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不會讓他離開
第20章 我不會讓他離開
午後A市上空終于飄來了幾朵陰雲,被烈日炙烤過的柏油馬路被蒙上了水汽,在下午兩點時刻迎來了一場瓢潑大雨。
青少年心理咨詢中心的窗戶沒有關緊,傾斜的雨絲打濕了木地板,一股潮濕沉悶的水腥味在走廊上彌漫開來。
趴在桌上小憩的前臺被灌進來的風冷醒,擡頭看見樸慧拿着杯咖啡走進來,立馬清醒了,站起來的時候下意識往602的方向瞟了一眼。
半掩的房門內,清峻的少年仍舊半跪在地毯上,不知道是在拼拼圖還是在玩多米諾骨牌。
“怎麽開着窗,不怕雨全都打進來?”樸慧問。
前臺小聲道:“是知銳說要開的。”樸慧了然。
方知銳可以說是這個青少年心理咨詢中心的常客,但這麽多年過去,也僅僅只是一位對于心理咨詢公事公辦的“客人”而已。
即使是同樣有阿斯伯格綜合症的孩子,在長達5年的陪伴下,都會對心理咨詢中心産生依賴感。可方知銳是個異類,産生信任的阈值極高,像只永遠也養不熟的野狼。
可從另一方面來說,樸慧又覺得方知銳是阿斯伯格綜合征裏萬裏挑一的幸運兒,感官異常,抵觸噪音,但又喜歡50分貝的雨聲,在音律和思維上的天賦令人大跌眼鏡,而且不具有自閉症的運動障礙。
直到現在,樸慧仍舊沒有摸清方知銳的思考方式。
“他現在在幹什麽?”
“可能是在拼拼圖……我不敢進去看,上次我想進房間,他把那些多米諾骨牌全部推倒了。”
前臺語調裏還有些後怕,她見過許多有自閉症的青少年和小孩發怒時的樣子,大多數都會發出刺耳的尖叫,甚至會拿手邊的東西攻擊他人。
但方知銳的憤怒是安靜的,他從來不動手,既不會傷害自己也不會傷害別人,只拿那雙黑得有些異人的瞳孔直視過來時,前臺就能吓得背後冒冷汗。
“沒關系,他确實不喜歡被打擾,下次就直接把門關上吧,窗戶也暫時不用關,就那樣開着好了。”
樸慧喝了一口咖啡,帶上紙筆和平板電腦,走進了602的房間。
背對着他的少年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連帽衛衣和牛仔褲,側臉的輪廓帶着青澀與冷淡的矛盾感,可以讓這個年紀的大部分女孩在晚上做一個情窦初開的夢。
樸慧站在他背後感嘆,比起正常人,她覺得方知銳更類似于科幻電影中的仿生人,處處完美,卻不知冷暖,沒有自己的喜怒哀樂。
“知銳,今天下午的這場雨下得剛剛好,把這幾天的郁悶氣兒全給下沒了,你覺得呢?”
方知銳專注于地上的事物,沒有回答,樸慧習慣了被這樣冷落,幹脆半蹲下來看他到底在鼓搗什麽。
地毯上是一些淩亂的積木、瓶蓋、木板和彈珠組成的軌道,或者說是一種精巧的機關。這件工藝品似乎剛完成不久,方知銳拿起一顆鐵珠,準備驗收自己的成果。
鐵珠從木板隔出的軌道上垂直落下,碰撞到了放在木棍上的另一顆彈珠,彈珠跟在鐵珠的後頭,沿着木板的表面向前推進。
在它們路途的前方,接下來的每一塊木板上都有兩顆彈珠,而一開始的彈珠就像一個變相的推力器,沖力讓位于前頭的下一顆彈珠落下,成為第二個推力器……周而複始,最後一顆彈珠壓下時,一根本處于平衡的木板立即因為重力而處于傾斜的狀态,得以讓最開始的那顆鐵珠通行。
方知銳的眼睛直直地跟着那顆勇往直前的鐵珠,絲毫沒有為樸慧分出半點注意力。
樸慧也被這個裝置引起了興趣,看那顆鐵珠如何巧妙地撞倒一個系着棉線的瓶蓋,繼而觸發了連鎖反應,被棉線綁住的多米諾骨牌相繼跌倒,将鐵珠送進了由積木做成的跷跷板上……材料有限,這個裝置的路程做得并不長,但是每一個機關都足夠精巧,環環相扣,制作者的物理思維和想象力幾乎淩駕于一個成年人之上。
直到最後鐵珠推倒了最後十片立起的黑桃A撲克牌,陷進地毯裏不再動了。
驗收結束後方知銳的表情不見喜悅,依舊神色淡淡,好像這個精心制作的機關道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游戲。
樸慧沉默了一會兒,笑着給方知銳鼓了鼓掌,這麽長時間過去,有時她還是會為這個孩子在某些方面的天賦而感到不可思議。
“很精彩的一場表演,這種裝置我還只在網絡上看到過,沒想到你只用這些道具也能複刻一個出來。”
樸慧站起身,卻沒有向沙發的方向走去,而是拉開了一旁的沙盤桌。
