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把我的氧氣瓶拿來

所謂“走訪相關人員”,是我所能想象到的最艱難,最吃力不讨好,同時卻也是最有效的搜查流程之一。

“感謝您的配合,告辭了。”

在洋溢着歡樂空氣的周日街頭,我們三人逐一尋訪了每一戶可能與星島家有關的學生家庭,其中既包括與星島英關系親密的同學,也包括曾經接受過星島勝課外輔導的學生。

關于後者,我們原本只打算确認一下星島勝的不在場證明,誰知那位和咲良一樣羞怯內向的小女生忽然拽住我衣角,一連報出了好幾個“上過課”的學生姓名,她家父母在一旁攔都攔不住。我察覺情況有異,便也不顧她父母阻攔,将女生拉到一邊單獨詢問,一五一十記下了她所提供的學生信息。

從結論說起吧。

在櫻川中學,共有四名女生接受過星島勝的課外輔導。時間在晚上或者周末,地點一般在星島自己家中,偶爾他也會上門幫學生補課。根據其中一名女生的證詞,可以排除他在本次事件中的作案嫌疑。

但是,當我們問及對星島老師的印象時,女孩們不約而同采取了含糊其辭、顧左右而言他的回避态度,其中只有畏懼反感,看不出絲毫尊敬與愛戴的痕跡。

『星島老師說,如果我不好好努力的話,我爸媽都會很傷心。爸媽工作都很辛苦,還要擠出錢來給我交補課費,我不想再讓他們操心了。』

——戴眼鏡的麻花辮女生

『我好害怕,要是我考不上志願高中怎麽辦?我媽會打死我的。星島老師說補課後成績一定會提升,所以……所以我非去不可……』

——紮着草莓頭繩,帶有濃重黑眼圈的馬尾辮女生

“我真的不想再參加補課了。但是沒有人聽我說。誰也不願意聽我說。”

我們最後一個上門尋訪的,是一名面色蒼白如紙、整個人也如同畫像般虛弱單薄的長發女生。在她如絹絲般垂落的黑發上,別着小小一枚淺粉色的櫻花發卡。

直至此時,我才毛骨悚然地意識到——所有這些女生,其形象都與溫和軟弱的星島咲良如出一轍,是犯罪者眼中最為理想的“受害人”模板。

這真的只是偶然嗎?

至少,我個人無法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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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來,所有這些【缺乏反抗意志與能力】的孩子們聚集到一起,必然是出于某個人有意識的選擇。

(那個星島勝絕對有問題。但究竟是什麽問題,也不能僅靠臆測來判斷……)

對于我們尋根究底的追問,孩子們一概緘口不言,更別提一旁還有家長心急火燎地插嘴打岔。光是“和我們家孩子沒關系!”這句話,今天一整天我就聽了不下二十次,以至于最後我都能捂着耳朵條件反射地回答:

“有沒有關系要由警方來判斷,請配合我們的調查。”

所幸此行也不算一無所獲,別櫻花發卡的少女告訴我們,除了我手頭名單上的四名學生之外,她班上還有一名叫做“河原撫子”的女生也曾去星島家補過課。但最近那名女生拒絕繼續補課,星島對此十分不滿,多次在班上含沙射影地批評她“不識好歹”,“白費老師一番苦心”。

“啧,這人是有多貪得無厭啊。”

貞德在我身後小聲吐槽道,“強迫學生接受課外輔導,收取高額補課費,這不就是電視上說的無良教師嗎?”

“一般般吧,普通無良而已。”

我同樣小聲答複道,“業界垃圾我見得多了,坑蒙拐騙只能算個入門級。下次我找幾個經典案例給你了解一下,比如秀盡學園的鴨志田。”

然而,即使我自命見多識廣,兩位Avenger也曾在異世界身經百戰,少女下一句發言仍然大大出乎我們的意料,甚至令我指尖一抖,将記錄證詞的筆記本摔在了地上。

她說——

……

“河原撫子就是星島英的戀愛對象,而且和他一起失蹤了???”

