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森獄(二更)
森獄(二更)
森獄, 顧名思義,便是承劍府的監牢。
這裏關押的都是朝廷重犯,也是承劍府守衛最為森嚴的地方。
負責森獄守衛的是承劍府三堂之一的獬豸堂。堂主楚不則, 是李璧月師伯徐師行的弟子, 算是同門師兄。
不過, 如今楚不則并不在承劍府,暫時代替他職務的是他的師弟,副堂主周寧。
周師弟見夏思槐背了一個奄奄一息的人過來,吓了一跳:“李府主, 這是怎麽回事?”
李璧月道:“此人涉及襄寧郡主身亡一案, 這樁案件目前由我承劍府查辦,這個人目前要先在森獄關押一段時間。你去挑一間幹淨點的牢房。”
周寧有些訝異,既是犯人,又何必特別優待, 他們承劍府可不是開善堂的。不過既然是府主吩咐, 他也沒有多問,不多時,便帶人到了一個六尺見方,狹窄逼仄的地牢。
地牢同樣幽蔽,空氣流通不暢,只從最上方的幾個孔洞裏漏下幾點天光。
李璧月皺了皺眉。
她先前在京兆府時,覺得京兆府的牢房陰暗潮濕,簡直不是人住的地方。可回到自家地盤,覺得這環境還不如京兆府。
她問道:“難道就沒有更好點的地方了嗎?”
周寧覺得李府主好生奇怪, 這地牢存在的目的就是關押罪人。對待罪人, 當然是條件越惡劣越好,李府主也不是第一次來森獄, 怎麽今天突然就挑剔起森獄的環境了呢?
他無奈道:“這已經是最好的房間了。”他指着上面的幾個孔洞,道:“這裏還有一點透光通風,其他的房間,連這個也沒。”
李璧月深深嘆了一口氣,望向一直趴在夏思槐背上的青年道士,那人許是傷重,這麽長時間一直昏迷未醒,臉色蒼白,長眉深斂。
她着實有些想不通,不過是萍水相識、天涯轉蓬的交情,他為什麽要用自己的命數替她補運,将自己搞成如今這副慘淡的模樣呢?
可惜眼下這人是給不了她答案了。
“那就這裏吧。”她對周寧道:“只是要勞煩周府主着人将這裏打掃一番,盡量幹淨一些,再取一套新的褥子鋪上。”
周寧領命去了。
夏思槐跟在李璧月身邊久了,看出她神色不怎麽痛快,道:“李府主,規矩是規矩。您貴為一府之主,有些地方想通融也不是沒有辦法。這地牢陰暗潮濕,恐怕不利于玉相師的傷勢。”
李璧月搖頭道:“這件事并沒有表面上這麽簡單,玉相師很可能是代人受過。如果他與杜馨兒之死無關,卻能讓京兆府冒險殺人滅口,背後勢力來頭不小。森獄是承劍府守衛最為森嚴的地方,在這裏他才安全。”
她又觸了觸玉無瑑的臉頰,高燒仍是未退,便道:“一會大夫來了,吩咐大夫好好替他診治,一切藥物都要用最好的,務求盡快痊愈,就說是我的命令。”
夏思槐應道:“是。”
“還有,他在森獄的這段時間,就勞煩你貼身守護,從現在起這間牢房不允許其他人進入。就算是周副堂主也不行,知道嗎?”
“啊——”夏思槐一驚,李璧月此言分明是連承劍府自己人也不信任。
李璧月道:“在海陵那晚,有人持承劍府玄劍衛令牌出城,當時我以為那令牌也是唐如德留下給唐緋櫻的。可是後來我問了唐緋櫻,她說她并沒有玄劍衛的令牌,那一晚也沒有出城。看來我承劍府也并不是鐵板一塊,說不定已被別人滲透。”
“你和夏如松都跟随我多年,也是我最為信任的人。我也不瞞你們,這位玉相師于我有天大的恩情,我絕不容他蒙受冤屈而死。所以我将他的安危托付給你們二人,你們務必要保住他的安全,明白嗎?”
她說得鄭重,分明是以重任相托。夏思槐凜然道:“思槐明白了。只要我夏思槐活着,玉相師一定平安。如果他死在獄中,夏思槐願以死謝罪。”
聽了夏思槐的保證,李璧月覺得心中的陰霾散了一些。
“如果他醒了,盡快讓人通知我。我走了——”
她轉身離開,卻又忽地想起一事。這道士在吃食上一向頗為講究,這森獄的夥食卻一直不怎麽樣。
夏思槐見她蹙緊眉頭伫立在門口,問道:“府主,還有什麽交代?”
