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一個月裏可以發生很多事情,但很多事情卻也無法改變。
紀珂和溫澤雖然知道華歆要結婚的消息,倆人不約而同的選擇保密。
當時紀珂問華歆,她的結婚對象是誰。華歆喃喃說你不認識。溫澤接力問話,是我見過的人嗎?華歆擡眼,看了他一眼,答案已無需言語。
從那天開始,華歆很少出現在校園。
溫澤每天除了跑步就是抱着吉他寫歌,不眠不休。他在畢業之際一口氣寫了《花兒和毛驢》、《海邊的她》、《一無所有的我在想她》、《一歲一年》、《自卑與自我》五首歌。他跟自己的簽約工作單位毀了約,提着吉他,背着背包,不告而別去當流浪歌手了。
溫澤的好朋友卞暄從兩位當事人口中問不出任何消息,每天在女生宿舍樓下圍堵紀珂。以前是紀珂纏他,他躲。如今是他堵紀珂,她躲。
就這樣,大學生活曲終,畢業季冷冷清清收場。
*
虞時南雖然搬進了華家書房住,不過頭一個月裏有大半個月都住在公司的辦公室。他在公司跟進了解生産和市場,熟悉了客戶和産能情況後又開始抓研發。
站在企業經營的角度,他不認為華老師先前的舉債擴張規模的決策有任何問題。
改革開放以及南方講話後國內巨大的市場開始釋放,國際貿易往來愈發活躍。海城既地處南方,又有開放的天然港口。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以及各項優惠的投資政策,此時确實是最好的時機。擴大規模和抓緊研發,也是公司從基礎化工向精細化工轉型必須要構築的護城河。
他在海外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除了極少數依靠風口浪尖賺得時代紅利的企業外,制約大部分企業的發展或者擴大的始終都是處于關鍵位置的企業家。在這一點上,他敬重華老師。
除此之外,無論是公司的合夥人還是工廠的普通技術工人都非常尊敬華老師。因為當年是他拯救了這家瀕臨破産的廠子,為員工們又構築了一個穩定的飯碗。
虞時南在工廠被人稱呼虞總,在研發室被人稱呼虞老師,抓安全生産的時候一絲不茍,在食堂又可以跟工人們同吃同喝。他并不是完全複制華老師的管理思路,但确實是他迅速融入團隊的最快捷方式。他知道施展自己拳腳的時機不在現在,所以也絲毫不介意被人稱呼為小華天。
虞時南做的這些,華天都看在眼裏。他的病除了公司的總會計師蘇岩石和他的摯友林興,其他外人都一無所知。如果他可以向天再借十年,那麽他走後可以把公司交給蘇岩石。但是現在蘇岩石還不成,蘇岩石是財務資金管理的一把好手,然而最大的短板是完全不懂技術。蘇岩石跟他一樣都是從學校體制內出來的,比他小十幾歲,以前在海城一家財經學校做老師,前年經過他的游說才辭職下海加入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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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哥,雖說小虞是人才,您單單開的股權激勵已經足夠了,何必還要把小花的婚姻搭進去呢?”蘇岩石終究還是不放心,他自己的婚姻不順,所以對于人性一直抱着悲觀的态度。
華天笑了笑,“我把幾個億的債務和幾千號員工放在小虞肩上。如果不把小花跟他綁定,你覺得內部和外部的各方會怎麽看待他,他又會怎麽看待雙肩的責任?落子布局的時候不能只看眼前的兩三步,要看全局。沒退路的是我,不是他。環境和條件逆變了,時不待我,事不由我呀。”
蘇岩石喝了口濃茶把自己的擔憂說了出來,“未來的不确定性太大了。更何況……”
他沒說下去,更何況虞時南這人喜怒不形于色,不好琢磨,小花可能會吃虧。
“你呀,職業病又犯了呢。哪有什麽十分把握的事兒,咱倆下海的時候也不确定未來的路一定會比在學校舒服呀。現在,落子無悔。未來,看造化了。”華天避開他的未盡之言,也低頭喝茶,潤過嗓子後繼續說,“不過以後小花有事的時候,還請你和老林幫我照拂她一下。”
“這是必須的。”蘇岩石保證道。
“哎,小花倔的很。她放棄了出版社的工作,下周起要貼身照顧我的起居,主要是監督我去治病呢。”
“女兒都貼心。我家荔荔每次見我皺眉頭,都會伸出小手指幫我抹平呢。她才六歲。天哥,我們要知足。”
“女兒既讓人放心也讓人操心呢。”兩個單親爸爸開始交流起養育女兒的心得。
華歆正式放棄工作是在得知爸爸生病後的第三天。這個念頭是周六就萌發了。當天晚上,她在虞時南下樓丢垃圾的時候,追了出去,順便跟他商量自己的打算。
白天下雨的時候,天氣稍微清爽。夜裏雨停了,空氣恢複了又濕又悶的感覺。倆人站在路邊的夜燈下,虞時南聽到她追來征求自己意見。他微怔了一下,說,“做不讓你自己後悔的事情。我當然沒異議。”
“其實不僅僅是征求你的意見,還想請你幫個忙。”華歆猶猶豫豫吞吞吐吐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如果直接告訴我爸的話,他一定會覺得是自己連累了我。我不想他自責和內疚,所以還想麻煩你時不時跟我爸念叨一下,讓我陪他去治病。關于我工作上的安排,我們一起騙他說我延遲一年入職,行麽?”