當我回到本部彙報調查進展的時候,所有人都露出了與我一樣讀作“哇靠”,寫作“這又是什麽狗血劇本”的震驚表情。

“安靜。”

岩窟王正代替我站在臺上講解案情,見狀居高臨下地敲了敲白板,以不容他人插科打诨的冷峻目光掃視全場,直至最後一點騷動的雜音平息。

作為Master我也不得不承認,他确實比我更能鎮得住場子。

“關于此事,我和Master都認為并非巧合。根據星島英同班同學的證詞,他最近确實與隔壁班的河原撫子來往密切,兩人經常結伴一起回家。甚至有人聽他說過:‘不能再忍了,我要帶撫子離開這裏’。”

青年沉穩清晰的嗓音如同池上波紋,帶着獨特的韻律與磁性,平緩而又無孔不入地擴散到房間每一個角落。

“——然後,就在半個月以前。這兩名學生同時從櫻川中學消失了蹤跡。”

“…………”

長期生活在高壓環境之下,承受着雙親沉重期待的少年。

被教師冠冕堂皇的“好心”綁架,無端遭受惡意指責的少女。

稀松平淡的青春期煩惱,司空見慣的中學生日常。沒新意沒爆點,想來是放上媒體頭條也騙不到什麽流量。

沒有人知曉他們消失之前懷抱的想法,大概也不會有人在意。

大人總是這麽想:小孩子能有多少煩惱呢?少年少女們最喜歡為賦新詞強說愁,十分愁苦裏,大約有八分都是矯情。

只有在少年的雙親、少女教師的近親屬變成一地殘骸之後,我們才會從熟視無睹的麻木中驚醒,開始挖掘少年少女每一道細微而隐秘的人生軌跡,試圖從中找出誘發毀滅的源頭。

然後,我們才終于能夠觸碰到——

那些沉浸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之下,湮沒在光線與聲息都無法抵達的黑暗之中的,以“愛”為名的絕望。

“那麽,星島英和河原撫子就是結伴離家出走……”

一名同事嘗試按照正常的邏輯作出推理。

“不可能!”

另一名同事立即否定:“如果是離家出走,父母會采取那種漠不關心的态度嗎?我認為星島咲良的證詞值得采信。他們多半是被父母一同送去了某個教育機構,原因就是戀愛。”

“豫×書院嗎?還是雷電法王楊○信?”

兩位榮耀團的中國朋友交頭接耳,不過我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麽。

“我們也試圖循着這條線索追查下去,但目前完全一無所獲。”

我開口補充道,“家長不願說,沒去過的孩子不知道,去過的孩子不敢說。再這樣下去,我們就只能寄望于擁有讀心能力的同事了。不過,強行提取記憶涉及到個人隐私問題,不到萬不得已也不能動用……”

——沒錯,實情正是如此。

關于咲良口中那個“好地方”的調查,尚未步入正軌便已處處碰壁。我很快便發現,我們要面對的不僅是一個星島家,而是所有涉事家長與學生共同堅守的、固若金湯的沉默。

“那麽,不妨換個切入口如何?”

貞德alter雖然現世不久,發言卻比任何人都更為大膽尖刻:“那位星島老師,應該知道些什麽吧。他不願意說也無所謂,找個幌子把他拘來本部,然後我負責撬開他的嘴——這樣不是非常簡潔明快嗎?”

“是‘簡單粗暴’才對吧。”

我小聲嘀咕道,不出所料又吃了她一記漂亮的白眼。

“好了,重新整理一下案情吧。”

岩窟王仿佛心中早有定數,再次神色平靜地拾起油性筆,在白板上錯綜複雜的人物關系圖之間畫了幾道連線。

被害人夫婦(父母)——星島勝(叔父)——星島英(兒子)

星島勝——河原撫子(師生)

星島英——河原撫子(戀人?)

接着,他又在“河原撫子”的名字上重重打了個圈。

“星島家的叔父和兒子,都與同一名少女産生了聯系。你們認為這只是偶然嗎?”

