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01

建興六年,冬。

剛下過第一場雪,天京皇宮的青瓦上還籠罩着一層白,但宮道上的雪卻早已被清掃得幹幹淨淨。

位于北宮門挨着禦酒庫的一座小院,此地挨着萬松嶺,是整個皇宮最偏僻的地方,平時這地方少有人來,也就內侍們取酒時會走到這,近日此地卻十分熱鬧。

無他,最近這裏住進來一位‘嬌客’。

消息早在私底下傳開了,卻礙于太後和聖上還未表态,少有人敢人前提及,頂多就是私下議論幾句,再因此牽起前朝往事,感嘆一下當年上京城破時的慘烈。

元貞昨晚便收到消息,說是今天會有一位內官來看她。

內官算是對宮裏內侍的代稱,這些天元貞見過許多人,有內侍有宮人,這些人大多不是正路子來,多是以送茶送水送物的由頭,來她暫住這院裏來回走上一趟。

這行為極不符合宮裏規矩,但元貞人在屋檐下,自然說不得什麽。此番說有內官來看她,算是正式知會她一聲,元貞估摸着應該是有結果了。

果然,剛用過早飯,小院就來了幾個內侍。

為首的老宦官穿一件紫襕圓領袍,腰系革帶,頭戴皂色朝天角幞頭,蹬着一雙翹頭皂靴。

只看他這身打扮,就知品階不低,打底也是個都知。

他年歲有些老了,臉上溝壑叢生,一雙老眼精光閃爍,在元貞身上來回巡睃着,紮得她皮肉生疼。

看了臉,還要看身上以及衣裳,乃至手腳。

甚至連腳上的鞋,都被他再三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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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元貞再淡定,也不禁随着他的目光,磨蹭了下自己有些幹枯的臉,蜷起皺裂還沒好的手指。

她從北戎逃回來,一路何止三千裏,路上躲躲藏藏走了快半年,為了不暴露身份,一路喬裝瘋子乞丐,還不敢顯露女兒身,只敢喬裝男瘋子男乞丐。

這樣的她,怎可能是好看的?

若換做多年前,元貞定要讓人掌他的嘴,可今非昔比,她早已非當年的元貞公主,在敵國北戎一待就是近十年,這老宦官品階不低,一看就是宮裏派來确認她身份的。

老宦官最後在她臉上巡睃了一眼,轉身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

一個灰衣小內侍端着托盤走進來,托盤上放着一只碗。

元貞遲疑:“這……”

老宦官咳了一聲:“之前已經來過幾撥人看過娘子了,這些人說是以前在上京皇宮裏服侍過,實際上都是些邊角廢材,從未在貴人跟前服侍過……”

這倒是實話。

宣仁二十四年,北戎攻破上京,除了擄走了一衆皇室宗親高官大臣,連宮裏的宮人也未放過,擄走了共計三千餘人的宮人內侍,以及無數能工巧匠。

能不被擄走的,要麽年紀太小,要麽就是些邊緣人物當時躲藏起來了。

“前日,倒有一真正宮裏的老人兒來看過娘子,乃當年孝恭肅皇後身邊服侍的近侍……”

孝恭肅皇後乃先帝正宮皇後,本家姓吳,人稱吳皇後。五年前死在北戎,被南昊這邊尊封為孝恭肅皇後。

她身邊服侍的宮人,自然是見過彼時還是公主的元貞。

“此人姓甚名誰?內官可否告知?”元貞按下心中不祥之感,詢問道。

老宦官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下:“大抵是時過境遷,此人容貌大變,娘子并未認出她來,又或是娘子本就不認識此人——”

事已至此,形勢已經很明顯了。

不管是不是有這個人,不管之前宮中的老人是否認識她,顯然這老宦官以及他背後之人,認為她是個贗品。

又或是,哪怕她真就是元貞公主,他們也不打算認她。

畢竟,她是真是假,都是他們一己之言。

但元貞還抱着僅剩的一絲希望:“何必聽從一個宮人的一己之言,我既回來了,聖上必然不會避而不見,不如就讓聖上親自來确認我是否是元貞公主。”

如今南昊的皇帝名叫蕭杞,乃當年的七皇子信王,同時也是元貞的弟弟。

二人雖不是親姐弟,但早年情義深厚,蕭杞算得上元貞一手養出來的,這也是為何她從北戎逃出來,毫不猶豫就往位于吳地的天京來了。

“大膽!”

