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難堪

難堪

四月初九,李家村內鑼鼓聲天,村民黝黑的面龐上難得露出喜氣洋洋的神色,吹拉彈唱聲漸行漸遠,人們追逐着撒了一地的喜糖朝着周家趕去。

在這不豐裕的年景下,一顆甜滋滋的糖能讓無數人魂牽夢萦,卻說誰家如此大手筆喜糖撒了一地,任人拾取?

跟着轎子的小孩子們樂瘋了,東竄西跑撿起四散的糖果,有那被擠在外面的孩童正為沒撿到糖果懊惱不已,不經意間看到石頭縫隙裏閃着光亮的糖紙,瞬間瞳孔張大,迅速上前。

直到确定手中的糖紙是實心的,她才笑容放大,原地蹦了下,跟在後面喊着道:“娶夫郎,娶夫郎咯……”

娶夫郎是大喜事,有孩童跟着喊也是熱鬧喜慶的事。

聽着喜鬧将近,這才看清那迎親隊伍中碩大的排面,原來是李家!主家大度,讓少人自發追随,人蜂擁而至,熱鬧非凡。

然而這大喜的日子,卻見那迎親隊伍裏頭有幾分不同尋常,那本該出現在隊伍醉前頭的接親新娘不見蹤影。

取而代之的是李家尚且年少的三小姐李今朝。

李今朝十二歲的年紀,正是鬧騰的時候,穿着大紅花衣駕馬走在隊伍前方,一雙眼睛溜圓,透出幾分狡黠。

看着追逐在身後的衆人,她眸中透出幾分不屑,不過是娶個啞巴,娘的意思本是擡頂小轎随意把人接回來了事,但她卻不肯如此,特意花了自己的零用請了人來熱熱鬧鬧的。

她就是要讓人知道,她那清高不可一世的秀才姐姐娶了那個村裏無人肯娶的啞巴當夫郎!

今日代姐娶親她原是不願來的,若非眼看着李今纾不出面親事要不成了,她才不會着急忙慌的出面代她姐姐迎親。

總之只要能讓李今纾不痛快,任何事她都願意做。

所以今日特地替她的好姐姐娶夫郎!

一頂小轎跟在後面,李今朝看着迎親的規模,心裏暗暗譏諷,她大姐姐向來是自诩清高,如今被迫娶個村夫,還是個啞巴,也不知道這新夫郎進了門,會有什麽好戲等着她。

這般一想,她的心情莫名好上不少,哪怕被衆人擁堵,她也僅是勾起嘴角輕笑。

此行雖然不是自己娶夫郎,但是代姐娶夫也是頭一遭的新鮮事,所以她意氣風發,駕馬走在前頭極為高調,不少人見了都忍不住議論起來。

“這李秀才可是咱們這十裏八村唯一一個秀才,娶親這麽大的事,怎麽不自己出面?這看着還沒李大娘子娶繼夫的時候場面大呢。”

要說這北隅國頭次娶親總是重視的,哪怕再窘迫的人家為着親事也是要大辦的,這李家在十裏八村那都是響當當的人物,緣何大姑娘娶夫竟還不如二娶的時候?

跟着隊伍走去湊熱鬧的人看了人兩眼,見不是熟悉的面孔,寒暄兩句才知道,這是嫁到外村的夫郎,對于李家的事不知道也是人之常情。

“可不是造化弄人,這李秀才前些時候歸家途中被山怪沖撞,驚了馬,一條腿被踩傷了還跌進了深溝之中,鎮上的大夫也無力回天,只怕以後要落個殘廢了。”

“竟有此事?“

李家大小姐可是十裏八村有名有姓的人物,年紀輕輕便中了秀才,多少人說那是做大官的命,竟落落個殘疾!

北隅國科舉一道非常人可為,樣貌身體無一不重要,傷了腿落了殘疾,也就絕了科舉之路,今後再不言未來。

“可不是,若非如此,憑那位的清高,不說娶個高門大戶的男兒,怎麽肯屈就咱們平頭老百姓,莫說還是個啞巴。”

“如今也不見得願意吧,娶夫這麽大的事卻只讓自家妹子代勞,我看也沒多上心。”

“能有多上心,左不過自己前途已毀,只能任由人家搓圓捏扁咯。”

這李家的當家主夫乃是繼室,繼室也就是後爹,不是自己肚子裏爬出來的能有多上心,原先這李家看她會讀書自然舉傾家之力供養,如今嘛……

“要我說那李家做的也沒差,如今傷了腿沒了前程,可不是要娶個聽話好擺布的夫郎,以後生下個女娃兒說不得孩子還能再有讀書的時候。”

人群中吵吵嚷嚷,李今朝聽的不耐煩,索性駕馬快速朝着前方馳去。

“三小姐,且慢着些,還不到時候呢!”

