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走出來後,去哪裏?

第14章 走出來後,去哪裏?

“……您認識我?”

“當然,你的哥哥以前是這裏的常客。”樸慧笑道。

林西圖沉默了一會兒,他一時想不到這兩句話之間有什麽關聯,方知銳來這裏咨詢的時候難道會提到自己的家人嗎?

談話間他的一舉一動都落在樸慧眼裏,像所有有朝氣的大學生那樣,林西圖染了一頭潮色,發尾微卷,穿寬松的連帽衛衣和破洞牛仔褲,匡威鞋頭上有幾道打籃球時留下的劃痕。

那張臉的五官溫潤,給人一種極好馴服的錯覺,像北海道的大雪下那些永遠停留在青澀年代的少年,周身總是籠罩着一股男性朦胧的美感。

樸慧很喜歡林西圖給人的感覺,她想起方知銳第一次提及自己弟弟時的模樣,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那時的方知銳可以說是她遇到過的所有自閉症孩子裏最特殊的那個,聰明、冷淡、克制,藏在完美皮囊下的攻擊性卻很強,和她的談話之間甚至有反引導的意識,和他的每一次咨詢都像是在棋盤上的博弈。

這麽多年過去,樸慧對方知銳的印象依舊深刻,也從來沒想到他會在某天主動提及另外一個人。

不是父親也不是母親,而是一個毫無血緣關系的繼弟。

“我們先來說說小河吧。”

樸慧拿起身邊的iPad,點開記事薄,裏面密密麻麻寫了許多咨詢時的筆記。

“今天是和小河的第一次咨詢,主要是了解她的情況,日後才能對症下藥,引導她、幫助她走出自我封閉的繭房,起碼在與人溝通的能力上能有一點進步。”

林西圖點點頭。

樸慧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情況就知道對方想說什麽了,輕輕搖了搖頭。

“小河的身世和在學校的基本情況我都已經了解了,對比其他同齡自閉症的孩子,我認為小河對情緒的敏感度或許比他們更敏銳一些,但對自我人格的認知比較低下。”

“假如說我們也給這些自閉症孩子設立一個多血質和抑郁質的坐标,那麽我覺得小河更偏向抑郁質。”

林西圖用餘光看了一眼小河,對方對樸慧的話沒什麽反應,幾乎是事不關己的态度,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林西圖無法想象在這樣一種情境下,樸慧是怎麽和小河交流的。

“身世或許是她的一個心結,但這些信息除了從別人的嘴裏反饋,我更希望能讓小河自己說出來,‘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是讓小河走出來的關鍵,否則只借助外力強行融入社會,到最後也會自行成繭與外物割裂。”

“今天她的話很少,但如果我提問的話她有些時候還是會選擇性地開口回答,大部分時間都在保持沉默,咨詢結束的時候我問她未來想要自己做出什麽改變,她沒有回答。”

“……她是第一次從學校出來到別的地方,可能比較焦慮和緊張,也有點不開心了。”林西圖說。

樸慧臉上的表情不算凝重,彎起眼誇林西圖:“你很細心,小河喜歡畫畫麽?”

兩人一齊看向小河的畫紙,紙面上精美的項鏈線稿外緣都被塗黑了,中間的貓眼寶石被畫上了寶藍色的蠟筆。

遠看只覺得線條雜亂陰沉,仔細看去又覺得那點寶藍色像被包裹在宇宙中的無垠星河,美麗而神秘。

“我常常會驚嘆有些自閉症孩子對于音樂、色彩和裝置結構的敏銳和天分,如果說心靈是一雙看世界的眼睛,那麽我倒是覺得這些孩子心裏的眼睛都是顯微鏡,我們看到的是‘宏觀’世界,而他們看到的則是‘微觀’世界,這也是為什麽我這幾年癡迷于青少年自閉症問題的原因。”樸慧說。

“但獲得這些天賦也是要付出代價的。”林西圖低聲道。

樸慧一怔,随即笑道:“你說的不錯,世間的規則就是如此,為了保持人類天平的平衡,賦予什麽就總要奪走什麽,任何人都避免不了。”

“以後每周日都要麻煩你帶小河過來一趟,我們一個咨詢療程是三個月,一共12次,之後我會視小河的情況酌情增加一點咨詢的時間,費用你的哥哥都已經處理好了,不必擔心。”

提及方知銳,林西圖想起方才看到的那張照片,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出聲詢問。

“我哥……方知銳他以前就是在這裏做心理咨詢的嗎?”

