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紅玫瑰

紅玫瑰

夜色如濃稠的墨汁, 悄然鋪延開來。

阿媽死後,她曾從那個地方帶走一把帶血的剪刀。

她小時淘氣,往泥巴地裏打滾兒, 去爬枝桠茂密的大樹, 身上的衣服時不時會裂出一條縫。數不清有多少次了, 阿媽就在坐在柔和的燈光下, 一針一線細細地替她縫補, 那把剪刀便放在針線筐裏。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很小的時候讀到這句詩, 根本不明白, 直到後來她做了游子, 被迫逃離的游子,再也回不去。

老式剪刀的刀身由堅固的碳鋼鍛造而成, 表面呈現出古樸的銀灰色, 用起來利落順手。

自然了, 紮進人的身體時也格外鋒利,只需要輕輕一下, 人便徹徹底底不用再忍受毒藥穿腸的痛苦。

周安半跪着, 沒有下葬儀式, 只有她用顫抖的手捧起一捧捧泥土, 緩緩覆蓋在小小的骨灰盒上。

荒廢已久的墓園沒有人,卻有鳥叫聲, 它們似乎在唱一曲悠長的挽歌,婉轉卻有濃烈的哀傷、悲痛。

阿媽的衣冠冢裏只有一把剪刀, 而慕光如今也化成灰燼, 他将長眠于此,就在阿媽的身旁。

周安一滴眼淚都沒有落下。

原來人在極度傷心的情況下, 根本哭不出來。

悲痛深入骨髓,任何情感的波動都不再有,她的臉龐蒼白僵硬,麻木從身到心,似乎連最細微的顫抖都已被凍結。

不知過了多久,骨灰盒完全被泥土覆蓋,她撐着腿,才慢慢站起來。

墓園外的街燈光芒微弱、斑駁,如同被風撕碎的紙片,勉強照亮着狹窄的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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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安不知道要往何處去,她如今和一縷游魂沒有區別,

人活着,總該有一個足以支撐下去的東西。

比如一個愛好,她沒有,生活的艱難填滿過去二十幾年的人生,她并沒有培養出任何愛好。

比如一個愛人,她也沒有,她愛的人都死了,以很慘烈的方式。

那她還有什麽呢。

紅色的連衣裙貼在瘦削的身體上,裙擺随風擺動,像枯葉般無助地搖曳。

周安十七歲的時候,慕光有一日從工地回來,看見屋外圍欄上開了一朵漂亮的玫瑰花,它驕傲地挺立在破敗的圍欄上,盡管他們租住的房子屬于城市的“貧民窟”,玫瑰周圍有破碎的瓦片、生鏽的鐵皮、斷裂的木板。

但玫瑰綻放的紅色在灰敗破舊的荒涼中格外鮮豔、耀眼。

“玫瑰仔細地整理自己的花瓣,讓每一片花瓣都美麗、閃耀……”周安随口念起,那是她看到一個童話故事中的描寫語句。

慕光眨眨眼,聽不懂,但他笑着喚她:“多吃點肉,你馬上考試了,身體最重要。”

周安卻夾起一片肉放進他的碗:“哥,我會很努力考上最好的學校,聽說好學校讀書都不怎麽花錢的。”

她眉飛色舞地規劃:“然後我一邊讀大學,一邊幫人補課做兼職,我們呢,要多攢錢,買個很大的房子,把小玉姐接來,到時候我就有嫂子了。”

“上次我去工地給你送飯,碰見小玉姐,她說她不喜歡白色的婚紗,她喜歡那種中式的紅色喜服……你知道吧,現在很流行。”

周安比劃着,那種領邊鑲着亮亮的鑽,雖然是塑料的,大紅的裙身繡着金色的鳳凰,針腳或許很粗糙,但又喜慶又漂亮。

慕光悄悄紅了臉,他在那一年,有了喜歡的姑娘,是在工地旁擺攤賣面條的年輕女孩子。

那時周安的夢想是能考上京華大學的法哲系,偶爾在路邊閱覽亭翻一些和法律相關的書籍,所以她知道法定結婚年齡是二十二周歲。

掰起指頭算一算,那麽等到她大二的時候,慕光就能和心愛的人結婚、生子,她會不遺餘力地愛慕光和小玉的孩子,她的小侄子。

到時候,她在這世上的親人便又多了兩個。

她過于歡喜,以至于後來再見到小玉姐的時候,無法相信曾經忽閃着大眼睛、活潑可愛的女孩,居然會變得憔悴不堪,頭發稀疏幾乎掉光,躺在簡陋的木板床上,氣息微弱,仿佛随時都會消逝。

周安哭着問慕光:“小玉姐的病能治好麽?”

慕光學會了抽煙,狠狠吸一口煙,痛苦地抱住頭:“能,但是我們沒有錢。”

沒有錢,所以要看t着自己愛的人去死。

錢真是最惡心、最惡毒的東西。

小玉姐快死了,她的繼母卻上門問:“她可是個黃花大閨女兒,現在住在你們家,你不娶她麽?”