這時候人們講究吉時吉日,便是算好了時辰,要在酉時把人接進家門事了,如今時辰尚早,可不興這般急切的。

“你們不急,怎知我姐姐不急,可莫讓我姐姐在家等得着急了。”

李今朝年歲不大,卻是這十裏八村的小霸王,除了他爹娘,誰也管不了她,此時她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不甚在意的張口道:“人人都說周家那小啞巴懂事乖順,他當理解才是,我先行一步,你等速速跟上!“

這話說一句胡言亂語也不差,跟着的迎接之人着急忙慌的追趕,圍着看熱鬧的人聽了這話卻是轟笑出聲。

“人常說,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這李秀才沒了金榜題名之喜,這洞房花燭可不得緊着點,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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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如何喧鬧尚且不說,李家宅院裏,李家正夫大着肚子站在李今纾房門外,看着緊閉的房門不停催促道:“大姑娘,你說你不願迎親我讓你妹子去了,可眼看新夫郎就要進門,你總不能連面也不露吧?”

裏面未有一點聲響傳出。

外面仍喋喋不休的勸道:“今日是你娶夫的大好日子,不興鬧脾氣的,快些起來把衣裳換了,也好見見新夫郎……”t

“她既不願,你只管請了戴冠郎替她去,總歸這人進了家門,以後的日子且長着呢。”李家家主從外面過來,見此情形臉色一黑,張口便是氣惱之言。

“以後等那新入門的夫郎生了閨女,軟玉溫香,她也就磨了這一身脾性。”

這話說的刺耳,緊閉的房門咯吱一聲打開,屋外頓時安靜了下來,一道身影出現在衆人眼前。

只見清瘦如李今纾,發冠未束,長發傾瀉而下,一雙眸子倔強不屈中帶着些淡淡的不屑,她從陰影裏走出,三分陰郁卻難掩姿容,金相玉質,容貌昳麗。

目光掃過門外二人,李今纾眸中沉郁,單薄的身子依靠着門框,嗤笑出聲:“娶親有三妹,拜堂亦有戴冠郎,這洞房花燭又是誰來替我,娘,您來嗎?”

“你,你放肆——”

這等大逆不道的譏諷之言讓李冠玉瞬間怒上心頭,李今纾卻不以為意,看向倚靠在李冠玉身旁的男子,“我沒有出面大鬧婚儀你還不滿意嗎?”

錢氏臉色一白,下意識後退一步,李冠玉見狀,扶住自家夫郎的腰身為其撐腰,一轉頭卻是指着李今纾的的鼻子罵道:

“你說的那是什麽混賬話,家裏有誰對不起你嗎,你傷了腿我們為你請最好的大夫,治不好我們也養着你,為你找了能幹懂事的夫郎,你究竟在犟什麽,竟敢這般對你父親說話?”

李今纾的目光落在那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男子身上,視線掃過他微微隆起的肚子越發不耐,直言問道:

“父親?不就是打量我如今沒了倚仗,急着找個小啞巴來占了我正夫的位子,我已成全了你,你們可以不在我面前裝着一副讓人作嘔的嘴臉嗎?”

李今纾向來自诩文人風骨,平日裏說話雖然不冷不淡,但卻最是有君子風度,少有這般戳人心窩子的,如今卻好似變了個人,處處透着決絕不耐。

“你個小兔崽子,那周家子是我看上的,跟你父親有什麽相關,我看我們就是太慣着她了,來人——”

眼看李冠玉氣得想要發怒,錢氏趕忙拉住自家妻主,李冠玉氣得捂着心口喘息,想要張口說什麽卻只聽到“砰”得一聲關門聲。

“我,我一慣是她要什麽給什麽的,哪裏有半分虧待她,她如今這是說我對不起她了?”

錢氏見狀連忙摟着李冠玉在她胸口安撫替他順氣,還不忘朝着屋內埋怨,“大姑娘尼……”

砰——

随着茶盞落地,屋裏屋外都安靜了下來。

“她腿傷還沒好,童言無忌,妻主多體諒些。”錢氏心裏也是一跳,連忙安撫道,打着馬虎眼拉着妻主離開,“外面馬上要來人了,咱們先去前面,去前面。”

“我何曾虧待過她,她為何那般說我?”

