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庶身命
第二十七章庶身命
“多謝。”兩人忙道。
院子空曠,卻也幹淨,老者緩慢地掃着院子,一絲不茍。
洛錦書和李聞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走向正殿。
一方殘局擺在大殿中央,黑子攻勢猛烈,步步緊逼。白子一退再退,卻仍能驚險躲過,就像一只狡猾的狐貍,只身誘敵,次次逃脫。
殘局上的棋子被固定在棋盤上,不能挪動半分。洛錦t書自如地坐下,查了查棋盤上棋子的數量。
“軒之,我執白子,你執黑子,我們對弈一局。”洛錦書沖李聞笑笑。
“好。”李聞溫潤一笑,收袍端坐在洛錦書對面。
洛錦書執子一落,在黑子的重重包圍中,硬是殺出了一條路。李聞的棋藝也是一絕,在加上黑子本就占據優勢,很快,李聞的黑子就又圍了上去。
棋盤漸漸滿了起來,洛錦書的白子被圍得七零八落,李聞這時眼神一凜,執起一枚黑子,棋落盤,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我贏了。”李聞微微一笑。
洛錦書笑得恣意,信手執了白子落在了棋盤上,随着白子的下落,李聞身子一僵。場上原本分明的局勢在洛錦書下的那一子後迅速反轉,洛錦書險勝半子。
“軒之,承讓。”洛錦書拱了拱手。
“一棋反勝?!”李聞瞪大了眼睛,霍然而起,竟一時慌亂地把棋盒打翻,黑子散落一地。
“不算是,這本就是我布下的局。”洛錦書謙虛道。
局?李聞這才看棋,原本那些七零八散的白子有了最後一棋的加入,登時呈包圍狀把黑子圍死,誘敵入彀,一擊必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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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聞放松下來,不禁贊道:“妙計,妙計。”
“軒之過獎。”洛錦書莞爾,随即把注意放到棋盤上,“只是,為何破了棋局也沒有動靜?”李聞也一頭霧水,忙不疊把棋子撿起收好,一個不察棋子脫手,恰好卡在了棋盤與棋桌的邊縫中。
洛錦書眸子一亮,忽而憬然,摸向了棋桌。
“通常情況下,棋盤落于桌上都會高于桌沿,若盤桌一體,則會在桌上刻盤,但兩者都不會出現如此大的縫隙。”洛錦書眼睛直勾勾盯着棋桌,道,“除非——”
洛錦書幫着李聞把棋子都撿好放進棋盒,将棋盒拿離桌面,随後用力一壓,棋盤竟順着力向下傾斜。
“除非——”洛錦書神采奕奕,“棋盤可動!”洛錦書邊說便給棋盤翻了個面,這棋盤後面竟是又一局殘棋,棋子被牢牢粘在棋盤上,局勢反轉,是一局白子占上風的殘棋。
“看來我們要破的殘棋,是這盤。”李聞與洛錦書的目光在空中交彙,默契到幾乎不用言語,就領會了對方的言下之意。李聞撩袍,再次入座,執起黑子毫不猶豫地落在了棋盤上,落棋聲清晰可聞。
劣勢的黑子漸漸走出絕境,有了上一局的經驗,李聞穩紮穩打,不給洛錦書半點可乘之機,不出一盞茶的時間,高下立分。
當最後一枚黑子落到棋盤上,棋盤突震,向下一落,嵌入桌內。棋盤連着桌子,避開棋子的格線分成兩半,一個密道訇然在兩人面前打開。
聽到聲音,老人停下掃地的動作,渾濁的眼睛登時迸出精光。
“我先走吧。”李聞怕會有什麽危險,便搶先說道。