李璧月道:“這個人在吃的上面極為挑嘴……”
夏思槐恍然大悟:“李府主是怕他不習慣森獄那些給犯人吃的夥食吧,他既是李府主的恩人。我們承劍府當然不能虧待他,回頭我們吃什麽,照樣給他來一份便是……”森獄犯人的夥食雖然很差,但是供給獄吏守衛的夥食還是不錯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李璧月道:“我是說他想吃什麽,你便讓如松去長安坊市去買,一應花費回頭找我報銷。”
***
離開森獄,李璧月向長孫璟的居處走去。
公主府固然是要去,可當務之急,她要知道那天晚上杜馨兒是什麽時候去的城隍廟,在城隍廟又發生了什麽,玉無瑑又是怎麽成了“兇手”。裴小柯應該多少知道一些。
她來到長孫璟居住的小院,只見桌上擺着一碗素面,裴小柯拿着筷子,埋頭苦吃。他像是很久沒有吃過飯了,狼吞虎咽,食物到了嘴裏就溜了下去。長孫璟一臉心疼地看着他:“孩子,別急,慢慢吃,別噎着。”
見到她進來,長孫璟埋怨道:“阿月,這誰家的孩子,大人怎麽不心疼。都一整天沒吃飯了,看把孩子給餓的……”
李璧月一愣。
玉無瑑絕不會是虧待自家小徒弟的人。當初在海陵,師徒兩人身上一共三十個銅板,還給裴小柯買糖葫蘆。
可若說沒錢吃飯,也說不通。當初兩人分別之前,她還付給玉無瑑十兩銀子的報酬。就算師徒兩人從海陵輾轉來長安,十兩銀子也足夠了。
想必這師徒倆一路上遇到的事情不少。
等裴小柯将一碗面吃完,李璧月問道:“小柯,你相信我嗎?”
裴小柯連連點頭。
李璧月道:“好,你師父被京兆府指認是謀害襄寧郡主的兇手。我雖相信你師父不會殺人,但是承劍府查案需要實證。你和你師父是怎麽來的長安,路上發生了什麽?你們怎麽會出現在城隍廟,你師父又是怎麽被指認為兇手,這些事情你知道多少,全部都一五一十地告訴我。我才能盡快找到真兇,還你一個清白,你知道嗎?”
裴小柯點頭道:“好,我這就将我知道的都告訴李府主。”
原來,那日在驿館與李璧月分別之後,玉無瑑就帶着裴小柯一路西行。
這一路上并不算平安。離開海陵地界之後,玉無瑑就沒來由的經常生病。雖然都是些風寒腹痛之類的小毛病,但每次痊愈沒兩天,又會舊病複發。一開始,玉無瑑還延醫問藥,到後來他估摸着自己的病并不是求醫就能好的,索性不去管它了。
此外,師徒兩人運氣似乎特別差,總是能遇到黑店山匪之類。臨近長安的時候,師徒兩人已是身無分文,連代步的驢子也被搶走了。
進城的那天恰好大雨,兩人無錢住店,只好在城隍廟落腳。
玉無瑑本來打算第二天在長安坊市做他的老本行,擺攤替人算命掙錢,可是這一夜風大雨大,城隍廟後堂當風,估計是受了寒氣,牽動病氣,玉無瑑發起高燒,竟是一病不起。
裴小柯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又是第一次到長安這樣的大城,不知往何處找人幫忙,只好守着師父,師徒兩人就這樣在城隍廟過了一天,因為沒錢,所以都沒有吃東西,只喝了些雨水。
李璧月臉色一白。
這所謂的“厄運”是如此危險,簡直什麽倒黴事全都能撞到一起。
想到玉無瑑很有可能是因她受過,她的心裏着實有些微妙。
她問道:“你師父為什麽不到承劍府來找我?”
