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的月光
第10章 我的月光
方知銳站在門口,看到林西圖雙眼通紅的模樣,表情還是毫無波瀾。這個男孩的到來讓他這幾天遇到了比拼五千塊拼圖還要困難的事。
方裴勝告訴他這是他新的弟弟,不管怎樣都要好好相處。方知銳不知道弟弟是什麽,也不想知道。但這個小矮子總在他面前晃,還偷偷遞一些無關緊要的紙條進來。
他不理解這個弟弟為什麽要把自己的東西全裝到紙箱裏放到他房間門口,就像現在這樣兩人幹站着,方知銳也不明白為什麽對方在哭。
“哥哥……”
林西圖止住眼淚,想把手裏的質問書遞過去,卻見對方忽然想起來什麽,走進房間,把一沓紙片放到他手裏。
上面的字又大又粗,像螞蟻在爬——全是林西圖放在紙箱裏或是在深夜留下的紙條。
“還給……”最後一個“你”字還沒說出口,方知銳忽然沉默下來。
因為他看見林西圖圓溜溜的眼睛裏又開始掉出豆大的眼淚,緊緊捏着那些紙條,像個快要融化的雪人,哆哆嗦嗦的。
“那些、那些是我送給哥哥的禮物……”林西圖抽噎道。
方知銳的溝通技巧乏善可陳,看不出林西圖此刻需要安慰,只能生硬道:“不需要。”
“可是裏面有好多東西,有我的書和玩具……還有……”
我不想知道,也不需要那些東西。
方知銳只想着拼圖的下一部分應該從哪個角落開始,今天必須要拼完一副,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他想要關門,可小矮子卻靠得越來越近了,身上有股小孩子才有的奶味,眼淚都快要蹭到他的衣服上。
到底有什麽好哭的?
“你要幹什麽?”
方知銳警惕地擋住門,這是他今天說的第三句話,比他上一周開口的次數加起來還多。
“哥哥,方爸爸讓我幫幫你,我們做朋友,可以嗎?”林西圖不死心,“我很乖的,絕對不吵你,我只是想看看哥哥拼拼圖。”
“可以嗎?哥哥,求求你……”
他一口一個“哥哥”,喊得方知銳難得失去了幾秒的判斷力,遲疑了一會兒。
昨天晚上八點方知銳才從樸慧的青少年心理咨詢中心走出來,完成他每周固定的咨詢任務。
咨詢中心的創辦人樸慧是方裴勝的高中同學,國內專攻兒童和青少年自閉症的國家一級心理咨詢師,也是方知銳長期的理療師之一。
說實話方知銳并不喜歡像樸慧這樣善于誘導的女人,也不喜歡青少年心理咨詢中心,那裏充斥着清新劑的空氣和牆壁上随處可見的自閉症八項注意事項一樣惡心。
每次去樸慧都會泡味道不一樣的茶水給他,這個女人似乎特別喜歡在一些細枝末節的地方下功夫。
方知銳不願意溝通,樸慧只能對他提出自己的建議和要求,臨走前的最後一句話都是相同的內容。
“知銳,如果你哪天願意放下一點戒心,讓別人走進你的房間,那麽我們的進程或許就不會總是停滞不前,起碼不會像現在這樣僵持。”
想起這句話時,方知銳低頭看向林西圖的拖鞋。
走廊的釉面磚和房間的地毯被一扇房門阻隔,他就是這個領地的最後一道防線,只要林西圖再往前一步,就會打破他的警戒線。
“……哥哥。”林西圖又小聲地叫了一聲。
方知銳壓下心裏的煩躁和不安,往後退了一步,沒有說話。
林西圖馬上瞪大了淚眼,對方這是同意他進房門的意思。
“謝謝哥哥!”
小孩馬上就不哭了,彎起眼笑得特別高興,好像剛才的抵牾完全沒發生過。
按照先前承諾的那樣,林西圖安安靜靜地趴在柔軟的地毯上看方知銳拼拼圖。
對方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在分出來的拼圖堆裏翻找的力道很大,拼的速度卻比先前還要快,林西圖還沒來得及感嘆,不知不覺間方知銳已經拼出了一個完整的角落。
這次的森林仍舊靜谧而昏暗,青綠的色調和方知銳指尖蒼白的膚色很搭配,他的動作也幹淨利落,看上去賞心悅目。
只是林西圖小孩子心性,沒有方知銳那樣超群的耐心和毅力,看着看着就昏昏欲睡,窩在地毯裏眯了一會兒,再睜開眼時方知銳已經把拼圖完成了一半了。
質問書還被窩在手心裏,已經被揉得皺巴巴的,林西圖換了一面重新展平,仿照拼圖裏森林的模樣開始畫畫,最後又在森林的中央畫了兩個手牽手的小人。
他小心地把畫推出去,方知銳餘光一瞥就看到了。
林西圖看樣子沒什麽畫畫功底,樹木畫得像朵花,兩個小人倒是畫得很用心,一高一矮,高的那個還被特別标明了“哥哥”。
方知銳看完沒有作出什麽評價,臉上也不動聲色,擡起下颌輕輕點了點頭。
小孩驚喜地睜起眼,笑出了一個梨渦。
但這似乎是今天方知銳對林西圖的最後一次回應,剩下的時間林西圖都趴在一旁畫畫,偶爾湊過來看看方知銳拼圖的進度,無論他再做什麽方知銳都不再說話了。
房間裏很安靜,鬧鐘似乎被人刻意拿走了,林西圖只能憑借窗簾外的天色來判斷時間。
永遠靜谧無聲,不知光陰冷暖,不受人為的幹擾,确實像在森林深處一般,而房間的主人就如同一顆行星,恒定地保持着自己自轉和公轉的速度。
從這天開始,林西圖像是得到了方知銳特殊的允許,每天都在午後固定的時間敲響他房間的門,樂此不疲地看哥哥做自己的事。
深夜時方知銳還是會彈琴,那些鋼琴的曲目似乎也是固定的,林西圖總是會把第一首仔細聽完再去睡覺。
但一個星期後林西圖仍舊不知道那首曲子叫什麽,也沒有成功和方知銳說上幾句話。
哥哥和自己買來的木頭騎兵小人一樣,不會笑,也不會講話,喜怒哀樂都藏在木頭芯子裏。
林西圖想自己一定要找個趁方知銳睡覺的機會悄悄來,偷偷聽聽他有沒有心跳,會不會真的是個木偶人?
