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虞時南的家鄉是江城。他在那裏出生,在那裏長大。他對江城談不上喜歡,對海城談不上讨厭。嚴謹點說,他對自己呆過的所有城市都沒有特殊的感情。

當初選擇來海城念大學是家裏的決定,他外公和爸爸都是海城大學畢業的,沒道理到他這裏破例,哪怕家裏長輩們都在江城的大學教書。他用一次順從換來了之後人生的自由。

這次回國在港島經停,他返回內地并沒有先回家,而是直奔海城。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想盡快看到華氏化學的現狀。只有眼見為實,他才能對自己的選擇做到完全心中有數。

正如他昨天打斷老師所言,他相信老師招攬自己的時候,沒有撒謊騙人。只是,事情太過突然。他剛剛心裏有譜,身份立刻從合作夥伴突然變成托孤對象。他需要時間思考。

昨天談話結束,老師有意給他留了時間和空間,以方便他去觀察被托付的“孤”。

孤還是姑,他一時不确定。

不過,他确定的是這位姑娘并不比他自個更早知道她父親的打算。因為她還蒙在鼓裏,對噩耗一無所知,所以她的開心是最無憂的。她哼唱了高闊遼遠的不知名歌曲,又輕哼橄榄樹的調子。她望着窗外的晚霞和飛鳥,吹過輕快的口哨。她腳下的動作是明快的弗拉明戈舞步,嘴上念着西班牙語的詩歌。

輕快、活潑、自娛自樂的無憂姑娘猛地轉身,稚嫩的臉蛋上挂着一眼望到底的戒備。她的快樂是真的,她的戒備是鮮活的。

虞時南在看到廚房這一面之前,從未把被托付的“孤”放在思考的矩陣裏來。然而,姑娘悄悄摸摸去拿刀的那一刻,他改變了主意。他需要考慮的矩陣不再是單調的二維平面,而是生動的三維空間。這個空間裏會有他對未來五年的事業和生活規劃的方方面面。

他遇到的人生抉擇,不僅僅是憑借一腔勇氣和膽略做出的,更多是深思熟慮後的權衡。

華老師抛出的條件,很誘人。

這筆在商言商的生意,比他自立門戶創業的風險小,也比他在大型跨國公司的報酬豐厚。因為他是在一個有一定底子的企業框架下施展的抱負。他在五年內,通過任何外部增持或者股權激勵的方式,都可以輕而易舉将華氏化學收入囊中。成功了,他是大股東,華老師的女兒是二股東,他們共同享受企業增長的價值紅利和利潤回報。更何況這件事情由他自己主導的話,做大做強的概率非常高。

雙贏的條件,唯一需要犧牲的是他們彼此的婚姻。因為沒有人會比創始人兼大股東唯一的女婿接班這個公司更名正言順了。虞時南最初是這樣想的,婚姻裏有沒有愛情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雙方所求的東西。站在他的角度和立場,嚴格意義上講,這并不算犧牲。

權衡之後,他選擇入局。

入局,不僅僅是利益的促使,還有倫理的底線。他不忍心看到曾經的老師如今的企業家在困境中耗幹最後一滴心血。更何況這個局面,對于局中人而言是困境,對于他而言是機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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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想透徹的事情,虞時南一向毫不遲疑。他昨晚深夜便打電話聯系了從醫的朋友,對華老師後續的治療也有了初步打算。

虞時南收回思緒,對身邊垂首的華歆說,“華老師後續的治療,北上首都,南下港島,都可以。不過我們要抱着合理的預期,喉癌的晚期,病情變化或許會很迅速,治療效果未必盡如人意。”

“好。”華歆見他沒有詢問溫澤是誰,松了一口氣。說到爸爸的病情,她想到另外的困難,“爸爸未必願意離開海城。昨晚我勸他去港島治病。他沒答應。我想他還是不放心公司。”

“華歆。”虞時南叫了她的名字。他停頓了兩秒鐘,再次開口,“我叫你華歆,可以嗎?”

華歆點點頭。

虞時南念書的時候沒去過華老師家裏,在學校倒是聽說華老師有個在念中學的小千金。見過小千金的人都說她在外人面前很安靜,華老師跟人談事讨論學術問題,她則捧着一本書看。往往事情談完了,小姑娘的書也讀了一大半。明明很有趣的場景,可偏偏那時候他對這些都不感興趣,現在想來還有點可惜。

今早,他其實在老街那裏便看到了她。知道噩耗後的精神消耗是無論多少僞裝都掩蓋不住的,她在外人面前假裝歡快,假裝堅強。就連拒絕喜歡的人,她應該有一絲絲喜歡那個男孩子,狠話都是假裝的。

天心難測,世事難料。

同為局內人,他不得不冷着心腸繼續說,“接下來的時間裏我們有很多事情要辦。你要在畢業前把學校的事情辦妥,我要盡快熟悉公司的業務。快的話,咱們一個月後領證。之後,老師也可以安心養病。”

華歆聽到領證的時候,停頓了一下腳步。很快,她又跟上了他的步伐。

“你要勸華老師接受後續的治療方案。至于怎麽勸,你不妨用自己做籌碼。老師心裏最放心不下的是你。”虞時南如此建議,“我稍後給你一個首都那邊醫生的號碼。那位醫生是我朋友的長輩,你盡管聯系咨詢。”

華歆在他說完後擡頭盯着他的面龐,無需詢問他考慮的結果。只是,婚姻變成籌碼,成了與時間賽跑的接力。對這樣的現狀,她無奈又無力,然而人情世故她還是懂的。“謝謝。還有,你家人那裏,需要我做些什麽嗎?”

