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夢境
夢境
三更已過,海市商會門前車水馬龍。
拍賣結束,人群三三兩兩自小瑤臺走出,有的和熟悉的朋友寒暄着;有的高談闊論,讨論今天的收獲;也有不太合群的,出了門就上了自家馬車離開。
玉無瑑一身舊道袍,隐在暗處,不一會就看到那拍走佛骨舍利的黑衣人從大門走出。那人朝四周看了幾眼,選了一條人少的道路,腳步飛快地離開。
玉無瑑回頭望去,人群都已散去,卻并沒有看到李璧月出來。雖說承劍府主出現在拍賣會并不在他的預先設想之中,但既然來了,既沒有現場阻止交易,事後也并沒有追緝買贓之人,這不合常理——這絕不是她的行事風格。
他想了一會,放棄了原定追蹤買主的打算,轉身回到海市商會。
先前迎客的白管事迎客上來,笑道:“玉相師,我還以為您已經先離開了。按照您之前與我們大掌櫃的約定,這次拍賣所得的銀子五五分賬,您應得的數額是十萬兩。您可以現在跟我去庫房支取……”
玉無瑑搖頭道:“今日已經晚了,這筆銀錢就先留在海市商會,等我需要用時再行支取。我半路折返是為另外一件事,我之前出來時匆忙,算卦用的竹簽少了一支,想必是之前落在小滿閣了,不知白管事可否讓我回去找找?”
白管事道:“玉相師如今有了十萬兩銀子,何必還做這走街串市、替人算命的行當,大可以置買別業,多納田産,蓄養些嬌妻美婢,這一輩子便快活似神仙。”
玉無瑑哈哈一笑:“方外之人,自在慣了。我意逍遙,不在紅塵。這副算卦用的竹簽是我師當年留下,對我而言意義非凡,還望管事行個方便。”
白管事道:“那你可要快些,一會我們小瑤臺就該關門了。”
“多謝管事。”玉無瑑作個揖,沿着方才出來的路往裏面行去。
他并沒有回小滿閣,而是找到了那座标着“清明閣”的方形閣樓。他從虛掩着的大門鑽了進去,很快就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蒼青色身影。
李璧月趴在桌上睡着了。
“李府主,李府主……”玉無瑑輕聲喚着。但李璧月并沒有回應。
她一動未動,完全未因周遭的響動而驚醒。臉上還挂着若有若無的微笑,似乎正做着一枕好夢——可李璧月并不是會在這個時候睡着的人。
玉無瑑用手指沾了沾杯中的紅色酒液,又聞了聞空氣中殘留的香味,他微微蹙眉:“這是……心夢引?還真是麻煩……”
***
窗明幾淨,夕陽透過碧紗,在書桌上投下暖橘色的光。窗外的銀杏葉微微泛黃,正是一個爽朗的秋日。
程先生站在講臺上,念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學堂的孩子們一個個身板挺立,高聲跟着念:“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七歲的李璧月趴在桌子上,偷偷逗弄着被她藏在硯臺裏的蟋蟀,又趁程先生不注意用紙團子砸前面的同學。
程先生是國子監的大儒,是武寧侯雲嗣秋為了自家獨子雲翊專門從京城請來,同時也在秋山書院教這些駐紮在靈州的這些将門子弟。用武寧侯的話來說:“生長邊境的泥腿子,上得了馬,殺得了敵。還需知道些忠義,才好為大唐效力——”
程先生的學問是頂好的,靈州邊軍的纨绔們都被他訓得服服帖貼,對他崇拜得不得了。
但李璧月是個例外,她生性好動,從沒有一刻安分。程先生一有點小事,就喜歡向她父親——靈州府軍參将李良用告狀。每次告狀之後,她總免不了被父親責罵一番。
她不喜歡程先生,也不喜歡上學。但她還是每天按時去書院,因為在那裏可以看到雲翊。
武寧侯的t世子這個時候才八歲,已經是靈州城聞名遐迩的神童了。李璧月喜歡聽他講故事,比如蝴蝶和莊生的故事,秋水和河伯的故事,還有那些雲翊自己編出來的故事。
在七歲的李璧月眼中,她世界只有靈州的黃沙、塵土、邊境黃不溜秋的馬和她養着的一籠蟋蟀。可是在雲翊的腦海中有另外一個新奇而五彩斑斓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仙人是餐風飲露,不食五谷的;馬除了四蹄還有兩只翅膀,能帶着她飛去遙遠的遠方;蝴蝶是夢的媒介,讓她可以每晚都夢到他。
她喜歡他的那個世界。
可惜雲翊的座位在最前面一排,與她相隔甚遠。她想聽他說故事,得等到下學,她擡頭望向窗外的陽光,盼着它趕緊落下去。
不知何時程先生已經出現在她的坐席旁,呵斥道:“李璧月,本先生已經說過了,在三炷香之內,要把今日學過的千字文抄寫二十遍,沒有完成的,一律打手心十下。将手伸出來——”
李璧月心中一慌,她方才光顧着逗弄蟋蟀,全沒有聽到程先生這番話。今日這頓罰是免不了了,她戰戰兢兢地将手伸了出來。