這天林西圖帶着自己的玩具又敲開了方知銳的門,卻發現對方難得沒在拼拼圖,地毯上散落着許多琴譜,上面印着林西圖看不懂的音符和文字。
紙面被雜亂無章地扔在地上,不像是房間主人以往的作風。
方知銳坐在鋼琴前,表情有些陰沉,手指一直無意識地按着同一個琴鍵。
鋼琴優美的音色在單調頻繁的音階下也成了一種噪音,但方知銳沒有停下,架勢看上去想把琴鍵摁爛。
林西圖直覺哥哥現在的心情不是很好,他一向喜歡有序的、規律的東西,不會随意把東西扔得到處都是。
林西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慢慢地擠到方知銳身邊。
鋼琴凳上突然傳來溫熱的觸覺和熟悉的奶味,C2音戛然而止,方知銳看向自己腿邊的林西圖,小孩睜着烏黑的眼睛,殷切地把手裏捧着的水晶球遞過來,另一只手舉一張小紙片。
——哥哥,你聽,聽這個會開心。
發條被擰緊,八音盒清脆的聲音從水晶球裏傳出,玻璃裏的雪花旋轉飄揚,落了中央那個小雪人一身。
兩人無聲地把這十幾秒聽完,林西圖揚起個燦爛笑容,小梨渦又出現在他嬰兒肥的臉上。
方知銳抿起嘴,心裏的煩躁似乎被撫平了一點。
地上的琴譜都是方裴勝今天拿來要他在半個月內學會的內容,對于自己的兒子,男人很清楚要怎麽利用這個用自閉症換來的音樂天賦。
但方知銳不願意,他不願意方裴勝幹涉自己每一秒的時間,哪怕是在彈鋼琴這件事上。
林西圖剛想再擰一次發條,忽然聽見方知銳重新摁響了琴鍵。
叮叮咚咚,舒緩而柔和,像一場輕飄飄的大雪,正是剛剛水晶球裏的旋律。
一個音符都不差,方知銳居然只聽了一遍就能完全複刻下來。
“哇,哥哥,你好厲害!是水晶球裏的聲音!”林西圖欣喜道,連房間裏的“無聲”規則都忘了。
方知銳瞥一眼林西圖半挂上琴凳的腿,把凳腳調低了一點,板着臉說:“坐好。”
林西圖不明所以,還是乖乖地坐好了,靠在哥哥身邊,偏頭看見仍有些瘦削的男孩挺直腰背,垂眸俯視的姿态像繪本裏提劍的小王子。
只不過方知銳指尖下流出的是曼妙的琴音,比水晶球裏的聲音還要純真動聽。
微弱的光線從窗簾縫中投射在跳躍的琴鍵和方知銳的手指上,空氣中的微塵在一閃而過的琴聲中被攪亂。
方知銳的目光專注地在起伏的琴鍵上游移,林西圖也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指尖轉動眼珠,迫切地等待下一秒的琴聲。
林西圖感覺自己有那麽片刻好像和方知銳一起從這個房間走了出去,不斷升空,升至月面之上,懸浮的鋼琴下是皎潔的鎏銀月光,也是淙淙而過、冰冷的流水。
這是方知銳在深夜時每次彈奏的第一首曲子,也是林西圖最喜歡的那首。
“哥哥。”林西圖在這場迷夢結束時問,“這首曲子叫什麽呀?”
“德彪西的《月光》。”方知銳平淡道。
這是林西圖過去模糊又清晰的記憶中,方知銳第一次面對面地給他彈奏《月光》。
月光,我的月光。
林西圖暗暗記下了這個名字,他在從前鄉下的家裏見過曠野上的月光,一地銀霜,只看得見但摸不着,但林西圖總感覺那光是冰涼又溫柔的,和這個房間,和他哥哥一樣,是會被他永遠好好珍藏的東西。
作者有話說:
哥哥:好軟好小的小孩。
圖圖(搖尾巴):哥哥,我的月光。
仿生小狗會夢到自己的月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