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意外(一更)
意外(一更)
涼亭之內。
明光打了一個稽首, 道:“昙摩寺明光見過長公主。”
長公主并未擡頭,她用手指輕觸畫上的線條,撫摸畫上少女的臉龐, 似乎想通過那幅畫去抓住些什麽。
明光等了一會, 未見主人應答。他再次見禮, “昙摩寺明光見過長公主。”
長公主的目光終于落到明光禪師身上。如果李璧月仍然在這裏,定會覺得奇怪。長公主此刻看明光禪師的眼神并不像是之前那般嫌惡,而是十分溫和,似乎藏着幾縷讓人看不分明的情切。
她問道:“你出身昙摩寺, 你師父是誰?”
明光道:“家師戒慧法師。”
“戒慧法師?在昙摩寺, 這個名號倒是聲名不顯。”昙摩寺上一輩的高僧,多半是“昙”字輩,“戒慧”之名,顯得格格不入。
明光:“家師一直在慈州雲臺寺修行, 而不在長安的昙摩寺本寺。長公主沒有聽說過也屬于正常。”
長公主指了指桌上的畫作:“畫畫也是你師父教的?”
明光搔了搔光頭, 赧然道:“這倒不是。師父t雖擅丹青,卻并沒有教過小僧。小僧根據師父從前留下的畫作自己臨摹,随便畫的。”
長公主一怔:“禪師單憑自己臨摹就能達到這種程度,于繪畫一道上可稱天才。如果有名師傳授,成就定不止于此。你師父為什麽不肯教你?”
“師父說,一切天才的智慧都是執迷,是貪嗔癡三毒。我們出家之人離天才越近,離我佛便越遠。師父法名戒慧,便是以此為戒的意思。”
明光看着長公主, 目光有幾分迷惘:“長公主, 你知道我師父擅長繪畫,你認識我師父?”
長公主目光悠遠, 喃喃道:“本宮從未到過慈州,又如何認識你師父。”
她重新望向明光禪師,凜聲道:“本宮今日喚你前來,是為另外一事。你知道襄寧是我唯一的女兒,她早已及笄,也該許人了。她與你過從甚密,有損她的清譽,明光禪師如此□□,應該是知道我的意思……”
明光禪師先是一愣,随即慢慢反應過來。他臉色通紅,吞吞吐吐道:“今日……是襄寧郡主再三相邀,小僧盛情難卻,這才前來赴宴。此事是小僧思慮不周,長公主放心。小僧以後不會再與郡主往來……”
長公主道:“你知道其中分寸,自是最好。”
她燃起火折子,将明光禪師那幅畫作點燃。
紅色的火苗升起,将畫中女子容顏吞噬,只餘下一片灰燼。
***
從公主府回來時,天已入夜。李璧月早早安歇,一晚無夢。
第二日無事。從甘露殿回來之後,她便在承劍府的試劍亭練劍。
一套劍法剛剛演完,便見高如松與夏思槐兩人匆匆趕來。
高如松道:“禀府主,方才有人送來了這個。說是李府主的東西,不知怎麽落在兩個蟊賊手上,特地送回來。”
說着,遞上了一塊通體瑩綠的翡翠玉牌。
李璧月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這塊玉牌是在海陵分別之時,她留給玉無瑑的信物。從昨天楚陽長公主給她說那補運符的事之後,她心中的某根弦一直緊着,擔心玉無瑑會出事,也想過有一天玉無瑑會拿着玉牌來找她。
誰想,她這塊玉牌眼下竟落入其他人之手。
玉無瑑現在怎麽樣了?
她連忙問道:“這玉牌是從哪裏來的?”
高如松道:“京兆府的人說昨晚城隍廟裏發生了一起命案。死者是楚陽長公主的獨女襄寧郡主……”
李璧月心中一個激靈:“你說什麽?”
襄寧郡主杜馨兒昨日剛剛過完十六歲的生日,她昨日還在長公主府見到她,那時的杜馨兒還如同一朵鮮花一般鮮活燦爛。不過一個晚上沒見,她竟然已經死了。
她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高如松道:“襄寧郡主杜馨兒今日早上被人發現死在城隍廟,據京兆府的人說兇手是一個游方青年道士,身邊跟着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對了,這塊玉牌就是京兆府的人從孩子身上得來的……”
“游方道士?身邊還跟着一個孩子?”李璧月将那塊玉牌接過,聲音已帶了幾分冷意:“他們人在哪裏?”
