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周四早晨八點,李軒準時敲響了焦嵘別墅的門。
高阿姨給他開門,李軒雖然有些詫異,還是點頭微笑着跟高阿姨問了好,進門換鞋後才問:“焦先生還沒起床嗎?”
高阿姨正要回答,焦嵘的腳步聲就由遠及近的響起,李軒撇撇嘴:“說曹操曹操到。”
穿着黛色真絲睡衣的男人接了杯水遞給他,随後抓起衣架上挂的煙灰色開衫套上,随後對高阿姨道:“高姨,早餐您先吃,彥彥還沒起。”
“東家,您先喝點粥吧。”
焦嵘搖搖頭,自顧自地上了樓,李軒跟高阿姨打了個招呼,跟着他上樓,進書房,順手帶上門。
今天天兒不怎麽晴朗,昏昏暗暗,像是傾盆大雨來臨前的預兆。
李軒與他面對面的坐在兩張單人沙發上,身子前傾:“看你樣子,是找到良藥了。”
焦嵘淡淡“嗯”了一聲:“前幾天剛接回來。”
李軒沉默了會兒才說:“我剛才在下邊兒看你的藥瓶空了,那藥停了也好,省得老爺子一直念叨你。對了,那孩子怎麽樣?就是心理那方面,需不需要我幫他檢查檢查?”
“暫時沒發現他有什麽異常,”焦嵘想了想,嘴角浮起一抹笑意,“經常和我說笑,也很依賴我,看着每天都很開心……”
李軒比了個暫停的手勢:“打住打住,我知道你們生活很和諧,我不想聽沉浸在戀愛海洋中的男人分享這些。你要知道,經歷過某些創傷的人表面上越是開朗,可能內心就是截然不同的一面。況且,他經歷過的你比他自己還一清二楚,如果遇到某個特定場景讓他不安的話,你一定要盡力控制自己。”
想起面前溫文爾雅的焦嵘第一次發作的場景,李軒仍舊心有餘悸地打了個擺擺。
三年前,焦嵘與他父親焦騰雲因為公司的未來走向發展吵架,難以想象斯斯文文的焦少爺竟然如此大的火氣,當他從女朋友家匆匆趕回焦宅,焦騰雲被送去醫院搶救,家裏一片狼藉。而焦嵘正拿着把美工刀,往自己小臂上劃,邊劃邊笑,笑一聲劃一刀,傭人們不敢上前,傻着臉由他自虐。
西服袖子褴褛,一小灘血跡大喇喇地染紅了地毯。李軒吓得不行,沖上去奪了刀給了焦嵘一巴掌:“你瘋了?!”
這突如其來的一下把焦嵘從瘋癫中打回現實,迷茫着眼把被打歪的眼鏡扶正:“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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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衣服!你不知道疼的是吧!”李軒就差鼻孔冒煙,扯了他手臂一把,焦嵘臉皺成包子:“你謀殺我。”
李軒邊給他處理傷口邊罵:“焦少爺,你能不能讓我省點兒心,你拿東西撒氣也就算了,自虐算怎麽回事?”
“這是我自己弄的?”
“不然是我嗎?老爺子都讓你氣進醫院了,等峥姐回來你就等着挨罵吧!”李軒沒好氣地回答。
焦嵘木楞地搖頭:“我,我……我不知道,我沒想這樣的,腦子一片混沌,我……我這是怎麽了?”
他的臉上寫滿了疑惑不解和無助,用完好的那只手拽着自己頭發,渾身都在顫。
李軒聽他這麽說,突然意識到,焦嵘可能心理出了問題。
果然不出所料,他陪了焦嵘幾天才套出來一條重要的信息:焦嵘發作前一天知道了林彥給人當情人玩SM被送醫院的事情。
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繞上了焦嵘的心髒,朝着他內心最柔軟脆弱的地方狠狠注射毒素,張牙舞爪地獰笑着,告訴他一個無情的事實:心愛之人受苦受罪你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無可奈何,束手無策。
導火索将藏匿在黑暗中的另一個瘋狂的焦嵘炸出現形。
李軒知道鎮靜劑對他只是暫時的克制作用,真正有用的還是那個焦嵘一直追查着的人,林彥。
“我見他第一眼就确定,這是造物主從我身上剝下的心頭血。林彥之于我就像夏娃之于亞當,物歸原主,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麽?”
