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廣闊天地(五)
第36章 廣闊天地(五)
時淵近來覺得自己很奇怪。
鄢知意歸來, 本是他意料之中,至多不過錯估了些日子,不料她回得這樣早。但早也無妨, 對于他的計劃, 不會有絲毫影響。
他原本打算利用這段時間慢慢思索,審度自己的心境, 為何頻頻生出連他也看不懂的變化。
而後,再從長計議,該如何處置那個凡女。
凡女。
思及這個名號背後所代表的那人,時淵的呼吸停了一歇。
不論從哪個方面講, 鄢知意似乎都是比孔嘉更合适的選擇。
不錯, 替身。
聽聞太虛衆弟子私底下如此稱呼孔嘉, 他并不覺得有何不合适。
從一開始, 最适合這個陣法的人就是鄢知意,孔嘉只不過是在她叛逃之後, 一時的權宜之計。
如今正身歸位,替身,自然派不上用場了。
因此他沒有再傳喚孔嘉。
也許這個古怪的凡女認清形勢後,會再三纏着他,求他不要抛下她, 容留她在身旁做些雜活兒。
這是時淵最初的設想。
他向來喜好清靜, 厭惡旁人在耳邊嗡嗡地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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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孔嘉如若這麽懇求,他一定會不勝其煩——那就勉強答應她好了, 免得她鬧得自己不得安寧。坤定後峰人跡罕至,雜樹芬芳, 正需要一個看林人。
如此一來,困擾他許久的孔嘉處置問題, 便迎刃而解。
時淵認為這個安排很是妥帖,作為原本并沒有仙緣的凡女,她應當知足。
可是孔嘉自那日以後,便消失了。沒有如他意料之中那樣,軟磨硬泡地懇求他。
——怎會如此?她不是最擅長幹這些事嗎?
時淵發覺自己內心因此頗為煩躁。可百年來,仙界皆稱,仙尊的養氣功夫乃歸元首屈一指。
一定是那凡女故意為之,他真該派人将她召來,細細盤問。
即便孔嘉不曾來尋他,但他一直知道她身在何處,甚至可以說是了如指掌。
太虛宗合宗上下莫不在時淵靈壓所及範圍內,只要他稍作留心,立時便能得知孔嘉的所在。
她搬回了外峰,住在那個轉身都困難的小院裏。
時淵眼神微暗,他的坤定峰,難道不如那區區小院麽?
罷了,她自甘低微,便由得她去,他不會再管她。
時淵已下定決心。
可愈是如此,愈是頻繁地想起她。
孔嘉一向古怪,總愛用審視商品一樣的目光打量他,輕佻且怠慢,偶爾還會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可久不見她,此刻回憶起那笑容,竟也成了“巧笑倩兮”四字。
時淵立于多寶架前,手中把玩一物,反複摩挲。
這子母螺佩,原不過仙界修為最粗淺修士也能制出的造物,也就凡間稚童稀罕,會買來佩戴。
時淵不論是登仙前,抑或登仙後,從來不是這等物件的受衆。
可百年前那場變故之後,他的卻蒼劍上,便多了此物。
他乍醒時,感情比現今還要冷漠千百倍。記不得來歷,便将這上不得臺面的玩意兒取下,随便擱置在某處,然後便淡忘了它的存在。
一如那些經歷,他以為自己早已忘卻,再也不會記起。
曩昔種種,俱不足道,時淵從來只關心眼下。
但孔嘉的出現開始改變這一切,他越來越頻繁地回憶起過往的吉光片羽,可惜總如雲遮霧罩,看不真切。
一直到他此次閉關,終于第一次靠近了那個身影。從前只能模糊看出一個輪廓,但這回卻發現,發髻之上,似乎簪着一朵淺粉色的暮雲花。
可不論他怎麽呼喚,那影子始終以背向他,不曾回頭。
只依稀辨認得出,背影肖似孔嘉。
真耶幻耶?是耶非耶?