高如松答道:“不知道。京兆府的人只是送回了這塊玉牌,別的沒有多說。但是一般來說,長安城的命案都由京兆府處置,我想那道士既然被懷疑為兇手,眼下多半已到了京兆府的大牢之中……”
一旁的夏思槐這時插話道:“李府主,你說他們是不是抓錯人了啊?按他們的形容,這兇手倒像是我們在海陵遇到的那個游方道士,叫玉……玉什麽來的,可是以屬下之見,那玉相師看起來并不像是會殺人的人……”
李璧月心中猛跳。
楚陽長公主昨天的話回響在她的腦海。
“如果你原來的厄運只是破財而已,那個人可能只是破財,如果你原來的厄運是牢獄之災,那個人可能會遇到牢獄之災。如果你原來的厄運是橫死,那麽那個人也可能遇到死關——”
如果不是因為補運符改變了她的氣運,聖人的第一道诏書并沒有被追回,那麽她多半會被下獄,說不定此刻已在天牢之中。
她眼下平安無事,所以替她補運受過的玉無瑑被卷入一起莫名其妙的殺人案,被投入京兆府大牢之中。
可是,玉無瑑在海陵時連一袋銀錢都不貪不昧,他真的會加害與他素不相識、無冤無仇的杜馨兒嗎?
還有,玉無瑑一向居無定所,會出現在城隍廟并不稀奇。可是杜馨兒是李氏皇裔,杜氏也是京兆名門,昨天還是她的生日,她怎麽會莫名其妙出現在城隍廟呢?
這件案子,透着一股子詭異。
她吩咐兩位下屬:“你們兩現在立刻點人,跟我一起去京兆府——”
說完便身如疾風,轉身向馬廄而去。
剩下高如松和夏思槐留在原地。
高如松望着李璧月離去的背影,小聲嘀咕道:“府主去京兆府幹嘛,這京城的殺人案一向是京兆府負責啊……我們好不容易從海陵公幹回來,一天假都沒來得及休息呢。”
夏思槐瞪他:“當然是去救人。你也不想那玉牌是怎麽到那道士手上的?”
高如松:“不是偷的嗎?”
夏思槐:“你傻啊,也不想想咱們府主是什麽人?有什麽人能從她手上偷東西……”
高如松恍然大悟:“你是說玉牌是我們府主送給那道士的……那道士和我們府主是什麽關系……哎呀,老夏,你等等我啊……”
***
李璧月一路縱馬疾馳,不久之後,到了京兆府衙署門口。她将馬缰扔給門口的侍臣,大踏步地走入京兆府的大門。
承劍府主莅臨,自然有人通報給京兆府尹宗白陽。
宗白陽不敢輕忽,親自出門相迎。盡管承劍府素來與京兆府并無公務上的牽扯,但李璧月是天子近臣,論起品轶,比他要高兩級。
宗白陽拱手行禮道:“李府主莅臨京兆府,不知有何指教?”
李璧月神情冷冽:“本府今日早上聽聞了襄寧郡主的死訊。我與郡主素日有些交情,所以特來問一問,京兆府此案辦得如何了,可有需要承劍府幫忙之處?”
宗白陽臉色一僵,“幫忙”就是要插手的意思。可同是朝廷職司部門,李璧月想要插手此案,就有些同京兆府争功的意思了。
他不悅道:“李府主,京城的治安上的事素來都是我們京兆府負責,承劍府的手是不是伸得有些太長了?”
李璧月深吸一口氣。
涉及到玉無瑑與杜馨兒,又因為此案有可能是冤案,她有些亂了方寸。
承劍府這一年雖辦了不少大案,可是這些案件一般都是涉及朝中官員,且都是聖人指定承劍府偵辦。京城的普通殺人案一向是由京兆府查辦。
她改口道:“我一時意切,并無同京兆府分功之意。我與郡主交情匪淺,不知可否看看她的遺體?”
宗白陽的臉色緩和了許多,道:“郡主的遺體是在城隍廟發現的,外表并沒有任何傷痕,就連仵作也驗不出哪裏受傷致死。京兆府勘驗之後,遺體已經被送回公主府了。李府主若想看,可以去長公主府。”
“外面沒有任何傷痕?”李璧月眉心蹙了蹙:“既然仵作驗不出傷痕,緣何京兆府指認那游方道士是兇手?”
