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廣闊天地(六)
第37章 廣闊天地(六)
“欸你看, 我把花插這兒合适嗎?”
申阆握着一把不知何處摘來的野花,反複比着整體效果,舉棋不定, 回頭詢問孔嘉意見。
他們今夜投宿在距離太虛宗五百裏外的稽臨城客棧中。
孔嘉沒有想到離開太虛宗竟然如此輕而易舉, 從決定下山到投宿,中間才過去不到兩個時辰。
可她卻平白在那兒蹉跎了數月。
或許之前所困住她的, 從來不是物理上的空間,而是內心對于未知的惶惑,與對系統的盲目依賴。
人總有惰性,孔嘉亦不能免俗。因為在穿書肇始, 她便得知自己有了系統, 所以總是指望系統能夠提供幫助, 指明前路。
孔嘉自诩對套路了然于心, 卻忘記了,其實她與這個刻板的小說世界不同, 她是人,活生生的、具有主觀能動性的人。
從來就沒有哪處說過,她缺了系統就會寸步難行,不是嗎?
是她自己困住了自己。
而申阆則意外地靠譜,二人從容步出太虛宗, 孔嘉的身體沒有感到絲毫異常之處, 更沒有不長眼的人來阻撓他們。
他們先是禦劍而行了一陣,申阆似乎對此物毫不熟悉, 帶着孔嘉磕磕絆絆地飛了一會兒,二人輪流從劍上掉落五次。
好在他禦劍雖不大擅長, 可抗揍抗摔打卻很有一套。申阆以自身的護體罡氣籠住孔嘉,并沒有人受傷。
直到太虛宗衆山連成了朦胧一線, 他們的交通工具終于換成了傳送符箓,按《芥子域中》的介紹,此是一人一符。孔嘉本來尚在憂心沒有她的份,但申阆一出手,她便知道,這種擔心純屬多餘。
因為這家夥實在太有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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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是到稽臨城的傳送符,他手上便有厚厚一沓,抽出兩張後,厚度沒有絲毫變化。
出于童年的逃命啓蒙《還珠格格》影響,孔嘉以為起碼在最初的幾天裏,他二人應沒日沒夜趕路才是。
不想到了稽臨城後,申阆施施然找了個五星級客棧辦理入住,全無跑路的自覺。
投宿之時,孔嘉反複向他确認:“我們真的不用披星戴月趕路嗎?”
申阆表現得比她還要困惑:“啊?比起投宿你更愛餐風宿露嗎?可我覺得要勞逸結合哦,休息可是很重要的。”
孔嘉無言以對。
而眼下,五星級客棧的陳設似乎還不能滿足他的要求,申阆進屋打量了一圈,便嚷嚷着這裏少了些勃勃生機。不一會兒,他捧着一束野花進來,說哪怕只住一晚上,也得講究生活質量。
孔嘉:……你個魔修到底為什麽要追求生機啊!
她忍不住問:“那你在太虛宗內住在哪裏呢?”
“掌門弟子峰啊。”
孔嘉:?
申阆:嗯。
孔嘉:行。
*
再說回太虛宗。
第一夜匆匆過去,時淵從天邊泛白,一直坐到重新返黑。
第二夜,時淵照舊熬夜閱讀仙界各地文書,但鄢知意已被他遣回。長夜漫漫,他認為自己不需要弟子侍陪,更無需靠人氣彰顯仙尊威嚴。
第三日,黃昏日暮,夕照透過殿門,微弱的斜陽流連在時淵案頭。
日色蠟黃,一如前夜在外峰所見的燈光與人影。
在殿內一動不動坐了三天三夜的仙尊,走下了坤定峰。
一路弟子皆遙遙行禮,時淵颔首飄然而過。
回過神來,他又到了外峰小院門外。
院中并無人影,不知孔嘉此時在做什麽,他恍然想道。
說孔嘉,孔嘉的身影便出現在了路盡頭,手中捏着一沓符紙,似是剛剛任務歸來。
時淵心跳一瞬失了節拍,鬼使神差地,匆忙間他再一次選擇隐匿起自己的身形。
孔嘉和幾日前沒有兩樣,衣着打扮,乃至發型,都不曾有過改變。
時淵心中泛起一絲微妙的違和感,他不曾留意過別的弟子,他們也如孔嘉這般,數日不改行頭嗎?
一晃眼,孔嘉即将回到院落,卻突然橫跳出一個耀武揚威的外門弟子,身着烈烈紅衣,趾高氣揚地推搡她一把。
“喂,站住!那天趁我不備偷襲我的時候,不是很能嗎?現在還不是得乖乖幹活。哈哈哈哈哈!你說仙尊為你撈魚,他怎麽沒給你作證呢?”
孔嘉立定轉身,面無表情,一字一頓對他認真說:“請你滾開。”
此人益發惱怒,登時便要拔劍:“哼!區區不入流的女修,那日讓你僥幸得了手,下了老子面子,今日我要如數讨回!”
時淵看出此人修為稀松平常,以孔嘉之力完全可以壓制,因此沒有出手。
但直到那劍行将砍穿孔嘉右臂,她依然沒有反應。
幾束強勁風刀疾至,将紅衣人的劍擊飛。
時淵緩緩從身後走出。
“仙……仙尊?!”
