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屍傀

屍傀

李璧月心神終于一震。

恰在此時,不知何處吹來了一道輕風,最前面的那名黑衣屍傀頭上的面罩落下,露出一張李璧月極為熟悉的臉。

李璧月發出一聲驚呼:“陳叔——”

李璧月是認得陳思明的。

在那次抓蟋蟀事件之後,不知雲翊給武寧侯夫人說了什麽。總之她沒有再回到自己家的參軍府,而是留在了武寧侯府。

彼時武寧侯夫人的妹妹,嫁于京兆韋氏的白夫人新寡,在武寧侯做客。白夫人說自己沒有女兒,見了她覺得投緣,要認她做個義女。李良用心思兩位夫人出身江南名門,知書達理,性情淑柔,或許可以管教她這一身逆骨,便應了下來。在那之後,李璧月大部分時候都住在侯府小白夫人的院中,每日與雲翊一同上學。

而陳思明,曾是武寧侯府的馬夫,每日負責駕車送她與雲翊去秋水書院上學。

武寧侯府變故之後不久,她便進了承劍府。當年侯府舊人,也數年不聆音訊,不意會在此時再逢故人。

而這些人竟已都死在她的劍下。

“陳叔……”她看着那張滿目丘壑的臉,劍心似乎有了一絲裂痕,握劍的手輕輕顫抖。

已死的屍傀無言,一雙已然空洞的眸子裏無悲無喜。若非要從裏面找出點多餘的東西,大概也只有冰冷的殺意了。他拖着刀,彳亍着向前。

李璧月心中抑制不住悲憤,遙望空處,高喝道:“閣下究竟是誰?這些人為什麽會聽你的命令?”

“呵,你問我是誰?武寧侯一生忠義,身死之後,他的這些舊部念念不忘舊主之仇,投奔于我,可是李府主你呢?武寧侯與夫人對你可謂恩重如山,可惜他們剛死,你就攀上了承劍府的高枝,反而對昔日袍澤辣手無情。”

那聲音語調一轉:“你以為他們是聽我調遣嗎?不,他們奉的是武寧侯世子的命令。李府主不是一直在追尋他的下落嗎?只要你同意與我合作,我就帶你去見他。”

“武寧侯世子?”乍聞雲翊的消息,李璧月心魂一瞬失守:“你知道雲翊在哪裏?”

就在這時,半空中那詭異的鳴哨聲再起,“陳思明”發出一聲低嘯,朝她撲了過來,一口咬到她的右腕之上。李璧月猝不及防,雪白的腕口流出鮮血,更有一股青氣環繞,周遭皮肉竟開始腐爛,此時,更多屍傀一起向她沖殺過來。

倉促之間,李璧月橫劍一掃,劍氣将屍傀逼退大半,可終究還是有了數只漏網之魚。她的手腕一麻,竟是中了一刀。

那聲音哈哈笑道:“李府主武功高強,心智堅定。只有雲翊是你唯一軟肋,聽說你成為承劍府主之後,一直在多方打聽他的下落。呵,想不到,李府主還是個癡情種子……”

李璧月怒喝:“你騙我——”

“兵不厭詐。哈哈哈哈……李府主死了,去了陰曹地府自然能見到雲翊——”

鳴哨聲越來越高昂,那些屍傀也愈發興奮暴虐,李璧月陷入鏖戰之中。

這些屍傀本來就已經死了,根本就無所謂再死一次。劍鋒削破皮肉,可只要骨骼尚存,便能繼續揮刀向前。

李璧月背倚着大樹,望着悍不畏死,殺之不盡的屍傀,心知今日過于托大,落入敵人算計之中。若想盡快脫身,需要再用一次“萬山歸雪滿江白”,以純粹劍意同時斬斷這些屍傀的四肢關節,方能使之失去戰鬥力。

可是,她的右手受傷,此時已無多少知覺,無法發揮全部實力。

而且,她真的要讓這些人死後被戮、遺骨不全嗎?

猶豫之間,林中忽然響起一道簫聲。

那簫聲甚是詭異。忽高忽低,時急時緩。前一秒緊鑼密鼓,石破天驚;下一秒便如秋風嗚咽,婉轉低回。既不成曲,也不成調,竟比那控制屍傀的鳴哨聲還要難聽幾分。

李璧月暗自皺眉,那些屍傀群忽然靜止了一瞬。

緊接着,那簫聲似乎找到了某種節奏,維持同一個曲調開始吹奏。那屍傀群停止了攻擊,向四周慢慢散去。

李璧月順着簫聲的來源看去,只見一人着素白的道袍,手按竹簫,踏着黎明破曉的天光而來。他長眉如畫,雙目深峻,只是先前其中的懶散已然退卻,眸光深沉,一如夜色。

是玉無瑑。

先前她交代他留在外面等候,不知他是什麽時候進來的,還用一支不知哪來的竹簫控制住了這些屍傀。

那道尖哨聲的主人似是詫異屍傀竟會失去控制,哨聲越發尖銳起來,希望激發屍傀兇性,再次發起攻擊。可是那簫聲卻愈發沉緩起來,屍傀群在兩種不同聲音的迷茫起來,搖搖晃晃,手舞足蹈,就像在原地跳舞一般。

同時,李璧月腦海中響起一道聲音:“李府主,你還能出劍嗎?”