宗白陽道:“襄寧郡主的遺體在城隍廟被發現,當時廟中唯有那游方道士和一個孩子,最有嫌疑的自然是他。那道士到底是不是真兇,京兆府審一審便知道了……京兆府已定于今日下午初審此案,李府主若對這案子有興趣,旁聽也未嘗不可。”
李璧月搖頭:“我要先見一下那個游方道士。”
宗白陽道:“此事不合規矩。李府主應該知道,像這等殺人兇案,在開堂審問之前,不允許有人探望人犯,以免有人與犯人串供。”
李璧月道:“這名游方道士是我認識的一名故人,為人一向和善,這其中恐怕另有隐情。我想見一下他,厘清當時的情況,以免發生冤情。若是宗大人擔心我與犯人串供,也可以全程陪同。”
話說到這個份上,宗白陽也沒有繼續拒絕的理由,道:“既是如此,李府主随我來吧。”
這時,高如松和夏思槐已經帶着數十名黑騎到了京兆府。李璧月眼神示意,兩人一起跟了上去。
四人走下青石砌成的臺階,到t了京兆府衙署的地牢所在。又穿過昏暗的甬道,終于停步在比較靠內的一間牢房前。
不論何等的牢房,都不會讓人心生愉悅。眼前的這間牢室大約八尺見方,幽暗昏黃,空氣中彌漫着陰濕腐爛的味道,令人作嘔。
鋪着稻草的地板上正側卧着一個清瘦的人影,面朝牆壁,一動不動。他身邊坐着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正低低啜泣着,見有人過來,大聲嘶喊道:“來人啊,放我們出去,我師父沒有殺人——”
李璧月不動聲色道:“宗大人,怎麽還有一個孩子呢?難道這孩子也會與本案有關嗎?”
宗白陽:“有嫌疑的是那個道士,可是那孩子是他帶在身邊的,估計是無處可去,怎麽趕都趕不走,非要和他師父一起。我們也是沒有辦法,只好将他們兩人關在一起。”
李璧月道:“将門打開,我要進去看看。”
宗白陽眼神示意,很快便有獄卒拿着油燈過來,将監牢的大門打開。
***
昏黃的燈火之下,裴小柯乍然窺見承劍府主熟悉的臉龐,如遇救星。他大聲道:“李府主,你救救我師父,我師父他根本沒有殺人……”他聲音近乎嗚咽。雖然他與李璧月在海陵只有一面之緣。但他亦心知,此刻若有誰能救玉無瑑于水火之中,便只有眼前這位女府主了。
李璧月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好了,別哭了,我會想辦法。”
“玉相師,玉相師——”李璧月叫了兩聲,可是裏面那人并沒有回應。她向前兩步,将燈火照近了些,這才看到那道士身上那身破舊的道袍都已被鮮血染成了紅色,雙腳鎖着沉重的腳鐐。他臉色蠟黃,嘴唇青紫,全身幾乎蜷縮在一起,已然陷入昏迷。
李璧月轉頭望向宗白陽,眼眸中閃過一道寒芒:“宗大人,你們對他用刑了?”
被這樣的眼神一瞥,宗白陽只覺得渾身在冷水泡過一般,下意識答道:“沒有啊,下午才會初審……”他扭頭望向一旁的獄卒:“你們用過刑了?”
旁邊一名獄卒吞吞吐吐道:“剛打了……二十下殺威棒……”
李璧月冷笑:“嚴刑拷打,屈打成招——我竟不知京兆府一向是這麽辦案。不知京兆府殺威棒下,有多少人蒙受了不白之冤。本府回去之後便上書聖人,請聖人來評評這個道理。”
宗白陽心中一跳,承劍府有監察百官之權,若是被承劍府抓着錯處,在禦前告上一狀,只怕整個朝野都會認為京兆府一向草菅人命。
他連忙道:“別,別……李府主明鑒,京兆府一向辦案謹慎,并沒有打殺威棒的規矩。”他斥問那獄卒:“這是怎麽回事?”
那獄卒如何不知闖下大禍,連忙跪下道:“不幹小人的事,是寺正朱大人的命令,說是早上用過刑,到下午審案,犯人才好招供……這道士不經打,才幾下就昏迷了過去……所以我們也沒用力打他……”
一旁裴小柯反駁道:“你們騙人,我師父昨夜病了高燒不起,被你們抓到這裏,沒多久就昏迷不醒。可是你們連昏迷的人都不放過,竟然用如此重刑,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
李璧月上前摸了一下玉無瑑的額頭,觸手之處果然極為滾燙。
宗白陽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他重重抽了那獄卒一個耳刮子:“混賬,誰讓你們用刑——”
李璧月心下一涼。
京兆府卿宗白陽的神情并不像作僞,可能是真的不知道用刑的事情。那麽此事就頗可玩味了,這京兆府中顯然是有人真的想置玉無瑑于死地。犯人病死獄中,正好可以給杜馨兒抵命,也可以給楚陽長公主一個交代,也許這件事就可以就此結案了。
杜馨兒死亡的真相恐怕并沒有這麽簡單。
她原本并不打算直接插手此事,只從旁監督京兆府偵辦此案,這時卻改變了主意。
将玉無瑑留在京兆府,他很有可能死在獄中,事情的真相也會石沉大海。
她背手拔劍,棠溪劍閃過一道白光,斬向玉無瑑身上的鎖鏈。只聽得“咔嚓”的金屬撞擊聲,兒臂粗的鎖鏈應聲而斷。
宗白陽神色僵硬:“李府主,你這是什麽意思?”