焦嵘十年前一見就忘不了的人,是誘導他心理變化的禁果,也是救贖他于渾噩中的光。
從處處受桎梏的焦家小兒子到氣定神閑手握大權的焦氏集團CEO,焦嵘靠着一份說出去可能令人目瞪口呆的執念,從漩渦中心游了出來。
看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焦嵘,李軒發出一聲長嘆:“焦先生,我真的希望,你好了。”
李軒只有特別認真的時候才會喊他“焦先生”,焦嵘回以微笑:“應該,是好了。”
林彥睡醒,迷迷瞪瞪坐起來揉揉自己的亂毛,犯了會兒癔症,發現焦嵘已經起床了,自己洗漱完準備下樓找他讨抱抱,出了卧室門經過書房,聽見了說話聲。
是一個陌生的聲音:“……峥姐還有一星期回國,夫人的忌日也快到了……老爺子想讓你回家一趟……”
回話者清清冷冷:“我知道了,下周末回去。”
再熟悉不過了,是焦嵘。
林彥就聽了這麽一耳朵,焦嵘幾乎不在他面前提及家人,唯一一次說起他父親還是因為炖湯。人精林彥立即判定,焦嵘和他家人關系不好。
但有總比沒有強,對比起父母雙故的自己……
林彥敲敲自己的腦袋,下樓吃早餐。
高姨來了幾天,早中晚都是變着花樣兒給他們做飯,今天的早餐是南瓜粳米粥配灌湯包,還有幾碟爽口的小菜。
林彥坐好拿起勺子往嘴裏送了口粥,問:“高姨,能幫我拿一下糖罐嗎?我想吃甜點兒的。”
高姨遞給他一只煮好的雞蛋,打開櫃門拿糖罐:“我放過不少糖了,以後專門給你弄甜些。”
林彥舀了兩大勺砂糖到碗裏攪了攪,嘗了一口才眉開眼笑:“沒事兒,我自己放糖就成,我哥肯定受不了這麽甜。”
他不知從什麽時候養成了嗜甜的習慣,刨根問底兒也沒找出個原因來,直到有天刷知乎看見個回答:這麽喜歡吃甜,心裏一定很苦吧。
林彥仔細想了想,還真是這麽回事兒,其實吃過很多苦的人很好滿足,一丁點兒甜就夠,多了反而有點受寵若驚,比如焦嵘對他的好,他到現在都沒法兒心安理得地享受。
他邊剝雞蛋邊思想鬥争,終于打定了主意。
李軒和焦嵘一前一後從旋梯上下來,林彥剛把雞蛋填嘴裏,含糊不清地想叫人,又不知道說些什麽,張着嘴愣在原地。
焦嵘:“這是咱們的家庭醫生,李軒。”
李軒聽到“咱們”,瞟了焦嵘一眼,對穿着與他同款睡衣的林彥微笑:“林彥你好。”
“您好李醫生,不過您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李軒朝着焦嵘的方向揚了揚下巴:“焦總說過。”
接收到焦總一記逐客令的眼刀,李軒禮貌告別離開。
焦嵘坐到餐桌前,夾起一只灌湯包咬開,吸吮裏頭鮮美的湯汁,就是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林彥愣是從裏頭看出絲淫靡的味道來,仿佛是自己被他叼在嘴裏細細品嘗。
林彥啊林彥,你真丢人!
他暗暗罵着自己,順帶紅了耳根。
焦嵘見他低着頭不說話,問:“怎麽?不舒服?”
“哥哥,你別撩我了。”
焦嵘放下筷子,把聲音放輕些許,饒有興味:“是嗎?彥彥你說,我幹了什麽?”