“不用。”虞時南的回複快得令人懷疑他是否思索過。

華歆聽到他拒絕,隐隐有些失落。

“我們領證之後,正好我父母和外公也放暑假,到時候我再讓他們來海城。”

“啊?”華歆發出輕輕的驚訝聲。

虞時南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說,“我父母跟我外公一起住,他們仨都是老師。我會告訴他們仨,我回國是因為你,進華氏也是因為你。我自從念大學,關于自個兒的選擇我擁有絕對的自由。他們一向尊重我的選擇,也會喜歡你的。所以,你不用分神顧及他們,照顧好老師和你自己就成。”

“啊?”又是一聲驚嘆。

虞時南這才轉過身與她面對面,“理由不是真的,是為了減少麻煩,也為了堵住悠悠衆口。”

華歆嘴唇張了張,他們都為這場交易找到了看似合理化的理由。她扯的旗幟是只能信任,他扯的旗幟是疑似愛情。她看着面前高大的男人,知道自己此時此刻對他談不上愛情,更談不上信任。然而,她和爸爸正從高處墜落,他是他們能抓住的唯一繩索。

她的嘴唇最終還是合上了,門卻從裏被推開。

華天疑惑女兒出門買早餐的時間過長。他擔心的是小花跑到外面偷偷抹眼淚,所以他在窗臺和門口來回走動。剛豎着耳朵聽到了樓道聲音,是兩個人的腳步聲和輕微到不能再輕的聲音。腳步聲停下了,他沒忍住推開了門。

門外既有小花,還有學生。倆人神色如常,站在一起倒也和諧般配。如果自己的時間還富裕的話,是可以慢慢撮合兩個年輕人從相識到相知,最好的結局是因為愛情走進婚姻。

華天在心底嘆了口氣,臉上挂着笑,側身讓出門口讓倆人進屋。華歆去廚房拿了三套餐具和碗碟。

餐桌上很安靜,虞時南接過碗筷,夾了一只小籠包便放下了筷子。他吃過早飯才來的。

“老師,飯後我跟您一起去新工廠。”

“不需要休整一下?”

“不用。”

“時南,既然今天開始去公司上班,不合适再住賓館,也不适合住廠裏的宿舍,住家裏吧。小花,稍後把書房的床鋪收拾出來。”

“嗯。”這句是華歆說的。

短短數語,敲定的未來大家都心知肚明,誰也沒挑開。

飯後,華天和虞時南下樓出門,華歆收拾碗筷的時候看到爸爸的藥袋子落在桌上。她跑着追着了下去,生怕他們坐上公司的車已經離開。

還好,聽到動靜的虞時南比較警覺,他回頭看到從樓道追出來的姑娘。她的頭發因為奔跑而淩亂,臉蛋因為劇烈運動泛紅暈。他止住老師,搶先邁開長腿往回走了幾步。

藥袋子做了交接,華歆氣喘籲籲地說,“虞,虞時南,你白天記得監督我爸用藥。咱們倆,你守白天,我輪晚上,行麽?”

“好。”

“謝謝你。”

“不客氣。”

在樓下的路邊,華歆目送着爸爸和虞時南一起上車以及黑色轎車消失在路的分岔口。昨天遮住月亮的雲層,又飄了回來,再次遮住了早上的太陽。

天氣由晴轉多雲,多雲轉陰,陰轉中雨。風雨來得就是這般突然。

華歆再次回家前在附近的雜貨鋪給虞時南買了一套新的日用品。門關上後,屋裏變得異常安靜。她站在水槽旁邊,擰開水龍頭。水從管道裏噴薄欲出的那一刻,她已淚流滿面。

華歆攢着勁兒,一次性哭足,透支着未來時間裏的所有眼淚。

重新洗漱之後,華歆進了書房,屋裏的書沒辦法挪地方,太多了。她把屬于自己青春記憶的一摞筆記本搬到自己屋。

這天雖然是周六,但在雙休日制度實施之前,周六一直是工作日和上學日。華歆在學校的最後一學期依然有不少課。回到學校,她先去了系辦公室,遞交了一份申請,申請最後一個月不住校。坐回教室,紀珂看着她微微腫起的眼皮,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就這樣,華歆注意力不甚集中地聽了兩個小時的課程。

“花兒,你不回宿舍?”紀珂跟着她出教學樓後,見她朝校外的方向走,沒忍住還是開口問道。

“噢。忘記了。我還要先回宿舍取點東西再回家。”華歆敲了敲自己的腦袋,露出自嘲的笑容。

“怎麽了?你哭過?溫澤找你,你們談的不愉快?”紀珂追問。

“跟他沒關系。不過阿珂以後不要再打趣我們倆,我們沒可能處朋友。”

紀珂依舊不解,“不是。為什麽呢?你們之前不是好好的嗎?”

“因為我要結婚了。”

這無疑是雨天的一道驚雷,驚到的人有紀珂,還有溫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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