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在華天的堅持下,晚餐簡簡單單。倆人吃過飯,華天叫上女兒一起進了書房。他坐在下午的位置,女兒坐在虞時南先前坐過的凳子上。
“小花,爸爸想要和你談一些事情。”
華天深吸一口氣,一晌的功夫,一次嚴肅的對話,比他在工廠連軸轉還要累。更何況,他如今的身體也快熬不住這樣的心力消耗。雖然如此,他還是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和如常,避免談話還沒開始便吓到女兒。
差不多一模一樣的內容,與聰慧學生聊的時候,虞時南心有七竅一點便通。小花卻是關注詩詞歌賦小說散文的人,對企業經營完全一團霧水。
華歆聽了雲裏霧裏,只知道為了建造新工廠和引進新生産線,爸爸幾乎把全部積蓄都投入公司。公司現在還有巨額負債,包括人民幣和美元借款,其中一筆負債用了家裏的房子做了抵押。按照公司穩健的財務估計,這些負債如果在企業正常運營的情況下,幾乎不會有任何風險。
只是,任何測算都只是機械的數字,忽略了一個關鍵的前提,那便是企業持續經營。華氏作為一個剛新生六年的民營企業,它持續經營的關鍵因素不是其他,而是華天這個核心領路人。
華歆意識不到爸爸說這些的潛臺詞。虞時南當時立刻捕捉到老師與他交心背後的不同尋常。他打斷了華天,問了一句,“老師,出什麽事了?”
華天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反過來問他了一個問題,“時南,我之前請你回來的時候,給你的職位是副總,負責生産和研發。如今,如果我讓你做公司總經理,獨立負責公司整體運營,你可以嗎?”
虞時南沒有第一時間給回複,他盯着老師的面龐,恍惚中似乎追蹤到了老師快速衰老的蹤跡。
華天平靜地說,“喉癌,晚期,大概還有一年時間吧。我上個月在海城檢查,以為是誤診,借着出差的機會去了趟港島,檢查結果這周才收到。”
一年,是樂觀的估計。或許一年時間都沒有。
“時南,我知道你沒女朋友。我有個提議,想讓你考慮一下。你跟我女兒結婚。五年,五年裏公司會步入新的臺階。之後你們倆人再共同決定是繼續經營還是結束公司,當然也包括婚姻。這期間,你的工資按照市場化的薪酬走,完成既定的年度業績目标,我名下的股份會每年轉讓9.9%給你。五年後,你擁有49.5%股份,我女兒擁有剩餘的50.5%。我以我女兒的名義起誓,招攬你回國加入公司的過程中絕對沒有任何坑蒙拐騙。”
虞時南心裏愕然,仍然冷靜地打斷老師的話,說,“我相信您。您讓我考慮一下。”
“小花,如果公司沒有擴産,如果沒有這麽多外債,爸爸可以趁着還有時間的時候把公司賣掉。如今,想賣也不好賣,價錢談不好,一不小心銀行還要追着讓提前還債。爸爸即便離開,也不能給你留下巨額的負債和任何不好的名聲。我和時南下午聊的條件,你們同意的話,将來以正式法律文本的形式簽署。你蘇叔叔是公司的總會計師,你林叔叔是大學法律系的教授,他們兩個會作為合同的共同見證人。時南只有和你結婚,作為我的女婿,才能迅速在公司站穩并踐行我的經營理念。之所以設置五年的期限是因為按照當下預測五年後不僅可以還清債務,公司還有不錯的業績。這是爸爸能留給你的僅有的不确定性保障。”
這一連串的壞消息猶如五雷轟頂,華歆不敢相信入耳的每一個字。然而,對面爸爸的表情沒有絲毫僞裝的痕跡。一句句啞聲的話,都在提醒她,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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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華天一生中最難的抉擇,比當時辭職下海,比早期的合夥人要他回購股權,比他一遍遍跑貸款都難太多。因為難,他根本沒有把握。他剛才對女兒的未盡之言是他自己其實也在賭,賭人心,賭時運。人呢,最相信的總是自己,最放心的也是自己。但自己靠不住的時候,又總想賭一把。