還不等洛錦書回答,便先行下了密道。
密道極窄極暗,李聞一邊順着兩邊的牆壁摸索,一邊問着洛錦書是否跟上。石壁凹凸不平,像是刻了什麽,但密道着實太黑,實在辨別不出。
“咚”的一聲,李聞像是踢到了什麽。
李聞伸手摸了摸,是個四方的大石塊,摸索之間碰到了一個凸起,李聞下意識向下一壓,密道頓時亮了起來。剛剛适應黑暗的雙眼此刻眯起,半天才重新睜大。
洛錦書順着李聞看去,李聞方才摸了半天的東西,竟是一口石棺。
待李聞看清,他大驚失色,連連後退,卻下意識将洛錦書護在身後:“莫慌。”
洛錦書一臉奇怪地看着他:“沒事兒,我不怕。”李聞讪讪收回手。
“老天保佑。”李聞沖石棺行了個禮,這才打開。
石棺一開,只見一副身着薄甲的白骨躺在那,頭邊還放着一塊令牌,牌上刻着一個“致”字。
“軍師着薄甲,這是李致。”李聞心中的恐懼頓時消散,神色沉重起來。
“還有一個竹簡!”洛錦書忽然發現,從白骨的袖邊拿起一個竹簡。
竹簡展開,只見上面筆跡虬勁有力,似要穿透竹身。
【致吾庶輩:】
【惠昌至今已有伍佰肆拾柒個春秋,重嫡輕庶未曾變矣。吾庶輩滿腹經綸、聰敏過人者,何其多也?其中可有力報國者,竟無一人。】
【吾曾萬般機關變化沙場破敵衆,卻因庶身遭人诟病,不得善終,不得盡力,吾心痛矣。迫吾乞骸骨,不得回鄉。心灰意冷,散盡家財,得建此宅,将吾畢生心血凝結于此,留暗道于宅下,設棋一局,刻伍佰肆拾柒個春秋中李家庶輩人才,于石壁之上。】
【望能破吾棋者,銘記先輩,改現狀,昭天下。】
【吾對外稱病,實則自卒于棺中。】
【今身死勝于明心死,只是憐我妻兒,無依無靠。莫怪吾心狠,只恨天道不公命吾賤庶身。】
【李致】
李聞拿竹簡的手都在顫,再觀來路,方才雙手所及之處,密密麻麻、工工整整地刻着惠昌五百四十年間李家庶出輩分的人才,姓名及生平。
“......我陪你再從頭看一遍吧。”洛錦書體貼地說道。
“好。”李聞聲音微顫,卻也堅定。
惠昌元年,李家旁支李明,極善醫術,因庶身不得入冊行醫救人,遠荒地作鄉野醫師,行醫三十餘年,無一失手。
李家旁支次子李棄身,曾任蘭州知府一月,任職期間,蘭州民富商強,所頒法度沿用至今,卻因庶身,遭人構陷,以“治理不周”一由被貶至邊疆,此生未歸。
......
惠昌三十二年,李家三房庶出次子李信達,一代文豪,因上書請願文筆一絕,昏君未通其意,以“蔑視君王”一由獲罪入獄,老死獄中。
......
惠昌一百八十九年,李家旁支李毅深,三次及第,皆因庶身被免,不予任職。
......
惠昌五百四七十年,李家旁支李致,機關師,至死不得志。
有史料記載,李致一手狂草氣勢如虹,可這壁上刻的每一位,都是用工工整整的正楷描完了之後才刻的,每一刀,都在刻一個怨憤不甘的靈魂,每一筆,都在講一個明珠蒙塵的故事。
“李家尚且如此,更遑論這天下庶身而才絕者,何其多矣。”李聞喉嚨像被勒住一樣,把話從喉嚨裏擠出來,艱澀、震撼。
兩人看完,把東西放回原處,鄭重地把石棺合上。
李聞撩起白袍,雙膝跪地,伏身三叩首。這是惠昌在祭祀大典上祭奠先祖時才會用的禮節,用于庶身先輩,其實是不合規矩的。但洛錦書沒有攔,她覺得,同是先人,這三叩首李致擔得起,這兩邊石壁上刻的千萬先輩,都擔得起。
惠昌欠他們的,不是三個叩首就能夠還清的。
待李聞叩完,起身拂了拂灰,這才同洛錦書繼續往前走去。
走到盡頭,是一道繁瑣複雜的門。
洛錦書下意識去推,手放上去的剎那,便感覺到了不對,神色一凝,也顧不上什麽男女授受不親,拉住李聞連連後退。
