走廊,從另一邊的樓梯上到4樓,很快就看到了衛生間。
洗手池被獨立設置在裏間,林西圖看着面前緊閉的木門,本想深呼吸幾口氣冷靜一下,但一想到方知銳就在裏面,心髒就劇烈地跳動起來,幾股跳躍的線将思維分割成了碎片。
他連開口的第一句說什麽都沒想好。
迎着隐約的水聲,林西圖推開門,看到了在洗手池邊正彎腰往臉上潑水的男人。
聽到聲響,男人直起腰,四目相對。
沒了面具的遮蓋,方知銳成年後的面孔完完整整地倒映在林西圖忽地泛紅的眼中。
記憶中獨屬于少年人的青澀已經被歲月打磨成更加成熟俊美的棱角,鼻挺唇薄,本是冷情的長相,卻又被那雙極黑極深邃的雙眼中和成一種溫情的假象。
水打濕了他的額發,水珠從面龐的輪廓滑下,最後在喉結的紅痣上戛然而止。
林西圖盯着那滴水珠,腦中忽然閃過許多支離破碎的畫面,沾血的耳釘槍、昏暗的觀影室、逆光站在樓梯上俯瞰的少年……方知銳有一張獨一無二的皮囊,這是林西圖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的事情,這副皮囊迷惑了很多人,卻不知道底下藏了怎樣的深淵。
方知銳慢慢地撐在洗手臺上,只看了林西圖一眼就繼續洗臉。
水龍頭下的水柱似乎比剛才更加冰冷,凍得他的指關節泛紅。
昂貴的高定西裝被随意用來擦拭下颌的水珠,再擡起頭時方知銳發現林西圖還呆呆地站在那裏。
長大了,但還是像只只會搖尾巴的小狗。
方知銳這麽想着,走到林西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嘴裏吐出的卻是:“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