“今天我們不聊天,再做一場游戲怎麽樣?沙盤游戲,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其他自閉症孩子都很喜歡這個環節,但我好像從來沒和你做過這個游戲。”
沙盤游戲,在心理學領域上也被稱作一種是能夠反映思維與心靈世界的過家家游戲,主體由一個漆成藍色的矮邊木箱構成,裏面堆放着高度達三分之一的沙子。
配件則是各種各樣的植被、人物、交通工具、動物模型,體驗者可以撥開沙子制造水域,也可以把模型擺放到沙盒裏,塑造自己潛意識中的世界。
在過去的先例裏,自閉症孩子所展示出來的沙盤世界一般都是單調而空白的,很少會有社會組成的跡象,甚至連一個完整的家庭都很難拼湊出來,能用到10個模型以上的人少之又少。
樸慧本覺得沙盤對方知銳沒什麽幫助,但今天難得起了好奇心,想看看他能拼出什麽來。
模型都擺在手邊,方知銳盯着沙箱裏的沙子,很久都沒有擡起手。
窗外的雨聲維持在一個令人舒适的分貝之內,但身旁咖啡的苦味和樸慧身上的香水混雜在一起,讓方知銳感到莫名煩躁。
他實在不喜歡那瓶叫做“沉水烏木”的香水,也不喜歡這個咨詢室裏的兒童貼紙。
那些因為幹膠而翹起來的邊緣實在惡心,破壞了整面牆的格調,對方知銳來說就像聽到指甲在黑板上刮擦出來的聲音一般感到厭煩。
但今天空氣裏雨水的味道剛剛好,方知銳一邊聆聽窗外規律的雨聲,在大腦裏模拟着每一滴雨珠間的距離,想着想着,腦海裏卻忽然蹦出一張笑嘻嘻的臉來。
淺淡的眉,柔軟的淺棕色額發,彎起的杏眼裏好像盛了一汪被攪起漣漪的湖水,露出的犬牙還只是一個圓潤的弧度。
那是他弟弟林西圖的臉,伴随而來的是記憶裏被具象化的氣味。
只有他知道弟弟身上是什麽味道的,像小狗身上暖烘烘的絨毛,在無數個夏日的午後,從他被窩裏蔓延開來,纏在他的夢中。
弟弟的臉冒出來擾亂了方知銳對雨滴距離的計算,攪得一團亂,還想要霸占另一邊的大腦。
方知銳卻頭一回沒有因為出現計劃之外的變故而感到焦躁,相反,他慢慢拿起了一個綠樹模型。
樸慧不動聲色地觀察着方知銳的動作,少年擺放模型的動作就像在下國際象棋,指尖下是蓄勢待發的戰車,對面坐着一個無法被觀測到的對手。
然而方知銳只是将一個又一個模型擺放在沙堆上,不斷從外向內呈同心圓的模樣擴散,直到沙面上徹底被一片森林覆蓋,只剩下中間方圓十厘米的空地。
一座沒有出口的森林,樸慧沉吟。
原始得甚至有些直白了,沒有房屋,沒有車輛,沒有其他動物,甚至沒有人類的存在,徹徹底底地游離在社會的邊緣,絲毫不存在人與物的聯系,更何況人與人之間的。
“一片森林,這是你日後所期望去往的地方嗎,還是說,你認為現在生活的環境就像一片森林?”樸慧問。
方知銳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冷淡道:“這是我的森林,我在這裏。”
他從人物模型中挑出一個穿白衣服的少年,擺在中央的空地上。
自我意識很強,樸慧在心裏這樣評價,她繼續誘導道:“是的,這是你的森林,那麽這裏面還會有其他的東西嗎?溪流、覓食的松鼠、或者是其他誤入到這片森林的人?”
方知銳聞言沉默片刻,沒有動,也沒有回答樸慧的問題。
兩人僵持了很久,就當樸慧要在平板電腦上寫下社會意識為0的結語時,方知銳忽然又向人物模型伸出手。
他挑出了另一個稍矮的微笑臉男孩,擺在了白衣少年的身側。
樸慧有些驚訝。
在過去的咨詢記錄裏,方知銳從來沒有提及過自己的父親和母親,也沒有同齡的朋友,家庭和與他人的聯系相當單薄,可以說是孑然一身地活在這個世上,可現在這個男孩模型又是誰?
兩個男孩緊緊地貼在一起,像是一起被困在這座森林中,又好像只是甘願躲在這片沒有人會打擾的桃花源裏。
“知銳,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告訴我陪在你身邊的這個男孩是誰嗎?是你新交的朋友,還是……”樸慧小心翼翼地問。
方知銳看着那兩個模型,半晌才垂下眼,低聲道:“弟弟。”
“他是我的弟弟。”
樸慧怔了一會兒。
“……弟弟?好,如果說這個男孩是你的弟弟,但是這片森林裏沒有路,他是怎麽走進來的?”
“不,他不需要走進來。”方知銳否定道。
“我們一起生長在這片森林裏,我不會讓他離開。”
作者有話說:
哥其實是一個相當以自我為中心的人,但是把圖圖放進了和自我一樣的地位裏,以後有個劇情裏會有點瘋瘋的,預警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