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宴會

宴會

第二日早朝之後, 李璧月去往甘露殿觐見聖人。

盡管按品階論,她已是朝廷二品大員,但因承劍府并不屬三省六部, 也不參政議政。她并不需要上朝, 只需朝後在甘露殿應卯即可。

因是面君, 李璧月換了一身青衣纁裳的官服,頭上梳了個簡單的發髻,再束以玉冠。她身量高挑,配上這一身裝扮, 英姿勃勃, 氣質卓然。

她在甘露殿外侯了一會,便聽到小太監喚她進去。

李璧月行了面君之禮,聽到聖人道了聲“平身”,站起身, 擡頭向上首看去。

聖人依舊是同從前一樣, 坐在書案之後,問她:“李卿啊,這次海陵之行可還平安?”

他目光溫和,聲音柔緩,并沒有任何的壓迫感,就像是與臣子閑話家常,并不像是一位威嚴的君主。

但李璧月知道,這不過是表象。

當今聖人李怡在成為大唐天子之前做過十年的皇子,做過五年的皇弟, 後來又做了二十一年的皇叔。對誰都是一團和氣, 從不與人結仇,任何人都認為他毫無威脅。在先皇身亡之後, 他卻因為“老好人”的形象,被各方勢力認為是一個合适的傀儡,被推到寶座之上。

成為皇帝之後,李怡才展現出他真正的野心和手腕,一步步拿回屬于皇帝的權柄。

李璧月将裝有佛骨舍利的檀木盒子奉上,道:“托陛下的福,臣一切都好。雖然經歷波折,但傳燈大師的佛骨舍利總算平安回到長安。”

李怡眼神示意,內侍上前,将佛骨舍利奉于禦案之上。

李怡的視線在佛骨舍利上短暫停留後,重新落在李璧月的身上,緩緩道:“這次扶桑遣唐使團的事情震動朝野,如何向扶桑國主回報,朕還沒有主意。這次的事既是由李卿經辦,個中詳情究竟如何,不如現下再給朕說道說道。”

其實具體的情況,李璧月在奏折裏都已經寫過了。不過畢竟奏折篇幅有限,難免有疏漏之處。李璧月知道聖人的習慣,不希望她有任何隐瞞,便将她到海陵之後發生的事情按照事實又詳細陳述了一遍。

最後提到高正傑時,李怡又反複向她詢問相關細節。

當她提到高正傑最後用樹枝畫了一個“楚”字時,李怡的神色明顯變了,瞳孔向內收縮,眉間也凝成一條細縫。

又過了一會,李怡的神色又緩和下來。靠在龍座之上閉目沉思,不知在思考着什麽。

李璧月自然也不敢在這種時候開口,甘露殿中一片緘默。

不知過了多久,聖人終于再次開口:“扶桑使船在海上就已經出事,此事着實怪不到承劍府頭上。朝中有人彈劾卿家在此案中徇私,縱放殺了扶桑遣唐使的人犯,你怎麽看?”

李璧月心道,來了。

李璧月昨日從太子口中得知聖人曾發密诏問罪于她,後來雖收回成命,但是聖人疑慮之心并不能徹底消除,必會問及此事。

她早已做好準備,道:“啓禀陛下。那殺了滕原野的并非扶桑女子,而是我唐人的後裔,也是陛下的子民。”

李怡擡了擡眼皮:“哦?”

李璧月道:“陛下可聽說過當年楊貴妃東渡扶桑之事?”

李怡點頭。楊妃東渡雖屬本朝秘聞。但他既已成為大唐朝的主人,這等天家秘密自然知曉。

李璧月繼續道:“當年貴妃娘娘東渡,玄宗皇帝命承劍府派人保護。當時承劍府派出玄劍衛十二名,黑騎百人,在唐如德的率領之下,護送貴妃東渡。因為知道此一去再無法回頭,這些人都攜帶家眷,登上前往扶桑的海船。”

“貴妃殁後,這些人本想回歸家鄉,但是海路茫茫,諸事遷延,始終未能成行。六十年過去,承劍府諸人和他們的後人都已客死異鄉,唯有唐如德的孫女唐緋櫻存活于世。唐緋櫻牢記祖父遺訓,欲攜唐如德的骨灰歸葬,這才登上了扶桑遣唐使的大船。但是在船上多次遭受滕原野的歧視與侮辱,這才動手殺人——”