裴小柯t道:“師父這一個月經常生病,一開始,他并沒有将生病當成一回事,只以為還是和之前一樣,捱過一陣子就好了。但是,昨天晚上,師父有些心神不寧,将李府主你留下的玉牌給我,讓我第二天上午來承劍府找李府主。可是沒等到天亮,就出了事……”
“這一晚,師父的情況時好時壞,大部分時候都昏睡着。到清早的時候,師父說是要起夜,我便扶着他出去。回來的時候,我們看到城隍廟的門檻坐着一個年輕的貴家小姐。我師父說,這天還沒亮,怎麽會有女子出現在這破廟,便上前問她遇到什麽難事了。誰知我們才剛剛湊近,忽然外面就來了一群帶刀着甲的兵士,說我師父是殺了那小姐的兇手。無論我師父怎麽澄清,他們就是不信,一定要将我師父抓走……”
“我師父病沒有好,落在這些人手上不知道會怎樣。我就死皮賴臉一定要跟着師父,後來有一個人說:‘這兩人住這破廟,想必是無家可歸。眼下抓了這道士,這孩子也是無處可去,不如一并帶走。’我瞅着那人面善,就暗中找機會将那李府主那塊玉牌交給他,讓他想辦法送到承劍府。我想,李府主你是大好人,若是知道我師父被人冤枉,一定會想辦法救他的。”
李璧月暗想,裴小柯雖有些貪玩,遇事倒是機靈。今日,若非她及時見到這塊玉牌,恐怕要出大事。
根據裴小柯的講述,玉無瑑師徒見到杜馨兒的時候,她可能便已身亡。
杜馨兒昨夜為何出門,為何身死,遺體又為何會出現在城隍廟,她還需盡快去一趟公主府調查清楚。
她站起身,看向長孫璟,道:“師伯,這幾日小柯就麻煩你先照顧幾天。”
長孫璟應聲道:“交給我,阿月你大可放心。你還有要緊事,師伯就不留你了,你去忙吧。”
***
李璧月到公主府的時候,公主府已經四處挂滿了白幔和白色燈籠,門口停滿了前來吊唁的車輛,公主府的丫鬟仆婦皆是一身素服,滿面哀戚。
靈堂設在正廳,李璧月在仆人的帶領之下到靈前撮香為禮,拜了三拜。她環視四周,發現到靈前祭奠的一大半都是昨日參與杜馨兒生日宴的那些人。
昨日相聚之時,猶有微笑,而今不過一日之隔,便生死有憾,一別成永,着實令人唏噓不已。
祭儀之後,李璧月跟着仆人轉過中庭,到了襄寧郡主停靈的瑤華堂。
襄寧郡主的棺木停在堂中,四周鑲着白色薔薇花,少女雙目微閉,神情恬淡,就好像只是睡着了。
長公主一身素服坐在棺木之旁,她神情木然,簪環未梳,昨日青絲竟已隐隐發白。
“長公主,長公主……”李璧月試探着喚了兩聲,長公主毫無反應。
侍女青螺靠近她耳邊,輕聲道:“公主,承劍府李府主來了。”
李梳嬛這才扭動脖子,看到了李璧月,輕喃了一聲:“李府主……”
她聲音蒼老,如同沉沉暮霭。失去唯一的女兒的哀痛壓垮了她,讓這位昨日還精神飽滿的婦人形容枯槁,一夜之間老了二十歲。
李璧月道:“長公主,死者已矣,還請節哀……”
長公主毫無反應。
李璧月心中沉痛,長公主昨日還謀劃着給女兒找一個如意郎君,今朝便白發人送黑發人。個中傷痛,豈是旁人“節哀”可以安慰。
只不知那幕後黑手是誰,竟然如此喪心病狂,殺害一個純樸天真的少女,背後的目的又是什麽。
李璧月望向長公主:“公主,我是過來查案的。您可知道郡主是怎麽死的?”
長公主神情呆滞,她睜着眼,眼神中卻一片空洞,似乎并不明白李璧月這句話的意思。
李璧月又道:“長公主可否容我檢視郡主遺體?”
長公主仍然神情恍惚,李璧月無奈嘆息。她走上前去,觸摸杜馨兒冰涼的手腕,見長公主并未阻止,便将杜馨兒全身要害之處認真檢查了一遍,發現确如宗白陽所言,杜馨兒全身上下并無傷口,連一點出血都沒有。她又将杜馨兒口鼻檢查一遍,也并無中毒的痕跡。
無論怎麽看,她都看不出這樣一位青春活潑的少女會這麽離奇去世。
李璧月見長公主精神憔悴,心知此時不是問訊的最佳時機。但她既已将此案攬下,也不得不盡快找出事情的真相。
她又問道:“公主,您可知昨日晚上郡主是何時出門,又為何出現在城隍廟?”
“出門……”李梳嬛似是突然想起了什麽,道:“是了,馨兒出門了……她本來是不會出門的……是我害死了她……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了自己唯一的女兒……啊……”
她喃喃說着,突然痛哭出來。
李璧月連忙将她扶住,長公主哭了一陣,竟然暈了過去。侍女們圍過來,張羅着将李梳嬛扶回房內,又命人去請太醫,現場一片混亂。
片刻之後,長公主的貼身侍女青螺走了過來,歉然道:“李府主,今早郡主的遺體被京兆府的人送回來之後,長公主一直精神恍惚。您想知道什麽,就問我吧——”
很快,從青螺口中,李璧月知道了昨晚的事。
***
昨日黃昏時分。
明光禪師離開之後,李梳嬛便讓青螺将杜馨兒叫到了她會客的涼亭。
李梳嬛将那些詩稿挑了些好的出來,問道:“馨兒,你來看看這些詩作,你覺得有哪些可以列入三甲?”