華歆想對爸爸說她可以身無分文,可以自己工作賺錢。然而當她看到爸爸消瘦的面龐,嘴邊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一時之間,她抿緊嘴唇,眼眶裏蓄滿眼淚。
她從凳子上起身,蹲在爸爸身邊,握住他幹柴的手掌。最近半年她眼睜睜看着爸爸的消瘦,居然沒有往健康狀況上面猜。爸爸在為她籌謀未來的時候,她還想着流浪,想着詩和遠方。
華天撫摸着女兒的頭發,說,“爸爸要先向你道歉,前陣子一不小心翻了你的筆記本,讀了你寫的詩,知道你有喜歡的男孩子,知道你有一顆向往外面世界的好奇心。可是,意外和病魔就是這麽不講道理,輕飄飄地在爸爸身體裏撒下了種子,讓人神不知鬼不覺。我倉促之中給你安排的未來,小花,別怪爸爸。”
他不想小花因為自己陷入困頓,更是擔心她一旦落入廚房,便再也沒法寫詩了。
華歆拼命搖頭,不是的。爸爸從來沒有對不起小花。小花也從來不會怪爸爸。那些詩也不是寫給具體的人,而是寫給心中的理想型。更何況現如今小情小愛根本不重要的,她想要挽留住爸爸。
如果聽話能讓爸爸安心,她願意一切都聽爸爸的。
頭頂燈泡周圍環繞的飛蛾,噗噗地朝燈罩上亂撞,撲棱棱地響。很疼,華歆心想。她陪着爸爸用過藥,見他躺床上睡着了,才關了燈拉上門回到客廳。
華歆從記事起,成長軌跡的每一步都有爸爸的陪伴,從姍姍學步到大學臨近畢業選工作。如果說她的二十二年是一輩子的話,爸爸陪了她一輩子。她坐在窗戶邊看着窗外,已經分不清是麻木的本能還是潛在的勇氣在驅使着她去思考死亡究竟意味着什麽。
窗外,随着時間的流逝,海上生的明月周圍蒙上了一層模糊的花邊。再然後,濃厚的雲層開始遮住它微弱的光華。沒月光的夜晚,放大了夜的黑,放大了內心深處的恐懼。
華歆回頭盯着傍晚時分站人的地方,專心致志地看了許久。久到她依舊想不明白病魔的意外怎麽會降臨在他們家。久到她弄不清楚死亡的陰影怎麽會懸在爸爸頭上。久到她在腦海裏預演了所有關于未來的可能性,無論哪一種可能性她都難以接受。
窗外窸窸窣窣的蛐蛐,窗內窣窣窸窸的飛蛾,此刻都無法啓發她弄清楚生死的奧秘。
夜深了,她毫無睡意,搞不清楚生死,那便先擱置。
華歆起身從書包裏掏出記事本。本子沿着正面打開是幾十頁的手寫詩歌。她将記事本掉了個兒,從背面重新打開,空白的頁面上除了規整的橫線,別無其他。
她擰開鋼筆筆帽,随着沙沙的筆尖的摩擦聲,一個個關于喉癌病症的專有名詞浮現出來。随後,她又寫下了當天的日期和天氣,開始記錄爸爸當天的飲食、精氣神兒、以及用藥情況。
颠倒的記事本記錄即将颠覆的人生。
第二天清晨,華天從自己卧室走出,見到女兒穿着昨晚的衣服,趴在客廳的桌子上睡着了。他扭頭抹了眼角的濕潤,在心底長嘆一口氣,上前輕輕晃醒女兒。“小花,起來去床上睡個回籠覺。”
華歆艱難地睜開眼睛,用右手揉了揉僵硬的脖頸,依舊搖頭。“爸,早呀。您想吃什麽,我給你做。”
華天制止住女兒,“不用忙活,你去洗漱,我去老街的早餐店買。”
“我去,我去。”華歆連忙拉住爸爸,說着抓起自己的零錢袋跑到門外。
華歆跑着出了樓道,用十指做梳齒草草打理了亂發。她對着一樓鄰居家的玻璃,用力拍打着面頰,讓自己清醒過來,也讓自己假裝高興起來。新的一天,至少要在爸爸面前佯裝堅強。
“陶伯伯,早上好呀。”
“林阿姨,您今天好漂亮。”
“汪嫂嫂,珠花真好看。”
……
對老街的街坊鄰居,她都熱情的打着招呼。情緒控制的關鍵一步不靠天性,不靠智商,靠一遍遍練習。
華歆終于提着早餐離開老街。嘴角上翹的弧度正要回落的時候,溫澤出現在她的視線裏。
她唇邊的那抹假笑快速消失,心底升騰了一股煩躁。雖然溫澤是自己那個茫然又無力的未來裏不太重要的一環,華歆依然沒有做好準備面對他。或者說,她還沒有做好準備面對一切。
溫澤見她面色不虞,以為是她對于自己不打招呼前來生氣了。他開口解釋,“我昨晚原本準備了很多話想跟你說,結果沒等到你。我找紀珂要了你家的地址,趕早班公交車來找你。小花,我們談談吧。”
這一年多以來,他與她之間一直存在着一種相互牽就的平衡。這種平衡很微妙。
溫澤在校園裏是出了名的音樂才子,才子身邊圍繞着不少崇拜者。他和華歆之間卻不存在她崇拜他的關系。她很有才氣,筆下的文字很有靈性。在致橡樹風靡的年代,她的夢想既不是橡樹,也不是小鳥,而是一只可以四處奔跑的小毛驢。