這些事情都是唐緋櫻後來告訴她的,禦前奏對,她便稍稍潤色了一番。

李怡神色一冷:“是這樣嗎?”大唐作為天朝上國,作為大唐皇帝陛下,不管自己治下是不是政治清明,百姓是否安居樂業,聽聞自己的國家的子民在異國他鄉竟然遭受欺辱,心态多少有些微妙。雖然這次死的是扶桑遣唐正使,李怡也覺得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李璧月道:“正是。唐緋櫻的劍法得唐如德的真傳,說起來是我承劍府遺脈。她見到我之後,主動以身為餌,幫助承劍府找出此案的罪魁禍首,戴罪立功。并且奉上了她從唐如德身上得到的佛骨舍利。而且,她還提出,她想加入承劍府,今後一同為陛下效力。所以,我想給她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李怡的神色舒緩了一些,道:“原來如此,那說起來她也不算大過。承劍府的遺嗣,海外飄零一甲子,尚有思故國之心,也算難得。至于她要加入承劍府,這件事卿家自己做主便是。”

李璧月松了一口氣,知道唐緋櫻這件事就算揭過去了,至于剩下的,便是她的借題發揮了。

她上前一步,面朝李怡單膝跪下,道:“啓禀陛下,承劍府素來忠于帝室。六十年前,承劍府百餘府衛,因為玄宗皇帝一言,便攜帶家眷,飄零異國,死而無悔。如今的承劍府亦可為陛下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她低着頭,感覺到李怡的目光在她後背上逡巡。

她看不到李怡的表情,卻知道此刻皇帝陛下的目光應該沒有那麽溫和,而是如同鷹隼一樣,審視着她。

良久,她聽到李怡的聲音響起:“你昨晚見過太子了。”

聖人雖然年老,但不失敏銳。她不過多說了一句話,他便立刻知道其中因由。她知道前後兩封诏書的事,所以急着向他表忠。

李璧月道:“是。”

李怡道:“那武宗太子李嶼呢?你怎麽看?”李怡聲音幽幽:“十年前,謝府主似乎有意于輔佐李嶼繼承皇位。”

李璧月背上一涼。

她至此終于明白,分明她并無大錯,在此之前聖人也對她十分倚重,何以昙無大師一言挑撥,就差點被下诏問罪。

什麽徇私枉法都是借口,歸根到底,還是因為當年謝嵩岳站錯了隊。

海陵一案,高正傑的背後有武宗太子李嶼的影子,而且對方的目的很有可能是謀逆篡位。——這使得聖人對承劍府的信任已不如當初那般牢靠。

畢竟,在李怡心中,高正傑與承劍府的差別自然是有,但是也并沒有那麽大。高正傑能與李嶼勾結,承劍府自然也有可能。

對于一國之君而言,只是懷疑臣子不忠,便可下诏入罪,本不需要有什麽證據。

李璧月擡起頭,聲音昂然,斬釘截鐵:“并沒有什麽武宗太子,我大唐朝只有一位皇帝陛下,也只有一位太子。其餘敢僭越者,皆為叛逆。李璧月手中之劍願為陛下肅清逆黨,還朝野一片清寧。”

李怡又定定地看了她好一會,道:“愛卿能這麽想,朕心甚慰。你起來吧。”

她重新站起身,這才感到背上已是汗流浃背。

李怡又道:“卿家之前說,高正傑曾經招供,指使他的人是姓楚?這個人是誰,卿家是否有方向?”

李璧月回答道:“高正傑用樹枝在地上寫了一個‘楚’字,便蠱毒發作身亡。朝中諸臣,姓氏或封號中有‘楚’字的不少,範圍太大。微臣打算趁這一段無甚大事,慢慢排查。”

李怡點了點道:“那此人就交由承劍府繼續追查,若有消息,愛卿可随時向我彙報。”

李璧月:“是。”李璧月知道這一關算是過了,能讓她繼續追查此事,表明她已重新得到了聖人的信任。

***

從甘露殿出來之後,已經過了午時。

李璧月算了算時間,離襄寧郡主的生日宴會只有一個時辰。

她回到自己居住的拂霜樓,換了一身衣服。上午那一套算是朝服,過于莊重了些。她不喜歡時下貴族間流行的廣袖高腰襦裙,嫌裙子太長,不t方便走路,便選了一件月白色對襟褶裙,配上綠色披帛,只是這樣就不方便騎馬。