林彥這下臉也飛紅了,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他臉皮還是薄了些,總不能說“我想被你這樣那樣”吧。
焦嵘扯張紙巾擦淨嘴角:“知道你喜歡我了,彥彥,我也喜歡你。”
調情調情,當然注重個“調”字。無疑,焦嵘是個高手中的高手。
菜鳥林彥被他帶的暈頭轉向,只好躺倒在他早就布置好的溫柔鄉。
哎呀,林彥甜蜜又擔憂地在心裏嘆氣。
他擦淨手跟嘴巴,朝焦嵘張開雙臂:“要抱。”
焦嵘笑了笑,站起來圈住林彥,連體嬰兒般帶他陷進沙發。
太陽都被他倆膩歪的沒出來,躲在厚厚的雲層後頭捂眼。
吃過午飯,林彥讓焦嵘摟着小憩了一會兒,神清氣爽的兩人商量了下,決定找個恐怖片看,應景兒。
家庭影院就是個光線微弱的房間,林彥興致勃勃抱了一堆零食進來,嘴裏咬着個削好的蘋果,窩進沙發,把腳伸到焦嵘大腿上晃。
焦嵘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嘴邊,吻了下手背。林彥的回禮是嘴對嘴喂他口蘋果。
電影開始,林彥還能抱着薯片跟焦嵘吐槽,後來直接像個鴕鳥,一頭紮進焦嵘懷裏不出來,偶爾擡頭望一眼又立馬把臉埋進他胸口。
怕成這樣,林彥還是阻止焦嵘要換影片的舉動。越怕就越要看,到了一個極其可怖的鏡頭,林彥四肢都吸在焦嵘身上,盡職盡責當好一只八爪魚。
焦嵘不怕這些虛幻的東西,一直在安撫吓得不行的林彥。
好容易看到結束,林彥渾身癱軟,是被焦嵘抱出來的。
他草草塞了兩口吃食便上樓躺着,看過的那些恐怖鏡頭瘋狂在他腦子裏循環播放,林彥氣呼呼地拍打了下枕頭,想着焦嵘怎麽還不上樓來。
他這麽一轉移注意力,就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焦嵘十點進的卧室,給林彥掖了被子,坐在沙發上看書。
十點半,醞釀了一整天的大雨傾盆而下,一場滂沱颠倒了這座城市。狂風呼嘯,電閃雷鳴,将天撕開了個大口子,一道閃電下來照得房內亮如白晝。
焦嵘放下書,起身把窗簾拉嚴實,走到床邊,輕輕捂住了林彥的耳朵。
林彥睡得很不好,夢魇再次到訪,借着他剛看過的恐怖片也換了花樣。
他被一個女人拽着悶頭往前走,旁邊彼岸花開得正豔,帶着妖異至極的美感向他腳邊湧來。這是黃泉路嗎?林彥問着引路人,那詭異的女人轉過頭,正是恐怖片的主角,用嘶啞難聽的聲音告訴他:“跳下去,跳下去你就解脫了……”
林彥低頭一看,腳下出現了萬丈深淵。而這深淵仿佛有魔力,蠱惑着他栽進這處靜谧。
于是他邁出了一只腳。女人還在催促:“快跳啊,快啊……”
正當林彥想送出另一只腳時,他聽見了一句急促的呼喚:“林彥!”
誰?是誰在喊我?
聲聲入耳,急切熟悉。
黃泉路、深淵、引路人統統消失不見。林彥心有餘悸地從噩夢中驚醒,大口喘息着,胸口起起伏伏。
見林彥終于被自己喊醒,焦嵘松了口氣,擦去他額上的冷汗,十分擔憂:“彥彥……”
林彥卻如臨大敵般,一下子蹿下床去,縮進角落,兩眼發直,念叨着:“別過來,別過來……”
焦嵘試着走近兩步,林彥抱着雙腿聲嘶力竭:“別過來!”
他停住,輕聲哄着:“好,我不過去,彥彥不怕。”
林彥抱着頭,沉默良久,焦嵘耐心地站在原地等他開口。
積壓許久的情緒爆發出來,林彥哭成了個淚人,眼淚洶湧而出,像只哀鳴的鳥。
焦嵘心都快被他揪碎成渣,手足無措,趁他把臉埋進臂彎,急忙上前把林彥抱在懷裏。
林彥劇烈反抗無果,像是清醒了,看見緊緊擁着他的焦嵘,把臉埋在他肩頭,繼續嚎啕大哭,像是要把二十六年沒流過的淚一起流完。
焦嵘一面輕輕撫着他的脊背一面親吻他的耳後,盡力安撫林彥。
許久,焦嵘聽見他帶着濃濃哭腔的沙啞聲音響起:“我全都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