他一直琢磨不透她的心底,這也是他遲遲沒有捅破那層喜歡與否薄紗的直接原因。臨近畢業,他把自己對她的情緒,化作筆下的文字,化作吉他的琴弦,化作一首送給她的歌,《有這麽一朵花兒》。
初夏的太陽已經出來,光線自東向西灑滿大地,也将溫澤籠罩在晨曦之光裏。華歆面向朝陽,臉上浮現一層微光。她勉強地扯了扯唇角,沒有什麽關系可以一成不變,愛情不可以,暧昧更是不成。她再拖延也阻止不了變化的進程。
沒做好面對一切的準備,那又怎樣?好的壞的還不是一樣迎面襲來。華歆深吸一口氣,打破一段暧昧的關系,其實不需要太多勇氣。
她要先發制人斬斷亂麻,“溫澤,既然昨天沒機會說出口,那麽便不必說了。過去一年多和你做朋友,我很開心。不過,很抱歉,我們也只能止步于朋友。”
“不是…華歆,你在說什麽?”溫澤聽到每一句話,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他一步步朝她走進,直到自己的身影徹底籠罩住她。怎麽可能止步于朋友,他們有那麽多眼神交錯後別開的情意,有那麽多相處默契的瞬間。
“這怎麽可能?”他不甘心地追問。
華歆直視他的眼睛,心一狠,言語鋒利起來。“人們總與自己相似的人做朋友,與自己不同的人處對象。溫澤,不要告訴我,你不喜歡《小毛驢與我》?我們都是容易陷入敏感和傷感情緒的人。我們是故事裏的我,做不成彼此的小毛驢,所以做朋友就很好。如果有人妄圖前進一步,那麽另一個人一定會本能的後退一步。不巧,我是後退的那一個。抱歉。”
其實不全是這樣的。華歆愛好文學,身上有這個時代文藝青年的特質,心底有對人性和倫理的堅守。她很容易被各種愛感動,大愛抑或小愛都能喚起她的文藝神經。她的這種敏感是精神層面的。溫澤的敏感除了精神層面,還有現實層面。
雖然在他們所處的校園年代,明眼的物質差距沒有後來那麽大。但,華歆總能擁有最新的港臺和歐美唱片,并且毫不吝啬的借給想要聽的人。溫澤在華歆面前自卑過,她覺察到過,不止一次。這是不能說的理由,她爸爸的病和家裏的困境同樣也是不能說的理由。此時,只能抱歉,只能對不起,只能辜負他的情意。
“我們因為相似,所以才有共同話題。這難道不是處對象的感情基礎嗎?”溫澤不解。
“這是做朋友的基礎。我想要找的對象是我在跌入深淵的時候,可以拉我一把的人;是我從高空墜落的時候,可以接住我的人。我是理想主義者,所以想要找個實用主義者。”這是華歆昨晚思考一宿後想到的最能合理化自己行為的理由。
“我們在校園裏根本遇不到你說的這種情景。”溫澤本能地反駁。反駁到一半,他似乎意識到什麽,“華歆,你是遇到什麽事情嗎?”
華歆抿住嘴唇,搖頭。
溫澤仔細觀察着她的神情,越來越覺得自己的猜測有幾分道理。他上前一步,雙手扶住華歆的肩膀。在感受到她輕微的顫栗後,他不由分說地将人攬進懷裏。“真遇到困難,告訴我,我和你一起面對。”
華歆咬緊牙關,忍住了眼淚。她在他的懷裏停留了三秒鐘,堅定地掙脫他的雙臂。
路邊除了來來往往的行人外,伫立着華歆昨天見過的身影。她的慌張一閃而過,眨眨眼睛後悄悄深呼吸讓自己鎮定。她扯了扯嘴角,輕聲清嗓,朝不遠處的人問道,“你來這麽早?”
她并不知道虞時南大早上出現的目的和動機,但大抵逃不離昨晚爸爸提到的事情。
虞時南不疾不徐地擡眼,視線在溫澤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然後輕輕別過臉,目光最後落在華歆身上。“嗯。”
他的聲音依舊溫潤,短短的語氣詞聽不出情緒。
“我……”華歆小心地斟酌措辭,她拿不準虞時南看到或者聽到多少她和溫澤的拉扯。她更拿不準剛剛溫澤抱她的那一下,會不會影響他的決定從而是否讓爸爸失望。
一旁的溫澤,覺察到倆人之間不同尋常的氛圍。他伸手準備拉華歆的時候,被虞時南打斷了,“回家吧。老師還等着用早餐呢。”
虞時南走上前伸手接過華歆手裏打包的早餐,回頭淡淡地撇了溫澤一眼。
這一眼,包羅萬千,有淩人的盛氣,有無言的警告,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