她想了想,最終換了一套青灰色的錦瀾衫,着白玉冠,腰間配劍。這是男子的裝束。

既是嘉寧郡主的生日宴,到場的應該多是世家貴族家中的女眷。她雖與她們年歲相差不多,但對女子閨閣之間的話題應該是聊不到一起去。

既然有壁,便不必強融。

反正,屆時李澈也會到場,她與他一席便是。

到達長公主府的時候,府邸門口已經停下了不少車輛。果然如李澈所言,這次的生日宴規模頗大。

李璧月翻身下馬。

杜馨兒帶着侍女早已守在門口,見到她這身裝束,吃了一驚,随即又掩口笑道:“璧月姐姐,你這身衣服可真是英氣十足,可把咱們長安城的好多公子哥都比下去了。”

她一邊說着,挽着李璧月的胳膊往公主府的花園內而去。

此時已是五月,長安的不少花都已經謝了,但長公主的花園裏依然盛開着各色薔薇、芍藥、月季、八仙花等,一叢叢、一簇簇開得格外媗妍。似乎占了這富麗堂皇的皇家氣息,連花也比別家精神些、花期也更長一些。

李璧月忍不住贊嘆道:“這花開得真好。”

杜馨兒笑道:“我母親喜歡花。這園裏的花草都是園丁精心伺候的,連用的土都是從專門從荷塘裏挖出來的藕泥混着草木灰漚成的黑土,所以這花園裏長的花兒長得格外好一些。”

生日宴會設在花園的水榭之中。春末夏初時節,水榭之內涼風習習,對一池青翠荷葉,通透涼爽,十分舒适。

此時,水榭之中已設好席案,坐了不少衣飾華貴的青年男女,男子列左席,女子列右席,一席兩人。不過此時并未開宴,人群三三兩兩聚着說話,場面非常熱鬧。

衆人見杜馨兒如此親昵地挽着一名男子的胳膊,皆是十分訝異。

杜馨兒噗嗤一聲,笑道:“今日生日宴,我可給大家請了一位平時見不着的稀客。”她推着李璧月到一衆貴女跟前,道:“這位是我的好朋友,也是如今承劍府的府主李璧月。”

杜馨兒眉飛色舞地道:“怎麽樣,看我大唐女兒,這氣勢是不是不輸兒郎?”

一衆貴女皆露出十分豔羨的神色,她們平日裏各種詩會花會,都不知道往承劍府遞了多少帖子了,可是都未曾見過這位神秘的女府主,沒想到李璧月竟會願意參加襄寧郡主的生日宴。

一時之間,人人都想邀請李璧月與自己同席。畢竟,能與這位女府主結交,成為閨中密友,可是好處多多。

“李府主,我是徐禦史的女兒,我這裏還有一個位置,李府主不如坐我這裏。”

“我是威遠侯家的妹妹,月姐姐,坐我旁邊吧。”

……

一時之間,叽叽喳喳,吵得不可開交。

這時,水榭左側那邊傳來一道清朗的男子笑語:“阿月,來,坐我這邊。”

出聲的是當朝太子李澈,有他開口,這邊的聲音自然是一起靜了下來。畢竟,誰也不敢和太子殿下搶人。

李璧月走到李澈身邊,與他并排跪坐。雖說這種場合男女混席并不合規矩,但是兩人一人是太子,一人是最得聖人信重的承劍府主,倒是沒有人敢說什麽。

杜馨兒湊了過來,道:“太子哥哥,璧月姐姐,你們先坐一會,我還要去迎接一位重要的客人。”

李璧月應道:“你去忙吧。”

等杜馨兒的背影消失在廊橋之後,李澈忽然壓低了聲音,笑道:“阿月,你今日穿這身裝束,可真是遭人恨。”

李璧月不解,問道:“怎麽就遭人忌恨了?”

