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端午
端午
頭發花白的老者滿面愁容, 探脈之後不住地搖頭,語氣中帶着些斥責,道:“脈搏有力, 節律不整,乃是氣極攻心所致,這位娘子本就有疾在身,又過于勞累,心氣不順,再這般下去,定損壽數。”
或許醫者總是見不得患者不重視身體, 話音落下, 又蹙眉探了好一會兒,道:“這位娘子是否還有別處外傷?”
周淮點頭, 把傷處給大夫看了, 老大夫在她肩膀上看了會點了點頭,“傷口處理的不錯......”
看到腿傷,老大夫立刻不淡定了。
“這腿傷傷到這種程度已經快要廢了,如今全身傷處不少,情況不妙啊, 若是今夜發熱, 只怕牽連這條腿就全然廢了。”
周淮一驚,連忙求大夫救治, 自個走到一旁拿了紙筆顫抖着手落下話來, “請大夫醫治, 我妻主她遭逢大難, 本是要去往京城看腿傷的,路遇意外才至于此, 請大夫定要保下她的腿。”
周淮清楚的知道李今纾對于腿傷的在意,更不能坐視她廢了這條腿。t
“難啊——”
周淮眉頭緊鎖,起身取了銀錠放到大夫手中,那大夫初時還作态不收,推辭兩下便裝模作樣的開口了,“這病症難解,腿上更是傷了骨頭,裏頭也有點問題,我治不了,不過我知道一個人,她說不定能治。”
“昨日有藥山弟子下山購買藥材,藥山弟子內外兼修,醫術了得,更難得的是她們手中往往有祖傳的救命丸,有了那東西,這位娘子的腿傷或可一試。”
周淮聽着她介紹,心裏逐漸起了疑,這描述,怎麽越聽越熟悉?
“如今那人應當出了城,你去城外山上找找說不定能遇上。”
他遲疑了片刻,提筆問道:“那藥山弟子可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莫非你見過她?”
送走大夫,周淮坐到床邊,看着女子蒼白的面容,他定了定神去探她的額頭,果不其然已有些低熱,他面色緊張,暗下決心,他定不會讓她這雙腿廢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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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藥山弟子是不是夏易水,他都要去找找看。
城外有不少山,若要一個一個去找,便是找上半個月都不定能找到人,他随着車轍印來到山下,專挑人煙稀少的地方停留,仔細分辨後再離去。
被他雇用來的駕車之人看着他行動奇怪也并未多話,只要銀子給夠,別說在這兒繞圈,就是住在這兒她都願意。
終于,周淮看到一條上山的車轍印,他眼前一亮,連忙讓人跟上。
山路難走,尋常人家也不會把馬車往山上跑,這處山林人煙罕至,看上去便覺得裏頭生态完好,越是這樣的地方,越容易有好的藥材。
周淮找到夏易水的時候,她正灰頭土臉的從山上下來,走到馬車邊便發現了等候多時的周淮,她思量了片刻,眸光幽深道:“周小郎君,你是在等我嗎?”
周淮快步上前,遞上先前大夫早已寫明的醫案,夏易水接過看了一眼,問道:“你家妻主出事了?”
——
久未下雨的炎城今日陰雨連綿,客棧內雨聲滴答,租住的小院子內此時劍拔弩張。
腿上被固定的竹板纏繞着,疼痛難以抑制的襲來,李今纾卻顧不得許多,她看着跟在夏易水身後的男子,皺眉道:“過來。”
周淮站在原地,視線落在身前女子身上,腳步卻始終未動。
“阿纾,人常道男人如衣服,姐妹如手足,古有姐妹共夫,今朝你家夫郎為了你的腿,可是答應了與我做侍的,阿纾今後與我也就不必見外了。”
李今纾并不信她的話,她低頭落在已被治療過的傷腿上,擡起頭放緩了聲線道:“周淮,究竟發生了何事?”
幾日前,她受刺激昏迷沉睡,醒來便成了眼前模樣,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依稀記得這幾日,她在夢中也痛苦不堪,她的腿似被人拆開又縫補般,苦不堪言。
周淮看着強壓着怒氣的女子,心中一顫,越過女子上前,從袖子裏取出寫好的文字。
紙張在手中變得褶皺,李今纾忽得扔了那紙,淩厲的視線落在周淮臉上,扯過他的胳膊質問道:“你與她到底做了什麽?”
“阿纾啊,為了治你這個腿,我可以連祖傳神藥都用了,這世上男人多的是,我既看上這夫郎,送予我又有何妨,他自個兒也願意……”
“你閉嘴。”李今纾自始至終未曾移開視線,她只是定定的看着周淮,直到看到他眼中的愧疚,她才如夢初醒。
他愧疚。
他……
一口淤血吐出,她揚起手便朝着自己已經包紮好的腿捶去,“我一介讀書人,竟淪落到要靠夫郎出賣色相以求圓滿,我……”
“快攔住她。”
這一巴掌好歹沒有落到腿上,周淮半跪在床邊抱緊了她的腰身,疼痛落在他的後背。
“好了好了,吐出來就沒事了。”夏易水吓了一跳,這可是差點前功盡棄,“你可別亂動了,那都是沒影的事,我就說你能信……”
李今纾吐出淤血,只覺得心口不那麽憋悶了,被攔腰抱着,她這才安靜了下來,聽着女子的解釋,她眼中茫然,這才明白是因着她昏迷許久,心口淤血,這才以針灸強行喚醒她,好氣她一氣。
睡過去前,李今纾只來得及看清周淮眼中的愧疚。
他愧疚什麽?
