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歡迎光臨
歡迎光臨。
好在阿扶脾性好,不計前嫌,痛快将畫軸給了小鳥。
得了春宮圖的四爺,仔細将上頭的姿勢看了一遍,又端着叆叇放大鏡欣賞畫中細節部分,啧啧稱奇,“世上竟有如此爐火純青的畫技。”
三三見人愛不釋手,趁熱打鐵道:“那一人一鬼我就帶走了哈。”
四爺端着叆叇,瞄畫中一條大白腿,頭亦不擡吩咐,“放。”
阿黃還暈着,這會書生情緒穩定些,不再假裝尋死覓活,将阿黃的頭倚在他肩頭,綠俏一臉奶兇地将書生扒拉一邊去,又将阿黃攏在懷裏。
三三勸說:“還是交給書生背吧。”
綠俏倔強,背起阿黃,因身高差距明顯,走幾步委實吃力,心道這便是傳說中的死沉死沉吧,這才不甘心交給書生,“輕着點,摔了當心揍你。”
書生小心翼翼背起阿黃,“我與阿黃是朋友,怎舍得傷她,我定會萬般小心。”
幾人出門時,三三回首,“對了,阿黃手上的鴉殺戒在四爺手裏吧。”
四爺終于放棄研究春宮圖,叆叇遞給身側的護衛,負手,土豪的口氣,“開個價吧。”
“不賣。”三三回笑。
“罷了。”四爺幻出鴉殺戒,趨近幾步遞給對方,“我不欺負貌美姑娘。”
三三接過戒指時,四爺又滿是遺憾地搖搖頭,“此戒乃難得的匿身法器,若非我身邊的護衛剛好有雙專識法器的眼睛,這女鬼就得手了。”
“謝了。”三三轉頭往外走。
“三三姑娘,改天介紹畫春宮圖的那位大師認識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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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剛要說沒興趣,又聽後頭補充一句,“介紹費包您滿意。”
三三轉頭亮出一口銀牙,“好咧,四爺若有興趣去子不語客棧尋我。”
四爺沖一行人招手,“好走不送,日後來望月樓直接報我名諱。”
答叔如廁回來不見人,以為姑娘家看完熱鬧提前走了,這會見倆姑娘從二樓下來,後頭還跟着一位背着人的書生,他起身過去打招呼,“你們怎麽上二樓去了。”
“随便逛逛。”三三笑:“替我謝過你家掌櫃,眼下有事先行一步。”
穿過歌舞笙簫、胭脂繞魂的花樓廳堂,三三一行走出望月樓大門,小重陽跟霄大已在門外等待多時,小重陽見人出來,趕忙迎上前,“哎呦可急死我了,我一直擔心出什麽事,還特意把霄大叫來,雖然這人慫得一批,但好在塊頭大看着有些威懾力。我還通知了巧姬,若你們有難就讓她來望月樓飄一飄,咦,阿黃沒事吧,這書生是……”
三三拍拍人肩膀,“辛苦了,先回客棧罷。”
阿黃被四爺身邊的俏護衛打傷,好在無大礙,睡了一天一夜便醒了,睜眼瞧見地上一身煙青長衫的人影,唇角不自覺一彎,起身,喚一聲:“笨書生”。
卷着一冊書籍正默念的書生驀地轉身,“阿黃,你醒了。”快步靠近床榻,“可有哪裏不舒服。”
阿黃搖搖頭,下床,見書生面色疲憊,下颌亦挂上青胡茬,“你一直守着這?”
書生點頭,“雖然女掌櫃說你無礙,我還是不放心,你一聲不吭離開青陽觀,我去尋了你好幾次未尋見,不曾想你來了這家客棧,還交了朋友,這是好事,為何不告訴我,害我白白擔心。”
阿黃垂首,弱聲道:“抱歉。”
“我并未真生你的氣,如今看你無礙我便放心了,對了,你身上的毒符可徹底解了?”