李璧月眸色森冷:“宗大人,此人已是奄奄一息,随時可能身亡,我認為京兆府無法保證人犯安全,也無法找出真正的兇手。所以從現在開始,此案便交由我承劍府偵辦,這名人犯我也要帶走審問。”
她語調不高,聲音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
宗白陽既驚且怒:“李府主,這不合規矩——”
李璧月昂起頭,直視着他,神态倨傲:“宗大人,本府并不是在與你商量,只是通知你一下。至于你說的規矩,本府自然會去向聖人請旨。最晚明天,宗大人便會見到正式的公文。當然,若有什麽差池,也由本府一人承擔。”
她轉頭望向身後的兩名下屬:“高如松,夏思槐,你們兩人将犯人和這個孩子帶回承劍府,好生看顧,切莫讓他死了。”
高如松與夏思槐齊道:“遵命。”
兩人進入牢房,夏思槐蹲在地上,高如松将玉無瑑扶了起來,放在前者背上,然後牽着裴小柯的手,走出牢房。
李璧月微微颔首:“我們走——”
她右手持劍在前開道,毫不顧忌宗白陽已黑成鍋炭一樣的臉色,大踏步朝外走去。夏思槐與高如松連忙跟上。
宗白陽手心握拳,幾次想要喝阻,但最終還是忍了下來,默然落在最後。那獄卒幾次眼神示意,宗白陽只裝作不知。
到了地面之上,思槐打了個呼哨,一直等候在京兆府門外的黑騎聞聲而動,瞬間将京兆府門口圍住。見京兆府無人敢有異動,便擁着李璧月上馬。
數十名黑騎也如黑色洪流一般消失在街角,京兆府丞朱甫出現在宗白陽身邊,不甘心地道:“宗大人,他們承劍府也太嚣張跋扈了。難道我們就眼睜睜看着李璧月帶走人犯?”
宗白陽翻了個白眼:“我們能怎麽辦?李璧月早就做好準備,京兆府門外守着幾十名黑騎。方才那架勢,我們如果敢強行阻攔,承劍府肯定會跟我們動手。京兆府的衛兵雖然身手不錯,可是和黑騎比起來那不是用雞蛋與石頭碰嗎?”
別的不說,李璧月本人就是天下第一劍,方才在監牢裏,她一個眼神就令他身膽俱寒。
朱甫搖頭道:“可是那邊的要求是最好讓這道士死在獄中,死前認罪畫押是自己殺人。現在人已被承劍府帶走,我們怎麽辦?”
“怎麽辦,涼拌呗。”宗白陽冷冷道:“憑什麽要我們京兆府給他們擦屁股。長安城中誰不知道襄寧公主是楚陽長公主的心頭肉。如今好好的生日成了忌日,長公主哪能善罷甘休,你真以為随便找個人頂罪就能糊弄過去嗎?”
“可是那邊——”
“承劍府喜歡碰硬骨頭,就讓她李璧月去碰呗。這個案子幹系重大,現在人犯讓李璧月帶走說不定是好事,我們京兆府正好可以置身事外。這件事情要是鬧到禦前,才真正是一場好戲——”
宗白陽眼神陰郁,轉身回到京兆府衙署。
***
半刻鐘之後,李璧月便帶着人回到承劍府。
夏思槐背着依然昏迷未醒的玉無瑑,問道:“府主,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按理說,雖然案件從京兆府轉到承劍府,但是玉無瑑仍然屬于嫌犯。但是他受傷嚴重,眼下最需要的是請個良醫。
李璧月看了看玉無瑑蠟黃的臉頰,咬了咬唇道:“先把他關起來。”
裴小柯驚聲道:“什麽,還要關起來。李府主,我師父真的沒有殺人——”
夏思槐解釋道:“小鬼頭,這和你師父有沒有殺人沒關系。在沒有找到兇手之前,你師父就是嫌犯。如果我們李府主直接将人放了,若是被人彈劾,事情會很麻煩。”
“哦。”裴小柯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那我師父會不會有事?”
李璧月摸了摸裴小柯的頭,道:“我可以保證,你師t父在承劍府,絕不會有事。我一定會盡力查出真相,還他一個清白。這段時間,你就先住在承劍府。”她望向高如松:“如松,你先帶這孩子去見長孫堂主,就說這孩子是我帶回來的,先在他那裏住幾天,之後你再到崇仁坊的靈素堂請大夫過來。”
“是。”高如松應聲,先領着裴小柯離開。
李璧月轉頭對夏思槐道:“走吧,先去森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