轟隆轟隆,機關門發出巨大的聲響,機弩連射,将兩人逼到角落。誰知牆面突然下陷,尖刺直戳,洛錦書拔劍迅速,辛夷劍削鐵如泥,李聞還未反應過來,洛錦書便已将尖刺斬斷,圈出了一個安全的小圈。
兩人盡力站近,呼吸都纏綿到一起。
“呼——”洛錦書松了一口氣,小心地收回辛夷劍。
李聞鼻尖萦繞着洛錦書身上淡淡的熏香味,紅了耳根,卻也懊惱:“帶着我,拖累你了。”
洛錦書倒不在意,莞爾道:“是我手欠,該是我連累你才是。”
李聞還想再說些什麽,突然腦中靈光一閃,急急忙忙從懷中掏出《機關論》,他專注地翻閱着,忽而停在一頁。他的眸子驀然亮起,驚喜地擡頭,把書遞過去給洛錦書看。
“找到了,李致的機弩門!”李聞喜上眉梢。
“書中寫明了破解之法,箭弩發射有個主孔,只要找到它,并破壞掉,其餘箭孔也會失靈。”李聞繼續說道,“至于這箭孔,我在《械書》中看到過,凡主孔,必于水行正北,以五行布局疊于門上,我想...應該在那!”李聞給洛錦書指了個位置。
洛錦書看向機弩門,眸子一閃,帶着李聞,果然沒錯。
“好。”洛錦書目光定定,還好她随身帶着彎月弓,拿出,搭箭,直直指向李聞方才所指的方向。
“你讓開些,恐傷了你。”洛錦書細心地提醒道。
李聞讓了些位置,清澈如水的眸子中只能映下洛錦書的身影,又忽覺冒犯,半斂着眸,睫毛遮下一塊陰影,卻掩不住慕色。李聞甚至不去看箭,絲毫不懷疑洛錦書能否射穿箭孔。
“咻”的一聲,長箭破空,洛錦書額前碎發飛揚,目光堅毅,她眉頭舒展,輕抿着唇,像是獵人在看勢在必得的獵物,奪目得很。
當!轟隆隆—t—
“走吧。”洛錦書唇角飛揚,眸子水波流轉,張揚恣意。彎月弓又被她收到背後,沉重的機弩轟隆隆掉了一地。洛錦書半扯着李聞的衣角,拉着他往前探,李聞的步子還帶着未反應過來的遲鈍,任由洛錦書拉着他走,眸子卻半刻不離她。
洛錦書推開機弩門,門邊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尖鳴,門那邊是一個極為寬廣的場地,四周皆是按類別擺放整齊的書卷,足有六排架子,每個架子上都嵌着兩顆夜明珠。場地中間,還有一方石桌,桌上筆墨紙硯齊全,卻落了塵。
洛錦書細細察看架子上的書卷,暗暗驚異,上面都是各大戰役的機關實錄,從惠昌元年一直追溯到李致辭官時,甚至不止是惠昌的,其餘各國的也詳盡記錄着,一宗宗,一卷卷。
李聞走到石桌那,從石桌上又發現了一個盒子,盒中是兩張宅子的布局圖。
一張是明面上的,一廳二閣三房四院五亭六景,難怪能讓李致散盡家財,這般精巧設計,如何不耗銀?另一張是機關設計,李聞連忙叫洛錦書來看。
洛錦書走到李聞身側,瞥眼看去,頓時寒涼從頭頂侵到腳底。殺陣遍布宅子,暗器、陷阱、迷陣、毒氣,殺陣一開,全宅封閉,若非李致留下生路,叫後來者先從殘棋破出,相必他們兩人現在已經橫死宅中,身首異處了。
難怪當時李致可以一月之內,攬下十城,有此等技藝,何愁破敵?
“你來找的,就是這個?”李聞溫聲問道。
“正是。”洛錦書微微一笑,“今日多謝軒之相助。”
李聞不好意思地攏了攏袖子,溫聲道:“能幫上你就好。”
“還是多謝你,耽誤了你這麽長時間。走吧,我們該出去了。”洛錦書把布局圖折起,放在暗袖裏,勾了勾唇角。
兩人沿路走回去,出密道時,天已經暗了。
老者還是在那裏掃着地,像一座沒有感情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