阿黃擡眸,點頭,“多虧了三三掌櫃,還有客棧裏的人幫忙。”
“如此好極,恢複容貌後再不用忍受毒符噬魂之苦,你先前去望月樓救我,我險些未認出你來。”
阿黃捯饬一下有些淩亂的劉海,“我就說我是美人,一點不胖,沒騙你吧。”
書生羞赧一笑,“眉将柳而争綠,面共桃而競紅。”
書生答應幫阿黃作一幅畫,阿黃将地址選在兩人相識的青陽觀。希望以青陽觀作背影,人景合一。去青陽觀之前,阿黃在子不語客棧泡了花瓣澡,綠俏又給她塗了胭脂口脂将自己私藏的金釵步搖給人戴上,三三更是替人買了一套輕容櫻花襦裙。
一通裝扮下來,阿黃站在鏡前,好一個珠光寶氣讓人眼眩。
阿黃褪了華美新衣,脫了金簪步搖,以一支簡短栀子花簪挽起長發,甚至臉上的胭脂亦給擦去。
綠俏一通忙乎皆白費,不滿的情緒轉嫁給無辜的書生,“那窮酸書生畫技有多好,值得你如此折騰來折騰去的,他比對門棺材鋪的掌櫃畫得好麽,要我說,還不如讓阿扶掌櫃給你畫,就連望月樓的四爺都被阿扶掌櫃的畫藝折服,可見是真的好。”
阿黃望向鏡內一身素衣的自己,搖搖頭,“我只要書生畫。”
“為何你獨獨青睐書生。”站在一旁的三三問。
從這女鬼神色間,及不顧一切去望月樓撈人的行為可瞧出她對書生另有情愫。
阿黃長睫微垂,眉眼間藏着小女兒的神色。
“遇見書生前,我是青陽觀一個執迷不悔的幽魂……”
那天夜裏,十分陰冷,暗雲壓着淺月,投到地上的光都蒙着烏色。書生踏着寒涼夜色走進郊外山腳下的一座荒蕪道觀。
道觀門口懸着大片蜘蛛網,觀前的枯枝上栖着成群的黧鴉,山坳中依稀傳來野獸嚎叫及不知名的嗚咽聲,幾片殘葉被風吹得嘩啦響,再加上道觀門口懸着殘破恍惚白燈籠,怎麽看都吓人。
可志怪話本裏的經典恐怖氛圍并未吓退書生,他背着個簍箧,提着一盞破舊風燈,哈着寒氣撩開門上蛛網,推開吱嘎響的破門。
走進敞開的正殿後,書生彎身,對着四面拜了拜,然後挂起風燈開始打掃,破敗不堪的殿堂被他清掃得煥然一新,最後他坐在破舊的蒲團上啃起生瓜蛋子。
躲在房梁上的阿黃不滿意了,破廟被他打掃得如此幹淨,鬧鬼氛圍一下沒了,凡是路過的豈不是都要進來瞧一瞧,搞不好還會給殘破神像燒炷香,砍柴的放羊的打獵的亦不再懼怕這地界,怕是要成為衆人避雨防風之地。她在破觀百餘年,習慣了清淨,加上不久前中了千手毒師的毒符,正鬧心着,更加不想被人打擾,于是她一口氣吹滅了書生的風燈,又以吊死鬼的姿勢在殿內飄了幾圈。
哪知書生不怎麽怕,只對着房梁上蕩來蕩去的影子鞠躬道:“不知是哪位鬼仙大人,在下無意冒犯,實在是沒了盤纏無處可宿,望鬼仙大人容我在這道觀留宿幾日,待我賺夠盤纏即刻離去,拜托了鬼仙大人。”
阿黃飄到人身前,頂着黑眼圈問:“你是人?”
書生見到對方的臉,微怔了下,這才拱手回複:“再下宋文嘉,乃一介書生,此番前往京都備考,路過寶地。”
“一個普通書生怎麽不怕我呢?”阿黃撓撓頭表示疑惑。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因為再下心存浩然正氣,更未做過任何虧心事,自然不懼邪祟侵擾加害。”
“你說誰是邪祟。”
“再下只是打個比方,無意冒犯鬼仙姐姐。”
鬼仙!還姐姐!這稱謂倒是新鮮。
阿黃一揮袖子,點燃風燈照明,“實話跟你說,青陽觀我住熟了,不喜人打擾。暫且留你一晚,天一亮趕緊走。”
“t謝鬼仙姐姐收留。”
阿黃飄去房梁睡覺,書生打箱箧裏掏出紙墨筆硯,坐在缺角的供案前奮筆疾書,寫到深夜餓了,就咔擦咔嚓啃幾口瓜,然後繼續寫,不一會又咔嚓咔嚓啃幾口瓜。
房梁上的阿黃腦袋垂下去,“你能不能吃點別的,咔嚓咔嚓吵得我睡不着。”
宋文嘉托着半截甜瓜仰頭,撥開掃到臉上的發絲,“我只有瓜吃,沒別的,要不鬼仙姐姐也啃一個嘗嘗。”
嘗嘗就嘗嘗,窮書生咔嚓嚼瓜确實勾起她一點食欲。
宋文嘉從箱籠裏翻出一個整瓜,拿袖子細細擦幹淨方遞給對方。
阿黃咬一口,澀!她咧嘴,忍住沒吐出來艱難咽下去。
“再寫什麽如此認真。”
“《草舍雜談》,哦,是一本志怪奇談。閑暇時我寫些話本子雜志,賣給書局掙些碎銀。”
阿黃從書生的箱籠裏翻出一本寫好的雜談随意翻了幾頁,不料越看越上瘾,都是些短小精悍的鬼怪故事,結局多遺憾。
怪不得這書生敢獨自來名聲不好的青陽觀,又怪不得不怕阿飄,原來志怪妖魔是人家的信仰,裏頭關于鬼怪的描寫生動細膩,可比她可怖多了。
書生在案這頭寫,她在另一頭讀。
“這些是你杜撰還是親身經歷?”