李澈往周圍觑了一眼,道:“馨兒過了今日,便滿十六歲了,姑母琢磨着替她找個夫家。今日生日宴上得到邀請的男子,都是姑母相中的公子王孫,也是想讓馨兒相看的意思。誰知,你穿了這麽一身,可把這滿座衣冠都比了下去,偏馨兒還與你這麽親密,可不是遭人忌恨嗎?”

李璧月往四周看了一圈,果然見不少人的目光追逐已遠離的襄寧郡主而去,她笑道:“殿下拿我打趣了,橫豎長公主也不可能将郡主嫁給我,忌恨我幹什麽啊?”

李澈啧嘆道:“可惜阿月你不是須眉男子,否則今日一定是雀屏中選,得卧東床……”

兩人談笑之間,聽到不遠處婢女道:“長公主駕到。”

李璧月朝水榭入口過去,楚陽長公主李梳嬛在兩名侍女的攙扶之下款款行來。她身着上清道服,紫褐青裙,上加九色,蔚若雲霞。頭戴蓮花寶冠,手持拂塵,這位長公主果然奉道之心甚是虔誠,今日這樣的場合也是一身女冠裝束。

單論相貌,她與杜馨兒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更加端方持重一些。

衆人一起行禮:“見過長公主。”

長公主輕輕颔首,面露微笑:“今日馨兒生日,多謝諸位賞光。大家不必多禮,快快請坐。”說着便在上席坐定,衆人也一定坐下了。

長公主四下看了一眼,問貼身女侍道:“襄寧呢?”

那侍女名為青螺,答道:“小郡主說是還有一位重要客人沒來,到門口迎客去了……”

正說着,杜馨兒的身影已經出現在水榭廊橋盡頭。人還未到,便有銀鈴般的笑聲從水面浮過來。她身後跟着一位白衣和尚,那和尚相貌俊雅,行走時衣帶當風,淡然飄逸。

此人李璧月十分熟悉,正是同她一起到海陵迎接佛骨舍利的明光禪師。

沒想到襄寧郡主口中的“重要客人”竟然是他。

李璧月問李澈道:“我先前聽明光說,他以前在山中清修,從來沒有來過長安。不知襄寧郡主是如何認識他?”

李澈道:“明光禪師從前的清修之所是慈州的雲臺寺。馨兒妹妹的父親,也就是長公主出家之前的夫婿杜尚亭如今正任慈州知府。半年前,馨兒妹妹曾到慈州小住過一段時日,因此與之結識。”

“慈州?”李璧月疑惑道:“明光禪師不是昙摩寺的佛子嗎?為何不在昙摩寺本寺修行,卻在千裏迢迢的慈州,而且這雲臺寺名不見經傳,似乎算不上什麽名山古剎……”

李澈道:“雲臺寺雖然來頭不大,但是雲臺寺的主持來頭可大得很。說起來還和阿月你這次在海陵的事有些關系……”

和海陵的事有關……

李璧月:“莫非這雲臺寺的主持和傳燈大師有關?”

李澈笑道:“正是。我最近聽說一樁秘聞,這雲臺寺的主持正是傳燈大師的關門弟子,法號昙葉,也是昙摩寺的上一任佛子。本來現在昙摩寺的大主持之位也該由他繼承,可惜聽說他在繼任之前犯了佛門清規戒律,所以改名戒慧,自請在慈州修行贖罪。”

“犯戒?”

“不錯。聽說二十多年前,當時的天子命昙摩寺在洛陽開鑿一座石窟,昙葉禪師負責制作窟中的壁畫。昙葉大師要畫壁畫上的舞天女,始終不得其形,最後,昙摩寺從洛陽的青樓找了一位擅長樂舞的舞女青鸾,作為他的助手。石窟開鑿了五年,兩人也朝夕相處了五年。可惜最後一幅壁畫完成的時候,昙葉大師沒有把持住,被那舞女壞了修行,據說還生下一個孩子。不過,他雖然曾經犯戒,但是若論佛家經義的理解,仍然遠超昙摩寺衆僧。明光禪師被選為昙摩寺的佛子之後,便一直跟随他在雲臺寺修行。”

李璧月道:“沒想到中間還有這樣的傳承。那這麽說起來,傳燈大師算是明光禪師的師祖了。”她想起那日傳燈大師最後的元神沒入明光的身體之內,莫非也與這有關?