他起先并沒有把此事放在心上,依舊有條不紊地履行着顯正摧邪仙尊的使命。
但現在,孔嘉似乎輕易就能動搖他的心神。
譬如今日讀書半晌,一頁也不曾翻動。
心旌搖曳,對于修士,尤其是他這等修士而言,并非好事。
區區替身,憑何做到這些?
不妙,不妙。
時淵反複思索,終于決定,讓這個替身消失。
*
将人偶安置好後,孔嘉便回到了觀月亭中。
如若沒有意外,這将是她最後一次親手清理這裏的環境,接下來三天,會交給人偶使用清潔符。
而三天之後……她早已在這處大陸的不知哪個角落,哪管它洪水滔天。
話說回來,不就是不搞衛生麽,倒也應該不會如何,最多不過影響宗容宗貌。
總之,這都不是孔嘉需要操心的事情了。
申阆準時出現在了亭前,氣喘籲籲,眼風不住地向後望。
孔嘉察覺到他似乎不希望她叫他的名字,幹脆不喚他,只是對他點點頭,問道:“怎麽了?被太虛弟子發現了?”
申阆搖頭:“不是,只是方才氣息隐匿不到位,險些被那掌門老頭兒所察覺,故跑得快了些。”
他一向是很擅長瞬移的,可見“跑得快了些”不過是虛詞,真實情況恐怕接近九死一生。
孔嘉壓低了嗓,急忙追問:“那他會追上來嗎?”
“大概不會吧,此人總是龜縮在後,至多不過将此事甩給時淵,他一向擅長這麽做。”申阆不确定地說了一句,透露出的卻是對太虛宗的熟稔。
他說完,看到孔嘉眉間愁雲慘淡模樣,不由得輕笑道,“你在擔心我不能帶你走嗎?哼,少看不起人。會有人替我們拖住他的,走吧。”
得了他的保證,孔嘉也不能全然放心,“往哪兒走?就這麽走下山嗎?”
申阆理直氣壯地對她的猜測予以肯定。
孔嘉哭笑不得:“拜托,山門口有弟子把守,要想出去,哪有那麽容易?”
“不錯,你是在執律堂挂了號的人,要出去是不大容易。但你忘了?我最擅長之事,正是隐匿氣息。”
他揮手在孔嘉面前一晃,須臾,孔嘉的外貌與氣質便發生了細微卻截然不同的改變。
現在的她,看上去就像外門中數千萬個不起眼的弟子中的一員。而沒有罪罰在身的弟子,可以自由出入太虛宗以完成接取的任務。
申阆也不例外,他攤手向前,對着山門的方向做了個有請的手勢:“走吧。”
*
與此同時,坤定峰上。
時淵眉頭一皺,猛地從蒲團上起身。
在方才一瞬間,孔嘉的氣息突然變得微弱,似乎離開了太虛地界。
太虛宗占據連綿群山,山內均為時淵靈壓可及之境。雖說以他的修為,探看宗外也并非難事,但卻遭到了其餘宗門的強烈反對。因此,百年來形成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
以宗門為界,時淵的靈壓最多波及到此處,再外頭,就是更廣闊的天地,沒有主宰。
他的靈壓不會出現錯覺,屬于孔嘉的氣息确确實實在宗門處消失了一瞬,但很快,又有相同的氣息盤旋在那個熟悉的小院中。
但靈壓到底只是虛無缥缈之物,輕易就能被混淆,感應不會騙他,但引發感應的東西卻不一定。也許方才是有哪個天賦卓絕的弟子進階,一時攪亂靈氣,也有可能。
這個理由十分充分,但時淵始終不能說服自己。
他反複忖度後,終于覺得,理應去看看孔嘉究竟如何了。
作出這個決定的下一瞬,他人已在外門諸峰。
可偏偏此時,時淵卻住了步。
永遠冷靜自持的仙尊,此刻臉上飛過一絲他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困惑。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是為了确認孔嘉安危。
可為何要去确認這個替身的安危?