“大多數杜撰,一小部分親生經歷,那個兔子精還有猛鬼村的故事便是真的,不過經由我藝術加工,改動了些許。”
阿黃豎大拇指,“經歷妖鬼,居然還好手好腳的活着,你這書生倒是命硬。”
書生停筆,“人有好壞之分,妖鬼亦分好妖鬼和壞妖鬼,比如鬼仙姐姐你便是好心腸的鬼仙。”
“許你留宿一晚就是好?我都不曉得自己是個好鬼。”阿黃打哈欠。
書生認真回答:“你是好鬼。我有幸見過兩次鬼,每次都給我吓着,唯有你未吓到我。”
“為何?”阿黃捋捋垂至肩頭的長發,這書生該不會要誇她漂亮吧,因為是漂亮女鬼所以不怕。
不料書生如此回答:“我從未見過如此豐腴的女鬼,猛鬼村裏大鬼小鬼無數,沒有一個如你這般胖乎乎的看着喜慶。”
……
阿黃登時頭發倒豎面目猙獰,“你—說—誰—胖!!!”
書生方知說錯了話,趕忙作揖求饒,阿黃不依,追着人打,一人一鬼從半夜追到天亮,太陽打山巅映出一圈朦胧黛黃,一人一鬼雙雙累癱倒地。
書生一宿未睡,頂着比阿黃還濃郁的黑眼圈走了。稍緩過力氣的阿黃拾起書生不慎落下的藍皮本子。
翻開,是書生昨夜未寫完的風月故事。
這篇故事相較其它篇幅稍長,講得是一位道行頗深的俊逸國師與鄉下民女的愛恨糾葛,雖然故事有點狗血,但她偏愛狗血這一口。
國師遇害被一位民女所救,民女挾恩圖報,逼國師娶她。國師被迫答應,養好傷離開村子并留下休書一封。
不久後,國師于京都街頭遇到民女與一位男子逛街,他心裏莫名不舒坦,一打聽,民女居然要嫁給陪她逛街的男子,民女眉眼間全是開懷,似乎完全不記得他這個前夫。
國師回府後越想越不痛快,竟親自上演一出強娶豪奪的戲碼,将懷有身孕的民女搶回國師府,民女誕子,國師當了便宜爹,即便民女被封為國師夫人,仍舊不愛搭理曾抛棄他的國師,國師一路作死,給自己量身打造一個火葬場。
阿黃阖上本子,十分期待國師與國師夫人的結局,不曉得狗國師追妻火葬場追回沒有,都怪她昨晚追着書生打耽誤書生寫結局。讀不到故事結尾的感覺抓心撓肝,她甚至有點期待書生再回青陽觀。
入夜,書生果然回來了,油紙包裏團着幾個肉包子。
書生這次頗有禮貌,輕輕扣響青陽觀的門,小心翼翼解釋道自己今日街頭作畫掙的銀子被偷了,最後幾個銅板只夠買幾個包子,能否讓鬼仙姐姐再容他留宿一晚。
枝頭烏鴉呱呱叫,破門吱吱打開,書生笑着走進去。
“銀子被偷了你沒追?昨晚不是跑挺快麽,我都追不上。”阿黃盤腿坐地上揶揄着。
“追了,追上了。但……”書生搖搖頭,“那小賊家境貧寒,上有纏綿病榻的祖母,下有兩個瘦骨嶙峋的弟弟妹妹要養活,罷了,就當那銀子是送予他了。”
“自己都養不活還要當菩薩,蠢。”阿黃接過書生遞給的包子咬一口,“你吃了沒。”
書生點頭表示吃過了。
阿黃見人清瘦,手中的包子遞回兩個,“瘦得跟鬼似得多吃點。”
……書生亦沒客氣,開心接過包子咬一大口。
“你怎麽知道我喜歡肉包子。”阿黃鼓着胖腮幫問。
書生又是一臉認真,“你看起來就喜歡吃肉。”
阿黃跳起,“你又說我胖!”
“沒有,絕對沒有。”
“就有,你看起來就喜歡吃肉的言外之意就是說我胖。”
“沒有,真的沒有。”
“有!”
片刻後……
書生嚎叫聲将屋外烏鴉驚起!
阿黃累得慌,書生腿腳快,她不想再浪費力氣追着人打,于是威脅書生要他将昨晚寫的那篇國師的故事寫完整才會原諒他。
書生拾起阿黃拍他臉上的藍皮本子,有些犯愁,“此故事并非我杜撰,是我在茶館聽來的,故事裏的國師正是盛國當朝的天燼國師,無人曉得國師與國師夫人的結局,有小道消息說夫人已離開國師府,亦有說夫人已仙逝,然國師并未發喪,亦未續弦,此故事最終結局仍是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