虞時南聽到天真的話語,勾了勾嘴角,“華歆,你以前撒過謊嗎?”
“啊?”華歆不明所以,一臉迷惑地看着他。
虞時南看着她的臉龐覺得心情清爽了不少,“沒什麽。我會幫你跟老師說的。”
“謝謝你啊。”
“不客氣。你要先回家還是散會兒步?”
“你不回?”
“我抽根煙再回。”虞時南十幾歲因為家人讓他來海城讀書的時候學會了抽煙。他抽煙,但沒瘾。他曾經跟好友開玩笑說,自己抽煙沒有成瘾主要是沒有抽煙的環境。讀書的實驗室禁煙,工作的研究室和工廠依舊禁煙。他的職業底線是安全大于天。
“唔。”華歆本來已經轉身準備擡腳上樓。她猶豫了幾秒鐘後扭頭開口詢問,“人有煩惱或者有壓力的時候才抽煙。你現在壓力很大嗎?”
虞時南拿着打火機和煙盒的手停頓住,反問道,“為什麽只有有煩惱和有壓力的人有資格抽煙呢?”
華歆沒看他,低頭用鞋尖踢着馬路牙子。“因為煙葉是香的。煙從香到臭正是因為在煩惱和壓力之海裏走了一遭。”
他左右手交替着換打火機和煙盒,有一下沒一下地發出碰撞的節奏。砰砰的節奏與哈哈的笑聲交錯,“華歆,學中文的女孩子都這麽可愛嗎?”
華歆搖頭。她不可愛,只是抽過煙的人都有二手煙的味道。她這才擡起頭,直視着他的眼睛,“不是的。虞時南,你如果想提神的話,我可以給你泡濃茶替代。你如果想要緩解壓力,我建議你換種方式,比如跑步去海邊吼兩嗓子。你如果因為無聊才抽煙,我建議你找點不無聊的消遣。我沒別的意思,你現在經常跟我爸一起工作,我不想他吸二手煙。”
她其實是後悔,後悔沒有早點敦促爸爸戒煙。她明明不喜歡煙味,以前還時不時給爸爸點煙。喉癌很難說跟爸爸抽煙的習慣沒有絲毫關系。
“抱歉。我沒想到。”虞時南慢慢地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專注地聽她說完。
華歆別過臉,低聲說,“應該是我抱歉才對,要委屈你一陣子了。”
虞時南接過話,“委屈談不上。如果幫我把煙戒掉,也算功德一件。”
華歆反問他,“你會幫我圓滿這件功德嗎?”
虞時南看着她唇邊的小梨渦,眉頭舒展,眼睛眯起來。可愛是表象,步步為營才是關鍵,自己大意了。他心悅誠服地承擔後果,大手一揚,煙盒連帶着打火機一起丢進了垃圾桶。
“陪我去雜貨鋪買幾顆糖果作為戒煙期口欲的替代品。”虞時南提議。
“我明天給你炒些花生米,偶爾吃兩顆,也可以作為替代品。”華歆跟随他的腳步,又輕聲詢問,“對了,海城這邊的天氣和吃的食物,你還習慣嗎?”