李今纾睡下了,周淮看着女子蒼白的面容卻心中動容。
方才她聽聞此事,對于他此等作為氣惱極了,但卻并未第一時間責怪他,他看得分明,她想要去動那傷腿,分明是氣惱上了自己,寧願拿自己撒氣。
“你們倆真不愧是一家子。”夏易水在旁邊看的發酸,忍不住嘆了口氣。
就在周淮來找她時,她曾問周淮,這腿治了也不一定能好,與其跟着一介殘廢,以他的姿色她可幫他找到更好的人家,周淮想也沒想便拒絕了。
如今,親眼見到李今纾為她家夫郎痛不欲生,她才有些悵然若失。
原來世間并非都是朝秦暮楚之人,非是感情不可信,而是人不可信。
“我曾有一定過親的未婚夫,他雖樣貌不算出衆,但溫柔善良極有主見,我與他青梅竹馬,幼時是他說學醫可以救人,為着以後能與他有個好的生活,我拜師進山,在山上學醫的幾年,我心心念念都是學有所成可以娶他過門。”
“可惜天不遂人願,不過幾年,再見他時他待我好似陌生人,我拿出婚約上門,他竟與我說什麽,若我當真忘不掉,他願與我春風一度,只求我能夠歸還定親信物。”
“我卻不知他為何就變成了這樣,聽說後來,他離家出逃,自賣自身,只求進那富貴極樂窩。”
“我便以為天下男子都是貪慕錢財,所謂嫁雞随雞,也不過是無奈之舉不得已而為之。”
周淮朝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并未多想,只看着她雌雄莫辨的容貌,竟想不到她還有這樣的情傷。
回過頭落到李今纾身上,他臉上的愧疚之色更深,那天是他未明真相,肆意對着她胡來,不怪她那般生氣。
夏易水是女子,而他的妻主自始至終都知道,只有他蠢。
為這那點醋意,全然看不清眼前人。
還那般過分……
想到第二日李今纾氣極了的模樣,此時他恨不得給自己兩巴掌,但他卻沒有動手,只是拉過李今纾的手放在臉側,夫郎做錯事,理應妻主來責罵教訓。
李今纾斷骨重接費了不少事,恢複也遠非一日可成的,所以他們在府城租了這處小院子,到如今,周淮手裏的銀子只剩下五兩了。
“喂,等你家妻主醒了記得讓她付診費,我祖傳神藥都用了,門下弟子一人僅得一顆,貴的很!本不想用在她身上的,遇見你們我真是倒了大黴!”
周淮起身正式道謝。
看來不能坐以待斃了,他不想妻主剛醒就要操心銀錢的事。
計算着日子,他心裏有了計較,五兩銀子放在農家足以花用好幾個月還有富餘,但在讀書人家着實不經花,若要做些小買賣,本錢就更顯得稀薄了。
不過他本就打算取巧掙個快錢,因此也不用過多計算,孤注一擲,所有銀子都投了進去。
李今纾醒來時就看到門前男子忙碌着包着粽子,陽光落在他恬靜的面容上,看起來就像普通農家夫郎,為着一日三餐在忙碌。
她定定的看了好一會,才掙紮着坐起身。
“你在做什麽?”
許久不說話,她的嗓子幹啞,周淮在聽到她聲音的瞬間放下了手中忙活的事物,快步朝着她走過去。
蹲身在床前,他先是扶着她坐起來,又小心翼翼的給她遞水。
李今纾剛醒,手上沒有多少力氣,就着他的手喝空了杯子裏的水,李今纾看着他忙前忙後,喜悅之餘更多的卻是誠惶誠恐。
“先前……”
周淮回過頭,拿了紙筆在一旁認認真真把先前來龍去脈說了個清楚,李今纾凝眸看了好久,才放下紙張。
她看向自己的腿,本應進京醫治,如今陰差陽錯在府城便動了刀子,也不知道成功幾率幾何。
“我以後站起來……有幾成把握?”
昏迷期間所有的決定都是周淮做的,她想要知道。
周淮啞了聲音,半晌才落筆,“一半一半。”
“五成。”李今纾自嘲一笑,“只有五成可能啊。”
周淮看着她微紅的眼眶心驚,拉過她的手望着她,李今纾看着他透亮的眸子裏全是她的倒影,心裏平靜了一些,但移開視線,眉宇卻皺在了一起。
若是不能t站着回去,得意的會是那些背後搗鬼的人,不止錢家還有劉清羽。
那夜她回家途中聽到一聲忽然驚險的呼聲,驚了馬,她摔下來,腳下不知被什麽拌了一下,身後傳來一股推力,她便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但事後她曾去那處深溝查看,并未發現什麽有用的消息,她無法确定自己是真的被人推下,還是被樹枝挂到,此事也就只能不了了之。
卻不想害她最深之人竟是與她交好之人。
“夏大夫說只要好好養着,等到沒有痛感後再嘗試活動,多多鍛煉定能恢複好的。“
周淮一只手輕輕摸着她傷口處的竹板,眼裏都是疼惜,李今纾點了點頭,不想讓他擔心,轉而看向外頭,“你在做什麽?”