“……”

李家村外。

擡着轎子的隊伍圍着村子轉了好幾個大圈,轎子晃得很,坐在轎子裏的男子扶着轎子兩邊,強忍着肚子裏的翻江倒海,眼睛微紅地看着前方那小小的身影。

随着轎子颠簸,簾子落下,視線被遮擋,周淮聽着耳邊傳來孩童稚氣的聲音道:

“姐夫這幅模樣可真是個讓人憐惜,不若你別嫁給我姐姐了,她腿已經廢了,只怕也不能讓你滿意,不如你跟了我好了!”

說話間,只見轎子搖晃的間隙看到外面那十二歲少年眼睛滴溜溜轉,一副不懷好意的模樣誘惑道:“以後整個李家都是我的,你跟了我,我定不虧待你,如何?”

轎子內許久沒有聲音傳出,李今朝駕馬去掀轎子側邊的簾子,穿過陽光的紅轎子內。

男子端坐在轎子中,清俊的容色在大紅喜色的襯托下更為分明,聽到這話周淮動作一僵,眉頭微鎖,不顧女子探究的神色伸出手利落的扯了簾子下來遮擋了視線。

從小到大這樣飽含戲谑羞辱的話語他聽過無數,可是從未有一人正經央媒上門,在她們看來,一個啞巴,玩玩便罷,還不足以為人正夫。

周淮雖在此生活十數年,可是到底有上一世的記憶,對于那些羞辱他并不往心裏去。

但這裏也講究一男不侍二妻,日日受環境壓迫影響,他也只是瑾守規矩不敢行差踏錯一步。

被打斷了視線,李今朝眨了眨眼,不僅沒有生氣,臉上反倒露出了更大的笑容,好似這樣調戲了姐夫一番,看他惱羞成怒,就能讓姐姐丢臉。

周淮并不知她想法,此時,随着轎子搖搖晃晃,周圍喜氣洋洋的喧鬧聲也淡了些,他的心裏卻不由得緊了些。

前世今生他第一次要與人成親他總歸是有些緊張的,思及妻主樣貌,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個落寞的身影。

複又想起她考中秀才踏馬歸家之時的模樣,意氣風發的勁頭與外面那趾高氣揚的孩童不遑多讓。

這樣的兩幅面容神态截然不同,竟出現在一人身上,他有心留意,自然知道了這李家的諸多事。

他天生不能言語,十九未嫁在村子裏早就成為別人茶餘飯後的笑談,他雖不入心,卻不願影響了下面弟妹。

所以當媒人上門來說和的時候,他停下了做活兒的手,拿了自己藏在床頭的碎銀與紙條一并遞到了媒人手裏,媒人臉色驚詫,但颠了颠手裏的銀子,眉開眼笑的點了頭。

直拉着他的手說道:“這夫郎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我看夫郎有大福氣,你且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了。”

一瞬間得怔愣過後,一抹緋紅瞬間爬上了周淮臉頰,縱然他不是那扭捏之人,但在這時也不免有些臊得慌,是他會錯了意。

這個時代男兒家講究含蓄,像他這般作為,在媒人眼裏就成了急不可耐了。

果然,旁邊阿奶黑着臉讓他退下。

定親到成親,不過短短三日,人人都說他恨嫁,巴不得趕早進了李家門,他也未料到婚事會這般倉促。

眨眼間,花轎在李家宅院外停了下來,外面響起媒人請他下轎的聲音,他手上抓着一根紅綢眼紗,擡眸便系在了腦後。

透亮的眸子被遮住,露出清晰的下颌,他被一根紅繩引着踏了火盆,行了儀式這才進了門戶。

大堂之上坐着的都是李家族親,外面嘈雜的聲響遠去,耳邊傳來淡淡的“咯咯”聲。

他微微側耳,臉色微變,骨節分明的長指落在眼邊想要撤下眼紗,就聽到耳邊之人道:“新夫郎不可——”

所謂閉眼嫁人,便是要目不視物才吉利。

成親當日,迎親不來,拜堂也不來,他就這般獨自一人完成了所有儀式。

坐到空蕩的房間,聽着旁邊寂靜無聲,跟着的人似乎都退了下去,他再也忍耐不住,擡手扯下覆在眼前的薄紗。

古樸簡潔的房間中沒有一絲喜意,床榻上發舊的棉被昭示着其主人時常用着,他頓了一下,起身打量起來屋內。

當真是沒有絲毫喜色的布置,就像是平常人家的卧房,桌椅屏風,外間還放置了一張不小的書桌,上面筆墨紙硯擺放整齊,手邊一本書籍似被翻得有些痕跡。

她竟是沒有露面。

周淮不知道李家究竟何意,聽着外面的動靜,他還是按耐住性子坐回了床邊。

這一等,就是整整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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