“在宗門內挑釁鬥毆,大忌,你自去領罰。”
紅衣弟子臉色吓得煞白,平日裏連見一面都困難的仙尊,此刻不僅出現在了眼前,還用看死人一樣的目光看着他。
簡直是噩夢裏才會出現的場景!
“是、是。”他喏喏應着,連滾帶爬向執律堂方向去了,生怕多待一秒,仙尊雙目中隐忍着的熊熊怒火就會将他燒為灰燼。
時淵這才轉身看向孔嘉,他出手太晚,她的胳膊雖然得以保全,但仍然讓紅衣弟子得了手,此刻已血流如注。
時淵擡手止住了血,沉聲問道:“這種情況……經常發生嗎?”
他沒有想過她在外峰的處境會如此艱難。
“謝過仙尊。”孔嘉聲音平淡,毫無起伏,“還好。”
說罷,轉身自回了院中。
時淵這次未曾猶豫,提步跟了上去。
此刻正白天與黑夜相交之時,三天前,孔嘉在同一時間化出了人偶。
人偶的三日效用期已過,自當湮滅了。
時淵看着孔嘉平靜地走進室內,坐在窗前點起油燈。
原來他在外頭所見的身影,在室內是如此景象。
此情此景,卻令他不期然想起少年時讀過的一句,曰“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彼時母親尚在,膝上抱着幼兒,一字一字教他念,末了,又柔柔笑開,溫聲道:“我們弗違長大了,又會有怎樣的妻子呢?”
時淵原以為這些記憶已全然模糊,永世不會再想起。
因即便時母當年未死,百年過去,她以凡人之軀,依舊無法得見如今。是以任何假設,都沒有意義。
時淵自嘲似的一笑,他近日實在太奇怪了,竟會想起這些荒誕不經的回憶——實則哪怕是時母的模樣,他早記得不是那麽清晰了。
這一切,大概是夢境仍然在作祟緣故。所以,他必須下來找孔嘉問個清楚。
這就是他莫名其妙來此的初衷。
一定是如此。
待他問過之後,自會打發她離開太虛宗。從一開始,孔嘉就只是個寡緣之身的凡女,若非他給予了她此番造化,終其一生,她都與仙路絕緣。
如今時淵看得出來,孔嘉的修為早已高過許多外門弟子,這是從前的凡女絕不可能企及的高度,她或許已經知足。
羅霄宗雖小,但該宗掌門一向受他照拂,有把柄在手,又遠離各大宗門所在。對于孔嘉來說,是個最好不過的去處。
總之,此女不宜再留于太虛。
少頃,時淵已拿定了主意,擅自決定了孔嘉的未來。
他輕聲咳了咳,正要問點兒什麽,卻覺得孔嘉的表現愈來愈異常。
然後,他便親眼看見,“孔嘉”的身軀恬然落座後,長長舒了一口氣,像終于完成了什麽使命一樣輕松。接着,她從五官開始緩慢溶解、潰散,像沙漠中的雕塑被狂風侵蝕,最終整個身軀化作齑粉,彌散在空中。
燈影如豆,光塵撲撲。
什麽羅霄、什麽去處,這些想法統統在瞬間清空。時淵只覺腦海突然變得一片空白,最深處的恐懼與噩夢一朝被喚醒,他瞳孔驟縮,喉頭湧上腥甜,生生噴出了一口血!
跌跌撞撞趕上前,時淵探手想要握住消散的齑粉,卻終究只是徒勞。
短短幾步路走得漫長無比,他幾乎耗盡了所有的力氣,才挨到窗前。
此時內心只有一個聲音反複回響——他再一次失去了她。
為何是再一次,為何是她,時淵已無暇探究。
他想留下點兒什麽,但人偶符箓本是幻術,并無實體。粉末愈來愈微小,最終消失不見,連念想也不會留下。
好在并非一無所獲。
不知過去多久,齑粉消散後的桌面,有一物漸漸成形。
一枚人偶符箓,靜靜地躺在那兒。
時淵将其拾起,凝視良久,突然明白過來——孔嘉并非消散,而是金蟬脫殼,欺騙了他。
或許連這句話都是他在托大,孔嘉從來欺騙的便是太虛宗,而他只不過是涵蓋在衆人裏的角色。
想明白了這個道理,時淵将符箓揉皺,攥在掌中,指尖深深紮進肉裏,面色蒼白,有如鬼魅。
她是什麽時候離開的?是在他枯坐坤定殿中之時嗎?
其實這三天來,他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那些歸元大陸各地仙與魔與人的鬥争,無非是一場又一場的覆轍重蹈。
他總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孔嘉,可關于她的回憶,又實在乏善可陳。因他先前不願與她多言,除了在黃粱莊掂量她替代鄢知意的可行性之時,極少将目光停駐在孔嘉身上。
終于在第三日傍晚,他為自己找到了出殿的理由:身為太虛仙尊,理應要增進對弟子的了解。
為着了解孔嘉,他特特來此,果然,當真讓他更進一步認識到了她。
根本只是一個信口開河的小女孩,徹頭徹尾的騙子,說出口的話比羽毛還要輕微。
他還當真以為,她如自己所說的那麽在意他。
時淵失了分寸,又想到什麽似的,将手中符箓亟亟展開。符紙散發出殘餘的靈力波動,其上勾畫筆觸,不似他熟知的任何一個符修手筆。盡管此刻變得皺皺巴巴,但這等品質的人偶符,她絕不可能擁有。
時淵将其又仔細地抻平,定定看了許久,終于怒極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