程先生揮舞着的戒尺正要落下,雲翊走了過來。武寧侯的世子近來長大了些,長身站在那裏,已有那麽些玉質金相的意思。他恭聲道:“程先生,李師妹她開蒙晚,書寫還不熟練,才會無法完成。今天我留下來教她把課業完成再下學,還望先生免了這次責罰。”
程先生點點頭,他喜歡雲翊,幾乎都是順着他的意思,便道:“也好,只是須得将課業補齊。”
雲翊搬了板凳,她旁邊坐了下來,取下架上毛筆:“李師妹,今天要寫的是‘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個字,你先看我寫一遍,再自己臨寫一遍。”
李璧月道:“好。”她想,如果雲翊來教她寫字,她或許也是願意好好寫的。
雲翊握了筆,準備用筆去蘸墨。這時,李璧月才想起來,她的那方硯臺只是擺設,裏面根本沒有墨汁,只有一只蟋蟀。
“等一下。”她話音未落,雲翊已經打開了硯臺的蓋子,那只被她養在硯臺裏的蟋蟀忽地跳了出來,一口向他的手背咬去。
李璧月平日裏常和靈州的纨绔子弟們鬥蟋蟀,盒子裏這只名叫“青将軍”,是她養的蟋蟀王,最是好強鬥狠,它一口将武寧侯世子手上的皮肉撕咬了一塊下來。雲翊發出了一聲痛呼,他的眼淚蓄在眼眶裏,又收了回去。
所有人都留意到了這邊的動靜。
字自然是寫不成了。
雲翊很快就被程先生親自送回武寧侯府,并請了大夫醫治。而她則被罰了三十戒尺,在夫子祠罰跪思過,等父親來接。
回到家之後,父親原本要再責她三十鞭,被母親哭天搶地的攔下了,最後被罰在家祠跪上一晚。
祠堂裏既黑且冷,她倒不覺得害怕,甚至腫了的雙手也不覺得疼,只是肚子餓極了。從中午到晚上,她連一滴水都沒有進過。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祠堂外傳來“哐當”一聲,那是瓷碗摔碎的聲音,緊接着是父親的怒罵聲:“我說過了,今天誰也不許給她送飯。”
母親抽泣:“月兒她已經知道錯了。罰跪就算了,不讓吃飯,你是想餓死月兒嗎?”
父親道:“她那态度叫知道錯了嗎?我今天就是要殺一殺她這頑劣的性子。不然将來長大了,也是個禍害……”
……
李璧月聽着門外父母的争吵聲,無知無感,無痛無覺。她似乎天生沒心沒肺,比別人少了一分心竅。
争吵聲突然被一道清澈明淨的聲音打斷:“世叔。”李璧月心中一個激靈,竟然是雲翊來了。
父親驚異道:“小世子,您怎麽來了?”
雲翊道:“世叔,今天我答應了程先生要教阿月将作業寫完。眼下還沒有完成,我是來找她的。”
父親陪笑道:“小世子,我家阿月天生頑劣,今天還弄蟋蟀咬傷了世子,着實不需要您這般替她費心。而且她天生驽鈍,學不學都是那樣,就不必勞煩世子了。”
雲翊不贊同地道:“人無信不立,我既然答應了程先生,這件事就非完成不可。況且我的手已經好了,并不礙什麽事。”
父親又道:“可今日天色已經晚了,要不世子今日天回去,明日再教也是一樣。”
雲翊道:“明天還有明天的功課。今日的完不成,明天的課業就更跟不上了。”
……
他雖然年齡小,說起大道理一套一套的。父親沒有辦法,讓人将她從祠堂叫出來,送回房間,雲翊自然也跟着一起。
一進房間,李璧月愣住了。她花了一個月抓的蟋蟀将軍們,全部都被籠子裏扔出來,踩成了碎片。
她積累了一晚上的委屈終于爆發了,她重重地将雲翊推出門外,關上門:“你走,我讨厭你——”
她背倚着門,嗚嗚地哭了起來。
雲翊沒有走,他不停地敲着門:“阿月,你開門,讓我進去好嗎?你不喜歡寫字就不寫了,我給你講故事,唉,你別哭啊……我今天被蟋蟀咬了都沒哭呢……”
李璧月嗚咽着道:“你走,我不用你教我寫字,也不要再聽你的故事了。嗚嗚,都是你不好,我的蟋蟀将軍才會死……我再也不要見到你了……”
從前父親雖然不喜歡她整日頑劣,全沒有女孩子的樣子,可對她養這些蟋蟀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若不是因為今日那只青将軍咬了靈州城最尊貴的武寧侯世子,父親也不會一氣之下将蟋蟀們全部殺死。
門外,雲翊沉默了,好一會他才道:“阿月,你別哭了。都是我不好,我賠給你新的蟋蟀将軍好不好?”
李璧月抽抽噠噠的:“我的蟋蟀将軍都是我一只一只在城外的野山坡上抓的,你怎麽賠?”
雲翊道:“那我陪你去山上抓……”他想了想,又道:“不過今日不行,你父親不會再讓你出門。明天下學後,我和你家的仆人說你要回我家練書法,我們一起去城外的野山坡……”
……
那天晚上的課業終究沒有完成。
但是李璧月卻開始期待第二天上學,期待和雲翊一起去野山坡抓蟋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