“就算你這麽說……”

衆人一時間不明就裏,面面相觑。

雖然在座所有人都是對付異能犯罪的專家,但暴力機關的精髓在于暴力,我們部門的特色在于碾壓一切的絕對暴力,并不是每個人都擅長腦筋急轉彎。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擅長。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伯爵先生。”

lo裝美少女帶着幾分慵懶的倦怠感擡起眼簾,好像一只躺在太陽底下昏昏欲睡的貓。

“但是沒有證據,也沒有人願意站出來指證,我們什麽都做不了。除了找到那兩個失蹤的孩子之外,我們無法喚醒沉默的證人。”

她一手撐着下巴,百無聊賴般幽幽嘆了口氣。

“我只擔心……或許,我們再也找不到那兩個孩子了。”

……

……

……

這次案情研讨會,最終就在黑雲壓境一般陰郁的氛圍中不歡而散。距離兩個孩子失蹤已經将近二十天,我們心知肚明,如果他們兩人不是兇手,那麽他們生還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此刻也正在一分一秒地趨近于零。

“茜,打起精神來呀。”

從車站回到公寓的路上,螢丸一直拽着我袖口左右搖晃,善解人意地為我打氣。

“我也和茜一樣,沒能及時注意到星島同學的煩惱。不過,從現在開始努力就好了!有我在,一定還來得及!”

“好好好我知道,你輕點、輕點,你快要把我整個人甩上天了……呼……”

我一邊拼命蹬直雙腿(以免被自家孩子從地面上抛離),一邊氣喘籲籲地向他道謝。

“茜。”

走在前方的岩窟王忽然站定腳步,轉頭望向路邊一家店鋪,以仿若漫不經心的口吻叫住我道:

“要不要進去看看?”

“诶?”

我也茫然駐足,循着他的目光擡頭望去。

那是一家風格清新淡雅的和果子店,招牌上畫着一種名叫“莺”的手工點心,色彩與筆觸都十分柔和,形象是一只圓滾滾、胖嘟嘟的翠綠小鳥。這種和果子造型簡單,價格親民,賣相與口味俱佳,尤其受到小孩子和我這種幼稚成年人的喜愛。

不過這些年我吃得少了,因為總是莫名覺得自己一口一個莺丸,好像有些殘暴。

“你不是很喜歡嗎?和果子。”

岩窟王沒有回頭,仍然維持着那副漫不經心的淡漠語氣,“今天從星島家離開的時候,你似乎恨不得把剩下的全部打包帶走。”

“有,有那麽明顯嗎。”

我尴尬地別開視線,臉頰像個青蛙似的一鼓一癟,吹出了一聲顫悠悠的漏氣口哨。

“喜歡是喜歡,但你看,我手上也沒多少閑錢……”

“是嗎。”

青年不置可否,只是将頭一偏,唇角挂着一點若有似無的笑意向我說道:

“你不是說過——解決這起案件之後,就會有獎金了嗎?”

“……”

有如醍醐灌頂一般,我幾乎立刻就理解了青年的言外之意。他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告訴我:無須憂慮,這次案件一定能夠順利解決。

……說真的,這是何等拐彎抹角的關心啊。

“也好。就當是破財讨個吉利,我們進去看看吧。”

假裝對這份迂回曲折的心意一無所覺,我拉起螢丸的手,第一個步履輕快地走進了店門。

店內陳列的商品也的确是琳琅滿目,除了莺丸(?)之外,我見過與沒見過的各色點心應有盡有。其中最讨人喜歡的還是各種模仿花朵形狀的和果子,我看着便感覺開心,興致勃勃地一樣接一樣指給螢丸和貞德看:這個是菖蒲,那個是朝顏,那邊那個是紫陽花,還有……

“……河原、撫子?”

河原撫子。

那不僅是失蹤少女的姓名,同時也是貨架上一種精致和果子的名字。粉紅色、橢圓形,表面用模具刻劃出河岸石籠的紋樣,點綴着一朵嬌小玲珑的撫子花。

——這種和果子,我今天也剛在星島勝家中見過。

(他說是學生送的,這是巧合嗎?還是……)

“小姐,你也喜歡這款點心嗎?”