說起這個,周淮便來了勁,把東西往裏頭挪了挪,竹盤上有清洗幹淨瀝幹水分的糯米大棗花生等混合在一起的餡料,周淮拿了粽葉,長指微轉,很快便包好了一個。
在他的手中,這樣的事情似乎很是簡單,李今纾頗為感興趣,由周淮伺候着洗了手,自己也拿了一個學着他的模樣去包。
然而這東西還是有幾分技巧的,李今纾嘗試了好幾次都做不來,最後只能放棄。
“君子遠庖廚,妻主等着吃就是了。”周淮提筆在紙張上落下一行小字。
李今纾笑了,索性坐在那裏看着他包。
當天,李今纾吃上了周淮包的粽子,讓她意外的是這粽子不只有甜的,還有鹹口的肉粽。
她自幼對于甜膩之物不甚喜歡,但也無法想象粽子裏頭包了肉是個什麽口味,以對周淮廚藝的信任,她拿了一個,夏易水看的呲牙咧嘴,手裏捧着甜粽蘸糖吃的開心。
“你還別說,你家夫郎這手藝當真不錯,這粽子包的軟糯香甜,好吃極了。”
李今纾淡笑不語,剝開鹹粽看着油潤不膩,色澤紅黃閃亮,試着嘗了一口,鹹香中帶着糯米清甜的味道,再吃一口就吃到中間包着的腌肉,不僅沒有一絲腥味,與糯米裹在一起香甜好吃。
她眼前一亮,頗為驚詫粽子這般做來竟也好吃。
擡起頭就看到周淮眼巴巴的看着她,似是等着她的評價,她抿嘴點頭認可道:“味道極佳。”
周淮看了夏易水一眼,把桌子上的肉粽都堆在了她的面前,讨好的沖着她笑。
李今纾頓了一下,拿了個粽子放在他的面前。
兩人之間總是圍繞着莫名的氛圍,特別是周淮堪稱直白的眼神讓夏易水渾身都是雞皮疙瘩,她一抖,拿着粽子出了屋子,“你們真是夠了,光天化日傷風敗俗,實在是傷風敗俗。”
周淮才不管她如何,看她走了更是殷勤的要為李今纾剝粽子,李今纾對他這樣直白的讨好鬧得有些臉紅。
就像夏易水說的,卻是有傷風化,但經歷許多事,她的心中早已千瘡百孔,原本平靜的生活竟是這般危機四伏。
她的內心并不安穩,周淮直白簡單的愛意是她僅存的最後一絲溫暖,她并不想推開他。
時間過得極快,眼看快要到端午,周淮也越發忙碌了起來,炎城人多熱鬧,對于這樣的節日向來是重視的,各個街市也早就挂上了花燈,聽說端午當日炎湖還會有競渡比賽,熱鬧非凡。
趁着這樣好的節日,周淮提前□□日便開始走街串巷賣粽子,特制的撥浪鼓一搖擺,街巷之中便知道那個賣粽子的夫郎又出來了。
初時鹹粽子并不被大家所接受,周淮想了想,切了小塊樣品做試吃,凡事來買粽子的人都嘗上一塊,漸漸的便打開了銷路。
甜鹹粽子一度成為人們争相讨論的對象,吃甜的還是鹹的,甜的好吃還是鹹的好吃,漸漸淪為人們茶餘飯後談論的話題。
端午當日,甚至有人購買了一大批甜鹹粽子,在鬧市之中起了高臺,邀書生文人來辯,一時間風頭無兩。
小巷院子裏人們進進出出好不熱鬧,周淮一邊給人算賬,李今纾幫着與人搭話,就聽人說,“這鹹粽子還得是周小夫郎做得好,前兒買了別人家便宜的肉粽,剛嘗了一口差點把昨天的飯都給吐出來,腥得不得了!”
“我家夫郎手藝自與他人不同,若非一時遭難,也不會讓他出來抛頭露面,承蒙各位關照,大家端午安康。”
常來買粽子的交談多了,也就知道李今纾不只是普通書生,那小夫郎也是秀才夫郎,秀才夫郎賣的粽子,那可都是沾了文氣的,可是好兆頭,這話傳出去,引得不少人蜂擁而至。
“也祝秀才娘子與夫郎端午安康——”
大家夥在小院進進出出熱熱鬧鬧的,在外過端午不覺得冷情,李今纾第一次過這樣的端午。
雖然沒有家人陪伴,但身在異鄉得到他人真心的祝願,她心中也是歡喜的,看着陽光下滿面笑容動作利落的夫郎,更是心中觸動。
得夫如此,是她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