“華歆,”虞時南叫住她,“你忘記了?我在這裏念的大學。別說天氣和食物了,這裏的方言,我大部分都聽得懂。”
她小聲道歉,“對不起。這兩天事情一股腦兒湧來,我真是糊塗了。”
他們之間陌生又客氣。虞時南見她小心翼翼的搭話,便提議,“沒關系。華歆,我今天住進家裏。你可以試着用更随意的态度待我。當然,我也會用自然的方式跟你磨合。”
華歆心裏還是有點局促,提前給他打預防針說,“噢。不過我有點慢熱,會耗一些時間。”
“不着急,我們有時間。”虞時南主動挑起她可能感興趣的話題,“我見書房有很多唱片,你很喜歡音樂?最喜歡什麽類型的?”
“所有類型的音樂,我都會聽一耳朵。”她說。
過于簡潔的回複沒有信息量。她停頓了一下後,再次給出了選擇性的回答,“類型的話,喜歡前些年以詩入歌的那些唱片,比如李泰祥的《錯誤》,鄭愁予的詩詞很有韻味。裏面的天窗、情婦、牧羊女、雨絲、旅程都很喜歡。還有橄榄樹,齊豫唱的國語版本和葉倩文唱的英文版。”
她說完哼唱了一小段悠揚的旋律。
虞時南如果熟悉這張專輯的話,一定會聽出來她哼唱的這段對應的歌詞是“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可惜,他沒聽過這首歌。不過,他想起了她先前哼唱的另一首帶歌詞的片段,“你那天哼唱的歌,天高海闊的那首,是這張專輯的歌嗎?”
“不是。”華歆連忙擺手,“不是。天高海闊那個是我瞎寫的詩。”
虞時南有些驚訝,“噢。不錯呀。歌詞的意境很高遠,餘味又有一點點悲傷。”
華歆一臉驚愕地望向他,嘴巴微張,半天才問道,“你聽出來了悲傷?”
虞時南從她的眼神裏看出了驚喜看到了期盼。尋找共鳴似乎要成為交心的敲門磚,然而,他看着灼灼的眼神,不忍心欺騙。他柔聲地說,“我說不出一二三,那是直覺告訴我的。所以天高海闊的創作背景是個什麽故事呢?”
華歆抿着唇,笑了笑,“好幾年前的中秋節我跟爸爸在海邊散步賞月。我目睹了一對帶孩子過節的夫妻。他們一家人和和睦睦,團團圓圓,家庭氛圍很美好。那天,爸爸在海邊給我講了很多關于我媽媽的故事。後來我提筆寫下了天高海闊,我要我們一直在一起。”
街上并不冷清,改革春風率先吹過的南方城市街道,晚上依舊喧鬧不已,時不時有路過的路人,有打鈴的自行車,還有鳴笛的汽車。
華歆在這樣的街邊說完,擡頭看向夜空。此時空中依舊有着厚厚的雲層,她專注的目光似乎要穿過雲霧看到浩渺的宇宙。雖然她一直都知道人死後變成星星是騙人的,那是生者對亡者的情感寄托。不過,她依然願意相信被詩化過的謊言。
虞時南怔怔地看着她的側顏,她似乎一夜之間更加消瘦了,也許是因為哭過的容顏顯得,也許是她身上籠罩的悲傷情緒太過濃郁,讓人産生了錯覺。
突然,她轉過頭,眨了眨眼睛,睫毛跟着忽下忽上扇動。“虞時南,你看,天上的星星繁若地上的行人。”
他擡眼,似乎也要越過雲霧看到浩瀚的群星。腦海浮現的畫面,讓他立刻想到了早上一不小心聽到的那句,和自己相像的人做朋友,與自己不像的人處對象。
虞時南不知道她和先前的那人相處是否真的順利,但他知道即便自己和她不像,相處起來卻感覺很有趣。
盡管此時此刻她離星星很近,離自己很遠。
他還是對有趣做出回應,“天上的星星是地上的行人,地上的行人亦是另一個視角的星星。所以,天高地闊,你們其實一直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