售貨員大概是見我魂不守舍地站在貨架跟前,立刻熱情地迎上前來解說。

“‘也’?”

我猛然醒過神來,急切地反問道:“這個河原撫子,在店裏很受歡迎嗎?請問有沒有一位三十多歲,戴眼鏡的先生……”

“啊,您是說星島先生吧。他經常來我們店裏買點心,櫻餅、草餅、栗蒸羊羹還有草莓大福……再加上河原撫子,對,每次都是這幾種組合。他還曾經開玩笑地說,我們店裏的和果子太精致了,簡直就像青春可愛的女孩子一樣。”

“就像,女孩子一樣……”

——意識到其中關竅,不過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

“嗖”地一聲。

寒意如同沼澤地裏冰冷的蛇,濕漉漉、滑溜溜,銜着鮮明到灼人眼球的記憶,一瞬間蹿上脊背,纏繞咽喉。

我想,我察覺到問題在哪裏了。

櫻餅。

長發及腰,別着櫻花發卡的女孩子。

草餅。

羞澀內向,如同小草般惹人憐愛的女孩子。

栗蒸羊羹。

樸素踏實,戴着黑框眼鏡的麻花辮女生。

草莓大福。

嬌俏甜美,紮着草莓頭繩的馬尾辮女生。

以及,河原撫子。

恰好與某種玲珑可愛的和果子同名,和星島英一起人間蒸發的少女。

除了尚未謀面的撫子之外,所有人——所有人都有着憔悴的面容,瑟縮畏怯的身體姿态,以及猶如驚弓之鳥一般,游移躲閃、不敢與人對視的眼神。

星島英曾經說過:

“不能再忍了,我要帶撫子離開這裏。”

他們在忍受什麽?

又想要逃離什麽?

或者說,星島英是不是發現了什麽,所以他才想帶撫子離開,所以他才會被叔父提議“送去管教”?

所謂的課外輔導,并不是由家長一方提出,而是由星島勝這名教師主動“送貨上門”的好意。

但是,對于他來說——

——真正“送貨上門”的,其實是那些懦弱膽怯、遭到欺侮也不敢聲張的年幼女孩吧?

……

我不記得自己是如何禮貌地向店員微笑道謝,如何邁着四平八穩的步伐離開店鋪,回到街頭,從洗得發白的雙肩包裏掏出一部舊手機,撥通了異能特務科本部的聯系電話。

在此過程中,我的一舉一動都顯得從容而平靜,嘴角甚至還殘留着一絲淺淡的笑影。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那抹笑容過于扭曲,岩窟王伸手攔住了一頭霧水的螢丸和貞德,讓他們暫時不要靠近我。

然後,我對着手機平心靜氣、吐字清晰地說道:

“通知市警,星島勝具有侵害十四歲以下未成年人的重大嫌疑。”

“沒有證據不能逮捕?不,你誤解了。我不是要市警逮捕他,我是請他們保護星島勝的人身安全,免得我做出什麽不可挽回的事情。”

“如果他不能給我滿意的答複,我會讓他成為下一個被害人。”

作者有話要說:

茜第一次認真氣爆,現在她比黑貞還粗暴。

雖然自己解說有點傻,不過這次還是多講兩句吧……

·這是一個關于【深陷痛苦的少年與少女相遇,鼓起勇氣自救】的故事。失蹤的孩子也是,姐姐和其他女生也是,因為每個人都拿出了一點勇氣,茜才能聽見孩子們的呼救聲。

·兩個孩子分別代表了兩個痛苦的話題。關于侵害少女,我做了二次元含蓄處理,寫得很膚淺,還是誠惶誠恐地推薦一下《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世界上沒有人應該被這樣對待”——如果說茜有原點,應該就是這句話吧。

·祝願所有孩子都能遠離這一切,平安順遂地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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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章氣氛比較嚴肅,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大家應該都是來看快樂沙雕的……下章開始解決篇,畫風會爽快起來,畢竟是個善惡有報的yy文(好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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