李澈又道:“說起來,馨兒對這位明光禪師頗有些好感。兩個月前,明光禪師來到長安,馨兒就迫不及待地想與他見面。只是明光禪師剛到長安不久,就去了海陵,直到昨日才回來。我這段時間可是聽她念叨了好久,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李璧月心中浮起一種微妙的詭異之感。楚陽長公主想借生日宴替杜馨兒擇婿,可是杜馨兒的滿腔心思都放在一個和尚的身上。

她擡眼朝楚陽長公主望去,果然發覺長公主臉色有幾分不悅。

此時,杜馨兒已領着明光禪師到了水榭之中。明光與長公主見禮之後,尋了一個空位坐下。杜馨兒回到上首主位之上,與母親并席而坐。

長公主的聲音有幾分冷淡,道:“開宴吧。”

很快就有女婢仆從t魚貫而入,将酒食奉上。

公主府的宴席自然是奢華非常。菜式囊括各地精華,每一道菜都是色香味俱全。而且每張桌席上的點心都不盡相同,想必是專門根據賓客口味制作。到了李璧月這裏,則是一道湯色清亮的酒釀圓子。

她嘗了一口,與那日在海陵吃到的,風味幾無二致。

菜上到一半的時候,長公主微微欠身,道:“這水榭風涼,本宮吹得有些頭暈,先回房休息。今日小女生日,來的都是朋友,大家也不必拘泥于什麽規矩,只管玩得盡興便是。若有什麽吩咐,也只管吩咐府中的下人們去辦。”

說完,便在侍女的攙扶之下離開了。

李璧月心中明白,長公主既然有意為襄寧郡主相親,到此的都是未婚的青年男女。長公主在場,大家多少有些拘束,放不開,故而她提前離席。只是,長公主這一走,她想找機會與對方結識的希望也就落空了。

長公主離開之後,場間逐漸熱鬧起來。大家不再局限于自己席上,而是尋着自己熟悉的人說話。也有仕女站起來,在水榭邊觀魚喂魚,等上新菜時再吃上一兩口。男子這席頻頻有人将目光投向襄寧郡主這邊,只是杜馨兒的眼神時不時就飄到明光禪師的身上。

酒過三巡,仆從們撤去殘盞,奉上瓜果點心。這時,坐在她旁邊的李澈也站起身來,道:“今日是襄寧妹妹的生日宴會,所謂‘無詩不成會’,今日座上也有不少詩豪,我提議做個小小詩會,今日在座的每人賦詩一首,恭賀郡主芳辰,也算答謝主人殷勤。當然,既是詩會,是有獎勵的。今日所有的詩都會送到長公主手中,由她評選優劣。前三甲者每人可得一塊龍骧坊出品的禦用碧松煙墨。”

女眷那邊雖沒什麽太大動靜,但男子這邊不少人的目光熱切起來。

太子李澈是長公主的侄兒,他說的話多半是長公主授意。如果自己寫的詩能入前三甲,說不定能在長公主那裏混個好印象,成為郡馬的人選。

而且龍骧坊是長安城最出衆的賣文房四寶的商號,他們家出産的碧松煙墨一向只向皇室特供,平常貴族之家就算有錢也買不到。就算當不了郡馬,贏得這塊碧松煙墨,到同窗好友面前也是大大的長臉。

一時之間,人人躍躍欲試。

李澈輕輕擊掌,又有仆從們進入,将筆墨紙硯擺在條案一側。

李璧月也得了一份。她有些傻眼了,李澈沒提前告訴她還有這個流程,不然她就不來了。她劍用得不錯,但是寫詩,就算眼下立刻重新投胎去學也是不會的。

好在,有人替她解圍。

長公主李梳嬛身邊的侍女青螺重新出現在水榭,走到她身前,低聲道:“長公主請李府主過去一敘。”

李璧月微感詫異,她與長公主素無交情,對方竟會特地邀她敘話。卻見李澈向她輕輕眨了眨眼,想必是他提前打過招呼。

她跟着青螺穿過水榭的廊橋,又行過蜿蜒曲折的小徑,到了一座假山。此處地勢高昂,從假山上望去,花園的一切盡收眼底。

假山最高之處有一座涼亭,亭內設有案席,長公主意态悠閑,正在涼亭之中煮茶。

見她進來,長公主微笑示意:“李府主,請坐。”