杜馨兒将那沓紙拿在手上,嘟嘴道:“這些酸詩都有什麽好看的,橫來豎去都差不多。這些人的水平我又不是不知道,矮子裏面挑将軍,有什麽好挑的。”
李梳嬛:“那長相呢,你看誰家的兒郎順眼。母親明日便央媒人上門——”
杜馨兒不滿地道:“我說了我都不喜歡。母親,我不想嫁人。”
李梳嬛:“誰家的女兒及笄之後不嫁人的。這些你都不喜歡,那整個長安城可有你喜歡的少年郎,不拘是誰,只要你能看上,母親便讓聖人給你賜婚——”
“真的?”杜馨兒眼裏露出一道驚喜的光。
“當然,母親什麽時候騙過你。”李梳嬛點頭道:“怎麽,馨兒真的有心上人了?”
“沒有。”杜馨兒的神色有些慌張:“我就是不想嫁人,母親,我覺得女子也不是非得嫁人不可,你看承劍府的璧月姐姐,一個人不也過得挺好的,我們姐妹行好多人都很羨慕她呢……”
李梳嬛道:“李璧月天生劍骨,二十歲就已是承劍府的支柱,等閑誰能與她相比。”
這時,杜馨兒已經将那疊詩稿翻過一遍,問道:“母親,這裏面的那張畫呢?”
李梳嬛問道:“什麽畫?”
杜馨兒道:“就是明光禪師畫的那張畫,畫着一個飛天樂舞的那張……”
“那幅畫我已經燒了。”
“燒了?”杜馨兒跳了起來:“那幅畫是明光禪師送給我的,你憑什麽平白無故燒了它!”
“就憑我不喜歡。一個和尚,竟然給閨閣女子畫像,這成何體統——”李梳嬛的聲音冷了下來:“馨兒,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喜歡今日來的那個和尚?”
隐秘的心事被一下揭破,杜馨兒如遭雷殛,竟是沒有反駁。
李梳嬛見狀大怒,她雖已有猜測,但沒想到自己的女兒——大唐朝的郡主竟然真的對一個昙摩寺的和尚起了這樣的心思。
她一巴掌狠狠向杜馨兒的臉頰拍去:“荒唐——”
杜馨兒的臉頰腫起,她捂着臉,一雙清透的眸子裏滿是淚水,卻是毫不相讓:“我想喜歡誰就喜歡誰。公主名義上是我的母親,但也只不過是将我生出來而已,又什麽時候關心過我。自己求仙問道,卻将我扔在杜家自身自滅。怎麽,到我長大了,該嫁人了,公主就想起來管我了。我告訴你,你管不着——”
李梳嬛氣得近乎顫抖,嘶吼道:“來人,将她帶回房間內關起來,禁足一個月,誰都不許放她出來。”
……
青螺道:“就這樣,公主命人将襄寧郡主鎖在房間之內。公主最後從昨日那群王孫公子裏選擇了範陽盧氏長房的第五位公子。長公主說‘盧家兒郎雖無大才,但範陽盧氏門第清貴,足配吾兒’。公主也是被小郡主氣着了,連夜就t請了媒人,到盧家談論議親之事……”
李璧月沒想到昨晚上杜馨兒與長公主竟然鬧到這般田地。
她問道:“既然襄寧郡主昨晚被長公主禁足在房間之內,又怎麽會出現在城隍廟?”
青螺道:“李府主,你跟我來。”
李璧月跟着她離開後堂,到了左近的一處名叫“會芳館”的小樓。
“這裏,就是襄寧郡主在公主府的居所。”青螺帶李璧月到了杜馨兒的房間門口,門上落着一把大鎖。
青螺指了指鎖頭,又道:“昨晚母女兩人生了一場大氣,沒有長公主的吩咐,我們誰也不敢開鎖放她出來。只想着等到明早公主消氣之後,再好好勸勸。誰知道,今日一早,公主府大門未開,就從京兆府那裏得到郡主身亡的消息。我們開始都不敢相信,打開門鎖,才發現郡主早已不在房內……”
李璧月斂眉,“把門打開,我進去看看。”
“是。”青螺打開房門。
李璧月進入房中,見房中陳設整潔,只是雕窗上面有兩個纖秀的腳印。在大門被鎖之後,杜馨兒應該是自己從這裏跳窗出去的。
前兩日下雨,院內泥土并未全幹,延伸出一行腳印通往院牆之處。
李璧月沿着腳印到了院牆那裏,見下方生着一從薔薇,白色的牆壁上有着幾抹泥印。杜馨兒想必是從這裏翻牆出去,只是不知道她是自己離開,還是被人脅迫。
青螺這時也跟到了牆根處。李璧月道:“你在這裏等我一下,我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