那是玉無瑑的聲音。不知此人是如何做到一邊吹簫操控屍傀與那哨聲相抗,一邊還能分神傳音入密與她說話。

她擡頭望向玉無瑑,點了點頭。

腦海中聲音再起:“一會聽我指出的方位,找到那個操控屍傀之人。”

就在此時,那簫聲忽然從沉緩轉為激越,音節愈短愈蹙,屍傀群瞬間興奮起來,揮舞着武器向林中四處散去。李璧月瞬間明白了他的意圖,他要驅逐屍傀群來找出那鳴哨之人的蹤跡。

那鳴哨之人不意屍傀竟然會反水,也越發尖利急促起來,聲如裂帛,幾乎刺穿耳膜。與此同時,李璧月腦海之內出現玉無瑑的傳聲:“西方坎位——”

棠溪劍劃開夜幕,龐大劍意瞬間直沖西北,那哨聲戛然而止。棠溪落處,傳來一聲慘呼。

簫聲亦止。

玉無瑑道:“過去看看。”

李璧月點頭。如果沒有意外,這操控屍傀想要伏殺她的人便是制造了扶桑使團劫殺案的幕後兇手,也是刺殺明光禪師,又花費二十萬重金購買“佛骨舍利”之人。

找到此人,或許便能破解諸多謎題。

可地上并無屍體,只有一堆由木頭和金屬制成的機括零件,已經被棠溪劍劈成了碎片。

李璧月皺眉:“又是傀儡,又是寄魂之術。”

玉無瑑愕然一瞬,道:“傀儡?難怪,原來如此。”

李璧月:“什麽‘原來如此’——”

玉無瑑道:“操控屍傀的邪術,一般會使用笛子或者竹簫,而不會使用哨聲。因為樂器能發出的聲音遠比口哨更加複雜,更能準确表達意思,使屍傀循令而行。那人是制作屍傀的人,屍傀本應與他更親近,不會輕易被我所趁,可是此人附魂于傀儡行事。傀儡雖然能作為納魂的容器,卻做不了吹奏樂器這般精細的動作,此人才會用哨聲來操控屍傀,最終被我反客為主,找到他的位置。”

李璧月疑惑道:“你之前不是說那假造的佛骨舍利有你留下的追蹤印記,我們才會追蹤來此。而之前在海市商會拍下“佛骨舍利”的那人絕對是真人,而非傀儡。”別的不說,海市商會對客人甄選嚴格,應該不至于會讓一個傀儡入場參與拍賣。

玉無瑑道:“我也正是疑惑這一點。就在李府主你進入林中不久,我就失去了對‘佛骨舍利’的感應。”

李璧月:“嗯?”

玉無瑑:“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對方已經發現‘佛骨舍利’是假的,将之毀去。第二種情況,對方發現了上面的手腳,将印記抹除。不過,以我的猜測,第一種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李璧月:“為什麽?”

玉無瑑輕笑起來,他慢慢擡眸,目光清亮:“因為那枚舍利子是我用一枚鹧鸪蛋仿制的。那鳥蛋經過打磨之後,蛋殼已經極薄極脆,只要輕輕一碰,便有可能碎掉。對方只要試圖抹除上面的印記,那個舍利子就會損毀……”

“鹧鸪蛋……”

李璧月一時有些無語,用鹧鸪蛋來僞造佛骨舍利,還真是天才的想法。

不知那黑衣人花了二十萬兩的巨款,卻買了個一碰就碎的鹧鸪蛋,一時是什麽反應。

玉無瑑道:“所以我猜測,那黑衣人可能是進入林中之後發現舍利子是假的,又發現有人追蹤,便在此布下殺陣伏殺李府主。他不敢與李府主碰面,所以暗中逃走,只留下一具傀儡控制局面……”

李璧月點頭,玉無瑑所言與她所想大差不差。甚至,她有一種直覺,這黑衣人是她認識或熟悉的人。

如今線索雖斷,但那黑衣人既然出現在拍賣會上,必然是得到海市商會的請柬,此事或許可以從海市商會着手調查。

不過,離開之前,倒還是有一件事情要做。

她重新回到之前大戰的林地中央,t先前死去的那些“屍傀”失去哨聲的指引,橫七豎八地倒在了地上。

她用劍鋒挑開哪些臉上的黑布,露出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那個黑衣人說得不錯,這些人确實都曾效力于武寧侯軍中和府中,都是她兒時認識的。

他們本是大唐邊軍中最好的男兒,如果沒有十年前的那樁血案,他們本該生活在靈州的土地上,衛戍大唐的邊關。而不是像現在,不知被何人利用,成為殺手、兇犯,成為她的敵人,最後死于她的劍下。

李璧月許久未曾悸動的心,至此終于有一絲滞痛。謝嵩岳去世之後,她一個人扛起整個承劍府,成為聖人手中最鋒利的刃,在一個個案件中打轉忙碌,忙起來的時候,甚至會忘了自己是誰。

此時,見到這些死得不甘的人,一絲酸澀與滾燙從目中湧下。可是那淚水尙未流到頰邊,便已幹涸。

她是承劍府最後的執劍人,也是武寧侯府唯一幸存下來的人。從那時起,她就已沒資格再流淚了。

玉無瑑清澈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先前聽那操控屍傀之人所言,這些都是李府主你的故人。既已被煉制成為屍傀,這些人的屍體也都留不得了,只能就地處置。”

李璧月低聲道:“我知道。”

玉無瑑感覺到李璧月心情不佳,便不再說話。他從林中撿來幹枯的樹枝,找了一塊幹淨的空地,将那些人的屍體堆在一起,然後點燃火把。火光竄起,青煙升騰。他坐在火堆旁,又依着道經念了一段往生咒,超度亡魂。

等他念完,李璧月站了起來:“走吧。”

忽然,密林外圍傳出一道渾沉的聲音:“玉無瑑,你果然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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