李璧月在長公主對面坐下。長公主用手執起玉壺,将碧色茶湯傾瀉入兩只精致的白瓷杯中,将其中一盞推至李璧月面前,道:“此為三清道茶,取青城山雪牙、終南山松針和羅浮山梅花制成,又名為神仙茶。李府主,請。”

茶香馥郁入鼻,果有松梅冷香。李璧月連忙接過,謙聲道:“多謝長公主,李璧月愧不敢當。”

就算她是承劍府主,長公主親自獻茶,還是過于禮遇了。

長公主微笑道:“當得。馨兒她身邊的朋友雖多,但是能讓她如此信任親昵的,只有你一個。就憑這點,李府主便值得我對你青眼相待。”

李璧月不好意思道:“是郡主垂愛,其實我并沒有為她做過什麽。”這是實話,她與杜馨兒交好全是因為李澈的緣故。不過杜馨兒性格單純活潑,她對杜馨兒有一些好感親近罷了,也并沒有十分看重。

長公主道:“真的朋友,并不一定要為對方做什麽,只要心中赤誠就夠了。我相信,馨兒将來若有需要李府主幫助的地方,你定然也不會推辭。”

李璧月沒有回答,也沒有否認。

她隐約有些明白,長公主今日會特地見她,一大半是看在杜馨兒的面子上。看來,即使長公主出家多年,對自己這個唯一的女兒仍然是非常看重。

這時,她又聽到長公主道:“聽澈兒說,你有事要問我?”

李璧月從荷包裏拿出玉無瑑送給她的那張好運符,遞了過去,道:“不知長公主可認得這種符咒?”

長公主将那張黃色符紙接了過去,仔細辨認過上面看似雜亂無章的文字與符號,道:“認得,這是一張轉運符。”

“轉運符?”

難道玉無瑑并沒有騙她?世上真的有可以讓人“逢兇化吉,諸事皆宜”的符咒?

“不過,這張符咒并非轉運這麽簡單。嚴格說起來,這是一張補運符,用一個人的氣運去補另一個人的氣運。李府主這一個月的運氣應該不錯,就算有什麽災厄,也會自動消解。李府主,這張符咒是誰給你的?”李梳嬛神色凝重:“這轉運術在道門也算是一種禁術。”

李璧月吓了一跳:“禁術?”

長公主淡淡道:“一個人的氣運都是天定的,氣運好的時候,吉星高照,洪福齊天;氣運不好的時候,災厄連連,禍不單行;氣運行到最低之處,可能就會面臨生死之劫。一些邪魔外道用別人的氣運來補自己的氣運,自己原本的厄運就會由那個被轉移氣運的人承擔……”

李璧月驚道:“什麽?那個被轉移氣運的人會怎麽樣?”

長公主道:“這就得看你原來的厄運到什麽程度了?如果你原來的厄運只是破財而已,那麽那個人也只是破財,如果你原來的厄運是牢獄之災,那個人可能會遇到牢獄之災。如果你原來的厄運是橫死,那麽那個人也可能遇到生死之劫。至于能不能過去,就得看他的命到底硬不硬了——”

李璧月呼吸一滞。

雖然她隐約覺得,聖人前後兩道诏書,說不定與這神奇的“轉運符”有關。她的生死大劫說不定是也是因此而得到化解,但她并沒有覺得心情輕松。

她過去的十幾年中時常倒黴,自忖氣運從來沒有好過,但是也沒有覺得要找一個更倒黴的替死鬼來代替自己倒黴,這不是作孽嗎?

她問道:“長公主,這張符咒上能不能看出來是補了誰的氣運給我?”

“給你轉運的這個人約莫也知道這種事情不道德,所以他就是用自己的氣運給你補運。所以我才問你這張符咒是誰給你的……”長公主道:“這年頭,作踐別人的人常見,但是用自己的命作死的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李璧月神色一僵。

這符咒是玉無瑑給她的。

給她的時候,他的神态可說是非常輕松。

“朋友之間,來而不往非禮也。既然收了李府主的禮物,我也有一物相贈。”

“我觀李府主這些日子不僅丢東西,還經常受傷,想必是流年不利,運氣不好。這是我親自畫的好運符,咳,李府主将之藏在身上,保管你接下來一個月之內,逢兇化吉、化險為夷,諸事皆宜,百無禁忌。這張符紙只要十文……”

“哦,不,口誤,口誤。不要錢,不要錢……”

她自忖與那位相師萍水相逢,并不熟稔。雖然她覺得對方性情不錯,算是個可以結交的朋友。但若論兩個人的交情,還遠遠不到讓他用自己氣運來給自己補運的地步。

他為什麽會這麽做?