“是。”樸慧點頭,“當時我是他一對一的長期咨詢師,他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只不過等到上高中時,知銳就暫停了心理咨詢。前些天因為小河的事他來聯系我,我差點還認不出對面是誰。”

“……變了很多,對吧?”林西圖問。

樸慧沉默片刻,忽然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他向來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又一意孤行,在每一次的談話裏,選擇權都捏在他的手裏而不在我身上,我很好奇這幾年到底發生了什麽,讓這樣一個人開始主動願意融入社會中,變成一個普通人。”

我也想知道,林西圖在心裏嘀咕,當年林沐菡給他的答複是方知銳為了日後能夠順利走上樂壇,放棄高考出國治療。

六年的時間裏幾乎把方知銳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那些寥寥無幾的獨奏會視頻上,方知銳被西裝和精致的燈光包裝成一個獨具音樂天賦的紳士,無數人為了和他見上一面趨之若鹜,似乎再也看不見曾經那個躲在房間裏拼拼圖的男孩的影子了。

這樣的變化好像在高中就有了苗頭,林西圖總覺得那時的方知銳有些奇怪。

只是當時方知銳為什麽會放棄高考呢,總不可能真的是為了做鋼琴家吧,林西圖腦海裏忽然一陣刺痛,居然想不起來了。

“我哥他高三那年就出國去國外治療了,那時我媽和我繼父正在鬧離婚,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六年來他也沒有跟我聯系過。”

林西圖說着說着聲音低了下去。

“可能是那六年的治療有了成果,現在這樣也确實不錯,沒有人再敢笑話他是個不會說話的傻子了,他甚至比大部分的普通人站得都高。”

樸慧不動聲色地觀察着林西圖的神色,覺得有趣。

談起方知銳的變化時,林西圖的語氣像是在高興,面部表情卻是低落的,好像失去了一只獨屬于自己的罐裝蝴蝶。

難怪會吸引方知銳這樣的人。

“西圖,不知道你們年輕人有沒有看過一部叫《怪奇物語》的美劇,裏面有一群被養在實驗室裏的擁有超能力的孩子,那個第一個被發現有超能力的孩子1號,和你的哥哥很像。”

“啊?”林西圖懵了,“1號?”

那不是個奪心魔嗎?

“1號天生擁有和他的家人不一樣的眼光,癡迷于蜘蛛世界的法則,并且漠視和家人間的關系與普通社會的規則。知銳和他一樣,擁有自己的思維世界,這個世界裏的東西可以說是和外界颠倒的,并且在這個世界裏,他們有自己的原則,并且主宰自身。”

樸慧用指尖輕輕敲了敲茶杯,綠湯上的茶葉渣立馬跟着晃動起來。

“普通的自閉症孩子是被動的,即使是在治療的過程中,也是在我們的幫助下被動地去接受外界的信息。”

“知銳不一樣,他的一舉一動都擁有自主的意識,而且自律得可怕,即使他不能正常地表達自己的情緒。但這對他來說可能無所謂,他不是不能走出自己的森林,而是不想走出來。”

這番話重重敲在林西圖的心上,他回憶起第一次看到方知銳病情發作時的場景,響徹整座別墅的鋼琴噪音和滿地的玻璃碎片,林沐菡和他當時都吓傻了。

但方知銳或許完全可以遵從方裴勝的話安靜下來,不是不能,而是不願意。

“為什麽…不想走出來?”

“走出來後,去哪裏?”樸慧反問他。

沙發對面的青年忽然安靜下來,樸慧觀摩他的臉,抿嘴笑了笑:“是不是勾起了你的什麽回憶?”

“嗯……好像、好像。”林西圖支支吾吾。

走出來後,去哪裏?

記憶裏好像也有個人這麽問過他,他當時是怎麽回答的呢?

直到把小河送回和星學校,林西圖腦海裏還盤旋着和樸慧的對話。

如果他的人生是個游戲,肯定會重新讀檔到小時候,把每一幀的方知銳截圖下來,拼起來好好研究。

然而現實裏既讀不了檔也存不了檔,方知銳也不是NPC,是個攻略難度為五星的BOSS,每一步都捉摸不透。

快要走到家門口,林西圖已經在樓梯上聽到門內林沐菡傳來的怒吼聲,随之兒來的還有乒乒乓乓玻璃砸碎的聲音。

林西圖吓了一跳,加快腳步打開門,結果家裏沒有小偷也沒有持刀歹徒,只有碎了一地的玻璃花瓶。

一只奶牛貓蹲在茶幾上,對滿地狼藉絲毫不理,高貴優雅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林沐菡拿着雞毛撣子站在一邊,看到林西圖回來立馬扯着嗓子吼道:“林西圖,你看看你養的貓,這個月打碎多少個花瓶了?!天天竄上竄下要跑出去找小母貓,還不快點把它帶到醫院裏割蛋!”

聽到“割蛋”奶牛貓立馬老實了,趴下來對着林西圖委委屈屈地“喵”了一聲。

“……”

“下個星期再不帶去閹了你們倆都別進這個門!”

“銳銳。”林西圖無奈地抱起奶牛貓,在半空中颠了颠貓肥波蕩漾的肚子,“下周就送你上路,你安心地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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