此夜月明星稀,時淵擡首望去,想起所謂牛郎織女,皆是無稽之談。
多半又是她胡謅的故事。
這是個慣愛講無邊無際狂讕的女修。
她一百句話裏,恐有九十九句都是玩笑話,剩下那一句,誰也聽不懂。
他特特離開坤定峰,就是為了來确認這樣一個人的安危嗎?
時淵猶豫許久,可他的雙足,卻始終沒有後退半步。
他隐去身形,站在院門處,看到窗紙上映出一個窈窕的人影。
外門弟子的生活用品質量并不好,這盞燈的焰火膩黃明滅,影子也搖晃不停。
時淵久久伫立,窗間的身影似乎與夢境又漸漸重合,乃至合為一體,再也無法分辯。
不知那是否是夢,亦不知此刻清醒與否。
時淵出神地望了一會兒,确認孔嘉無礙後,按捺住心頭那股強烈的沖動,身形漸漸隐去,又回到了坤定峰。
有人在此處等候已久。
“仙尊。”鄢知意立在峰入口,叫住了時淵,“掌門要我将此物交給你。”
時淵伸手接過,看也未看,便徑入殿內。
夜裏殿中并無弟子值夜,黑色無邊寂寥。
随着時淵擡手,殿中長明燈依次亮起,不一會兒,便照如白晝。
他看到鄢知意也跟了進來。
鄢知意解釋道:“掌門吩咐我,需等仙尊看完此箋後,再由我将話帶回去。”
十分原始的傳話方式,但褚還秋一向是這般的老古董,故步自封,時淵此刻心神不定,也無意深究。
他打開此箋看了眼,臉色稍舒,幾乎看不出這個消息給他帶來的變化。
“知道了,你告訴他,過幾日我會親自帶隊前往。”
“嗯。”
鄢知意只是傳信人,并不知信箋內容,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為何還不走?”
“此次任務隊伍中,可會有我?”
時淵終于将目光從案上移走,看向鄢知意,他道:“自然。”
你是正身,舍你又其誰呢?
鄢知意點了下頭:“是,弟子會好好準備,将功贖罪。”
說罷,她慢慢退出殿外。
時淵感覺今晚自己反應似乎格外遲鈍,當他的目光從案上文書中離開後,本該馬上再将注意力轉回。可是并沒有。
他的目光定定落于前方,有些出神。
但這也讓他留意到,鄢知意退下的身影,恍惚有幾分熟悉。
這種熟悉來自背影。
時淵似乎終于想起來,他一開始是因為什麽原因,從一衆弟子中,選中了鄢知意。
那時他對這類氣息感觸并不敏銳,因從未在活人身上接觸過,一般都是與天地同氣連枝的魔獸,或是……某掌控萬物的存在。
是鄢知意的背影先闖入了他的視線中,生生奪走了注意力,而後,他才注意到了這個根骨奇佳,氣息有異的弟子。
“等等。”時淵叫住了行将要離開的鄢知意,“掌門處,我以靈力化箋,亦可傳遞消息,你身為太虛弟子,今夜在坤定峰值夜吧。”
“是。”鄢知意從善如流應下。
休息對于時淵而言并非必需品,從前他在坤定殿中熬夜處理事務時,偶爾也會有弟子侍立在側。
按太虛宗規,每主峰長老殿內,必定要有弟子值守,昭示長老的威嚴。但在坤定峰值守是個清閑職務,但報酬卻豐厚,是庶務堂諸人哄搶的活兒。
因仙尊本領滔天,在他眼皮子底下,基本沒有什麽事情要幹,可以說只是當個吉祥物。
鄢知意百無聊賴,清閑對于她而言如洪水猛獸,忙碌才能使之心安。但今夜不同,這種“清閑”恰合了她意,因此只能自己想辦法打發時間。
她順手在殿外折了一捧花,裝飾在坤定殿空空如也的花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