她心如擂鼓,聲音卻沒有太大的波動,問道:“是我在海陵遇到的一位游方道士,算是有些交情,但并不熟稔。長公主,他會不會有事?”

長公主搖頭道:“我不知道。按說,用自己的氣運給他人補運,一定會遭到氣運反噬。但對方既然會用這種禁術,想必來頭不小,道術上的修為也應該遠甚于我。我也不好說他會不會有事,說不t定,他有辦法化解災厄也說不定。”

李璧月慌亂的心稍稍定了下來。

長公主說得不算錯,她對玉無瑑并不算了解。但他在她認識的人中,足以歸到奇人異士一類。

他對道家各種禁術異法知之甚多,着實輪不到她來為他擔心。兩人在海陵一別,她根本不知道他現在身在何方。而且,她給了玉無瑑自己的信物,萬一他遇到自己無法解決的困難,大可以到承劍府找她。

當然,她受了對方天大的人情,也該回報一二。

她問道:“長公主修道多年,可曾聽說過一位道號為清塵散人的游方道士?”

“清塵散人?”長公主沉思半晌,道:“這個名字好像聽過,但是印象并不怎麽深刻,一時有些想不太起來。李府主打聽此人幹什麽?”

李璧月道:“是幫別人找人。公主如果有朝一日能想起來,希望能告訴我。”

長公主點頭道:“我與玄門平日裏有些往來,我會幫你打聽一下。”

李璧月道:“多謝長公主。”

長公主笑道:“何必言謝?你是馨兒的朋友,我幫你是應該的。”

兩人閑談了一會,又用了些茶點。這時,一名侍女捧着一幅裝裱好的畫作走了過來,禀道:“長公主,您今日畫的這幅畫已經裝裱好了。”

長公主面露喜色,道:“是嗎?拿過來我看看。”

侍女們将桌上茶具收攏幹淨,将畫作鋪陳在桌上。

一名身着嫩黃色襦裙容貌嬌俏的少女躍然紙上,她倚着水榭,取盤中餌食,正在喂水中游魚。這幅畫與真人等身,畫中之人,正是今日生日宴的主角襄寧郡主杜馨兒。

這幅畫線條流暢、色彩明豔,人物表情生動,幾乎像是杜馨兒本人在畫上活了過來。

李璧月由衷贊嘆道:“想不到長公主還擅長丹青。這等畫技,連宮廷畫師也比不上……”

這并不算阿谀之詞,僅以這幅畫作而論,長公主李梳嬛的畫技着實是李璧月平生僅見。更令人感到驚異的是,這樣的畫技竟然在長安城湮沒無聞。世人談論楚陽長公主,皆只言其離經叛道,出嫁僅一年,便抛夫棄女,出家從道,從來沒有人說起過她在書畫之上的造詣。

長公主以手輕撫畫上少女的容顏,目光流露回憶之色,道:“這是我少年時所學技藝,早已生疏了。這些年,我只在馨兒生日的時候每年替她畫一幅像,算起來,已經有十六幅了……”

長公主目光投向假山之下,在人群中尋找杜馨兒的身影,微笑道:“馨兒已經有十六歲了,我只盼她找一個疼愛她的夫婿,婚後夫妻倆人舉案齊眉、琴瑟和鳴,我便算了卻了一番心事。”

忽地,長公主臉上的笑容凝住了。

李璧月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見水榭之中,明光禪師倚着桌案不知在寫畫些什麽,杜馨兒坐在他身側,笑得熱烈開懷。任誰也都能看得出來,只要有明光禪師在,杜馨兒的眼中根本就容不下第二個人。

長公主看了看天色,吩咐身邊侍女道:“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你去告訴太子,将衆人的詩作都收上來吧。”