即使是嫁出去一個快要死的女兒,也能得到一筆彩禮錢。

小玉姐的繼母收了她這些年賣面攢的錢,卻在答應讓她回家的那天臨時反悔,覺得收的錢抵不過病人的晦氣,她那個懦弱的爹反正已經有了兒子,自然是不願意為了她和現在的老婆撕破臉。

于是小玉姐只能暫時住進慕光和周安的出租屋。

慕光愈發沉默,他不分白天黑夜地拼命幹活,變賣一切能變賣的東西,湊出兩萬塊錢,把小玉姐娶了回來。

說是娶,卻沒有結婚儀式。

周安扶着身體虛弱的小玉,穿上一條漂亮的紅裙子,跨過門檻,走到屋裏慕光的身邊,他的手牽住她時,他們便成為了夫妻。

婚後第三天,小玉姐走了。

慕光跪在她床前,泣不成聲。

那時,周安才知道,生命多麽脆弱,窮人的命更是風中的沙,經不起任何波折。

她漫無目的地走着,失魂落魄地穿過馬路,尖銳的剎車聲響起,司機從車窗內探出頭大罵:“找死啊——”

她渾然不知,根本聽不見,繼續走。

“是她麽?”

“快打電話……”

細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她從攔住她的人手中掙開,聽不清他們完整的話。

天旋地轉,明明是寂靜的夜晚,耳邊卻似乎一片嘈雜,她什麽都聽不清了。

有人把她抱了起來,那人身上有一股清冽幹淨的味道。

*

再睜眼,熟悉的吊燈映入眼簾。

空氣中彌漫着薄荷、茉莉香味,那是放在床頭櫃上的精油擴香器散發出來的。

床第之間,她去嗅他,問他為什麽身上總有好聞的味道,再去嗅床頭的精油香味,認真地比較到底哪一種味道更加好聞,他會将她拽回來,吻落在肩胛處,要她不許分心。

她竟然又回到了這裏,宋擇善的公寓。

周安站起身,她往日喜歡坐的搖椅還放在那兒,沒有挪動位置。

落地窗外,金黃的光影交錯,溫暖而明亮。

高檔小區裏的環境自然是一等一的好,翠綠的草地每日都有專人打理,往外看去,這裏的一朵花、一顆草,都格外精致。

似乎一切都沒變,就像她只是睡了個覺,現在醒了,什麽都沒發生過。

京華宋家真是好大的權勢,這樣輕易、這樣快地找出她的行蹤。

她精心策劃的逃跑計劃,在他們眼中是不是一場幼稚的游戲,根本不值得一提。

那麽宋擇善呢,是不是已經知道她所有的事情,蓄意的接近、刻意的勾引、慕光和她的所有過往,都已經被暴露在陽光下了麽。

可她一點都沒有畏懼。

人有軟肋才會生出畏懼的情緒,但她孑然一身,已經沒有任何軟肋,就算叫她立刻去死,她都不會有半分猶豫。

所以再厲害的權勢又能怎麽樣呢,對一個心死的人來說,什麽都不是。

門啪嗒響了一聲。

宋擇善走了進來,穿着黑色襯衣、灰色亞麻家居褲,仍是那副幹淨得一絲不茍的模樣。

他清墨的眼如深邃的湖水,蘊含最清澈、最湛藍的顏色,嘴唇線條分明,緊閉着,仿佛在極力控制內心的情緒。

她瞧見過他許多種眼神,讨論學術時的專注、校園散步的閑适、床第之間的沉溺、被她捉弄的無奈……但她最讨厭現在的眼神,那眼神的含義讓周安想到一個詞:

“悲憫”。

他怎麽可以露出這樣的眼神。

周安記得他在宣布他的新課題時,身後偌大的屏幕上放着課題相關的內容,在右側的角落有一張小小的照片很不起眼,是遭受家暴的幼童照片。

貼心地打了碼,但仍然能想象到原先的照片有多麽觸目驚心。

他當時往那照片上看了一眼,也露出了這樣的神情。

被籠罩在這樣的神情中,會讓周安不自覺地以為被貶低,低人一等的感覺太過惡心。

若是他看見因為喝了藥而痛得肝腸寸斷的阿媽、看見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慕光,看見因為沒有錢治病而枯萎等死的小玉姐,是不是也會露出這樣的眼神。

周安的手垂在身側,一言不發。

宋擇善走到她面前,看到她踩在地毯上的腳,把她抱起來,放到搖椅上,提一雙拖鞋過來,給她穿好。

做完這一切,他半蹲在她面前,朝她靠近,唇瓣溫柔地吻上她幹裂的唇。

指尖輕輕滑過她的臉頰,感受到她皮膚下微弱的溫度,如同觸摸到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朵,帶着小心翼翼的柔軟,一如平日親密時候問她疼不疼那樣溫柔。

周安面色漠然,推開他,揚起一抹惡劣的笑:

“我和你的未婚妻長得像,跟我做的時候,你會想到她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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