“聖上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老宦官勃然大怒。

“你這婦人,你既尋了上門,又自稱是公主,我等自是以禮相待喚你一聲娘子,可你不過是個市井無賴的潑皮婦人,也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實話不怕告訴你,你既謊稱從北戎逃來,宮裏自然要查證。”

“這幾年南朝與北戎也不是沒有往來,宮裏早已派人去北戎詢問過,元貞公主已于月前病逝在北戎都城,哪裏還有什麽元貞公主?聖上得知這一消息大恸不止,至于你膽敢這冒名頂替他人的賊婦——”

老宦官一揮手。

“來啊,把這藥給她灌下去!”

數名內侍蜂擁而上,不由分說将元貞團團圍住。

她早已非當年養尊處優的公主,這些年的遭遇也磨砺得她能忍常人不能忍,受常人不能受。

別人來拿她手腳,她反手就撓了回去,掙紮、厮打……可惜雙拳難敵四手,那藥終究還是被灌了進來。

“……什麽不冒充,你竟冒充元貞公主,真是不知死字怎寫!不知咱聖上幼年與元貞公主親厚,雖不是親生,卻勝似親姐弟,老虎的胡須也敢亂摸……”

被撓了臉的內侍也惱怒附和:“此女甚是兇悍,哪是什麽皇家貴女,說是市井悍婦也不為過,定是知道些前朝舊事,故意來冒名頂替求富貴的。”

這藥毒性太大,很快元貞便覺得手足麻痹,渾身僵硬,腹中卻宛如火燒一般,喪失了掙紮。

見此,幾個內侍将她扔在地上,退出門外。

屋中只剩了老宦官一人。

少頃,他來到元貞身邊,蹲了下來。

先按了按她僵硬的手腳,又看了看她正在往外淌血的眼鼻,這才放下心來,低嘆了一聲。

“元貞公主,您是個巾帼英雄,當年上京城破,您茍且偷生護住了先皇和聖上,之後又尋了機會将聖上這根獨苗送了出來,楊将軍要帶您一起走,你顧念先皇還在北戎手裏,不願獨自逃生……

“這偌大的蕭氏,龍子鳳孫麒麟兒無數,竟無一人有您的擔當和謀略。即使老朽在聽了您的事跡後,也不禁要為您豎起大拇指。

“可惜啊,可惜您錯估了人心……”

老宦官說得格外唏噓。

“這幾年随着議和派聲望漸大,南朝早已不是當年剛建立的南朝。如今楊将軍在外抵抗北戎,朝中卻是議和派坐大……

“當然,議和也不是沒有好處,至少可以換回想換的人,可您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任由太後先回來……”

太後?

錢婉儀?

“你道太後歸朝後,為何沒有後續?接您回朝之事,朝中曾重提數次,皆被人所阻,後續再無人敢提,只有楊将軍锲而不舍,還記着當日承諾,誓要迎你還朝。只可惜吵不過那些人,只能……”

思緒僵硬轉圜之間,元貞已然明白了一切。

她艱難地咽回即将顧湧而出鮮血,用僅存最後一絲餘力問道:“此事,蕭杞可知?”

老宦官并未答她,可憐憫的眼神道明了一切。

“日前,太後駕臨仁政殿,讓聖上屏退左右……之後,慈寧宮便下了命令……”

元貞諷笑一聲,不再言語,阖上雙目,靜待死亡的來臨。

臨到最後氣息消散之際,只有這老宦一聲長嘆陪伴,就如她這可笑的一生。

.

又是一年春。

打從進入這春天,皇宮裏的花兒就都開了。

形形色色,姹紫嫣紅,一片生機盎然,昭示着又是一年好年景。

值此之際,偏巧最近宮裏就出了件事兒。

日前,剛進京不久的新貴——前環慶經略使慶州守備,現忠武将軍兼神衛軍都指揮使楊變,與人飲酒時大放厥詞。

話中提到元貞公主,總之很是說了些狂放之言。

這些話在上京大肆流傳開來,又從市井傳入皇宮,元貞公主得知後很是生氣,當場砸了茶盞,怒斥那西北蠻子賊配軍癡心妄想。

之後便連着數日閉門不出。

往日每到春天,元貞公主最是喜愛四處踏青,遠的地方去不了,上京附近的各個皇家別苑都有她的足跡。

賞花、品香、騎馬、辦各種花會茶會,一派熱熱鬧鬧。

如今倒好,門也不出,人也不見,倦怠梳妝,別說外面流言蜚語滿天飛,作為貼身侍候的希筠绾鳶也很是憂心。

“公主還沒起?”