婢女應聲去了,長公主握着拂塵,倚着欄杆,望向水榭之中,顯得心事重重。

李璧月自然知道長公主因何不悅,寬慰道:“長公主,襄寧郡主年齡尚幼,并不清楚男女之事。她只是覺得明光禪師是她的好朋友而已。”

長公主重重哼了一聲,道:“她曉得什麽,我是擔心那昙摩寺的和尚用心不良。”

李璧月訝然道:“長公主定是有什麽誤會。我在海陵時,也同這位明光禪師打過交道。他是佛門未來的佛子,清聖慈悲,修持極高。而且他久在山中修行,性格單純,應是沒有什麽不良之心。”

“什麽清聖慈悲,不過是裝裝樣子罷了。”長公主神情冷淡,道:“這昙摩寺的和尚,沒一個好東西。”

長公主這麽一說,李璧月倒不好接話了。

承劍府與昙摩寺不睦,這是自家知道的事。可在外人面前,她絕不敢妄議昙摩寺的是非。

當今聖人在做皇叔時,為躲避武宗的迫害,曾在昙摩寺出家為僧。後來能登上大寶,昙摩寺居功不小。聖人信奉佛教之心甚是虔誠,如今承劍府才剛剛得到聖人的信重不久,不必在些許小事上惹動聖心不悅。

這時,侍女們已經取回水榭中與會之人的詩作。

長公主回到書案前,一一觀視。

——她只盼在今日這些士子中确有真才實學之士,只要打探得對方家世清白,無不良之習氣,她便好請媒人過府,約定婚姻。只要婚約既定,襄寧自然就收了心思。

可惜,這些詩作既是應試之作,大多文采平平,唯一一首不錯的,作者還是一名女郎。

這讓長公主心情更加不悅。

長公主很快就翻到了最後一頁。

這一頁上,并沒有詩作。一尺見方的宣紙之上,用墨色淺淺勾勒了一幅女子的小像。那女子素手纖舉,衣袂飄飛,似乎是在跳舞。雖然并未用顏料染色,可那女子線條靈動活潑,幾乎要從紙上飛了出來。

這畫像上的女子自然也是襄寧郡主。

畫像下方有一行小字:“昙摩寺明光以此作賀襄寧郡主芳辰。”

李璧月啧啧贊嘆,明光禪師竟然也擅長丹青。她一日之間,竟然能見到兩位畫技如此卓越之人。

長公主見到這幅畫作,竟是勃然大怒,咬牙切齒道:“來人,将那昙摩寺的禿驢逐出公主府——”

幾名侍女面面相觑,她們也不知道長公主緣何發火:“公主,這樣恐怕有失禮數。”

長公主怒喝道:“什麽有失禮數,這是我的府邸,難道我還做不了主嗎?”她神情幾近猙獰,與先前言笑晏晏、端正和雅的女道士形象截然不同,顯然這幅畫不知如何碰到長公主的逆鱗。

李璧月心道不妙。

明光性格單純,可能并沒有意識到今日之宴是襄寧郡主的相親大會,更沒有意識到他這副畫像大大不妥。但如果一場好好的生日宴如此收場,大家的面子都不太好看。

她勸慰道:“公主,今日是郡主的生日,明光禪師也是襄寧郡主請來的客人。他若是這樣被逐出府,襄寧郡主想必不會開心,對公主難免心生怨恨。如今天色已然不早,長公主不如宣布宴會結束,衆人自然便會離開。”

她一邊說着,一邊朝長公主的貼身侍女青螺使了個眼色。

青螺跟着長公主時間不短,自然是個曉事的,知道李璧月提出的方案,已是最好的處理辦法,急匆匆去了。

她剛步出亭外,忽地聽到長公主道:“站住。将那昙摩寺的和尚請來,本宮有話要問他。”

長公主的視線重新落在明光大師的那張畫作之上。她的目光中透露出複雜的情緒,似是歡愉,又仿佛悲傷惆悵。

……

不一會,明光禪師就到了涼亭。杜馨兒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她臉上的表情仍然是歡欣雀躍的,顯然并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李璧月心知不妥,長公主見杜馨兒跟明光禪師跟得這麽緊,若是當場發怒,場面必是難堪。

誰知,長公主竟沒有多說什麽,只是道:“馨兒,你陪李府主四處走走。本宮有話要問明光禪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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