見绾鳶從後寝走出來,希筠轉頭看向她。

绾鳶二十些許的模樣,柳眉長目,長相很文靜。穿一身藍底兒小簇花圓領窄袖袍,頭戴皂色軟巾幞頭,腳踩雲頭履。

這是宮裏女官慣常的打扮。绾鳶身為金華殿管事女官,品階為三等小殿直第一等長行,算是入了品階的正式女官。

绾鳶臉上沒有笑,微微地搖了搖頭。

希筠面露憂慮之色:“你說公主這是怎麽了?難道真是那西北蠻子大放厥詞,惹得公主還在生氣?”

“你胡叨叨什麽!”绾鳶壓低了聲音,“公主是那般小氣的人?”

“那你說是為甚?公主可從未這般過,哪怕是上回公主惹聖上生氣……”

這下绾鳶徹底穩不住了,幾步拉着希筠走到一個背人處,這才斥道:“你可什麽都敢說,這話是你能說的?也不怕被人聽見拉你去六尚局問話!”

希筠嘴上沒說,微撇的嘴角卻說明了一切。

绾鳶長嘆一聲:“行吧你,你就仗着公主寵你。跟着公主一路沒吃苦沒受累,升到小殿直第三等長行,你看看你哪有點女官的模樣,還不如那些小宮人知事懂事。”

一見绾鳶這麽說,希筠頓時蔫了,她讨好地拉起對方衣袖,撒嬌地搖了搖。

“好姐姐,我知錯了,我這不也是擔心公主,才口沒遮攔,以後…以後我再也不了就是……”

绾鳶也知希筠沒甚壞心,不過是性子活潑有些管不住嘴,雖是如此,公主平日裏也就喜歡她活潑開朗的性格。

“最近本就不太平,哪怕你心中真這麽想,也不要顯露出來,免得讓外人看了金華殿的笑話。再說,公主什麽性子你不知?她哪是因一些流言而生惱的性子,肯定是有什麽事——”

绾鳶肯定地點點頭。

“肯定是有什麽事,但我們不知道。公主既然沒跟我們說,必有不說的道理,我們小心侍候着,這種時候盡量不要多生事,甭管外面如何,我們首先要把自己穩住。”

“我知道了。”

這時,一個宮人快步走了過來。

“內人,七殿下來了。”

“他怎麽又來了?”希筠小聲道。

绾鳶瞪了她一眼,“你先奉茶,我進去看看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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绾鳶這話說得含糊,但希筠明白意思。

看似在吩咐小宮人,實際上是告訴她,讓她先把七皇子穩住,她則要進去問問公主的意思。

畢竟公主和七殿下素來親近。

七殿下母親出身低微,又不得寵,這麽多年還誕了個皇子,也不過只封了個婉儀。

這還是聖上看在公主和七皇子親近,而七皇子又認了已故的蔣德妃做養母的份兒上,才升了錢氏的位份。

連帶着七皇子也得了不少好。

別的皇子,不管是子憑母貴,還是母憑子貴,總之該有的地位和待遇一應都不低。一般皇子只要立住了,都是先封國公再封王,少有過了十二還未封王的。

唯獨七皇子,因出生就不受期待,親娘也讓聖上厭惡,置若罔聞直到去年,公主特意在聖上面前提了提,才封了王。

當然,這其中還牽扯到一樁宮廷秘事,許多宮人都知曉,但無人敢人前提及。

總的來說——

在宮裏衆人眼裏,七皇子和元貞公主素來親近,所以這般情況下,公主怎可能會不願見七皇子?

一開始,绾鳶和希筠也不敢置信,還是近日七皇子連着數次來問安,公主明擺着不想見對方,才管中窺豹到一些。

這種隐秘自是不能讓下面小宮人知道,因此二人才如此諱莫如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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