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虞時南拜托幫忙的人是他外公的學生,孟化鯉。倆人名義上雖為師叔師侄,實為摯友,年齡也僅相差兩歲。孟化鯉是首都人,孟父是醫生。華天和華歆從飛機落地到入院,一切都非常順利。
孟化鯉離開前,在病房裏留下了一個袋子,說是送華歆的新婚禮物。
晚上華歆趁着去開水房打水的間隙,在病房樓下撥了虞時南辦公室的電話號碼。“你那位朋友今天幫了大忙,還送了新婚禮物。等人走後好久,我拆開袋子才知道是一部電話,怎麽辦?我該怎麽退回去?”
虞時南因為自己沒法随行才特意聯系孟化鯉幫忙接待。孟化鯉自作主張的禮物,反而給華歆帶來了困擾。他雖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不過能通過她的聲音和語調,想象她為難的表情。
他寬慰她說,“收下吧。等他結婚,咱們再還回去。老師把他的電話留給我聯絡生意,你們身邊只有尋呼機終究不方便。現在有部電話,以後聯系起來便捷。老師怎麽樣?”
“剛剛打了安神針,這會兒睡着了。”
“你呢,晚飯吃了什麽?”
倆人閑話的十幾分鐘裏,孟化鯉也在跟自己的老師通電話。孟化鯉打電話的目的是想求老師贈一副字,他爺爺快要過生日,老爺子別的愛好沒有,唯獨好字畫。時外公除了是史學大家,還是當代書畫大師。師生倆人聊了幾句,他轉手把自己小兄弟領證的消息透了出去。
“等等,化鯉,你将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孟化鯉這才覺察到不對。他确認地問道,“大虞沒告訴你們?”
“你等一下,我把阿南他爸媽叫過來,我們仨一起聽聽究竟是怎麽回事兒。”
究竟怎麽回事兒呢?孟化鯉在電話裏替自己小兄弟突然結婚找了合理化的理由。他說,“大虞的岳父是他老師,還不到五十,癌症晚期,病得十分嚴重。他媳婦剛畢業的小姑娘,人看着綿善。大虞這時候必須替華家父女倆撐住塌下來的半邊天。想來也是他手頭的事情太多,才沒來得及告訴你們。”
時外公問道,“他媳婦是他那位下海經商的老師的女兒?”
“對,他老師的獨女。”孟化鯉說。
“化鯉,你覺得阿南是在做好事吶,還是真心喜歡吶?”時外公繼續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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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媳婦叫華歆,人很漂亮,一看就是教養很好的姑娘。先前大虞在電話裏跟我說倆人認識好多年。照這個時間推斷,他應該是出國前便挂念人家姑娘。至于這些年,他們有沒有通信,我就不清楚了。但,我覺得他對華家姑娘起心動念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以後你們見到人,就會明白。”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孟化鯉根本不知道答案。所以,他前半段盡量描述事實,後半段則是私自加工後的找補。
時月和虞鋒交換了眼神,怪不得大兒子不顧他們的反對一定要歸國。歸國就歸國吧,居然不回江城,直奔海城,原來那裏有牽挂的人。
與時外公的冷靜不同,虞時南的父母心裏是五味雜陳,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別誤會,虞家爸媽的複雜心情更多是澎湃和激動。在他們看來,現在與長子之間,如今多了兒媳這個溝通的緩沖地帶,總歸是好事。
在虞家父母眼裏,虞時南與人不親,或者說他對整個世界都很疏離。特殊年代的那幾年,大人們都自顧不暇,沒有太多精力去顧及小孩子的心理問題。等到境遇好轉,大兒子性子已經定型。這對父母深究過背後的原因,或許三分是天性,七分是時代的創傷。
然而,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誰身上沒有一點傷疤和烙印吶。大家都清楚是怎麽回事兒,卻怎麽也親密不起來。以前通書信少,現在通電話也不多,如果不是孟化鯉,他們還不知要蒙在鼓裏到幾時。
這對父母擔憂的唯一的問題是,“那時候人家姑娘才多大呢。”
電話挂斷前,時外公叮囑孟化鯉不準給虞時南通風報信,否則小孟以後別認他這個老師。
電話挂斷後,時外公雖然有很多疑惑,覺得虞時南無論回國突然結婚還是做好人行善事,總有邏輯不通的地方。不過既然有了結婚證,已締結兩姓之好,那便是親戚。
時外公發話說,“不管阿南領證的出發點究竟是什麽,現在的事實是兩家已經結親。親家公在首都治療,你們于情于理都應該去拜訪。剛好你們倆不是暑期要去物理研究所出差兩個月嗎?現在就收拾行李提前去幾天。孫媳婦孤單一個人在醫院,難免會手忙腳亂,你倆去幫幫忙。”
一旁的虞時安說他也要買票,要買票去海城見大哥。
在虞時南毫不知情的時候,他爸媽已經買好了去首都的車票,他弟弟買好了去海城的車票。
雖然虞鋒和時月連兒媳婦和親家公的面都沒見過,這天下午他倆憑借着孟化鯉提供的信息摸到了病房門口。房間裏一個穿淡藍色連衣裙的姑娘正對着打點滴的病人念詩。
“不再流浪了,我不願做空間的歌者
寧願是時間的石人
然而,我又是宇宙的游子
地球你不需留我
這土地我一方來
将八方離去”
喃喃細語,在七月酷暑的病房裏,聲聲入耳,如歌似水,沁人心脾。
“這首詩的名字,很妙。偈,偈語。”這是低沉嘶啞的聲音,看似沒說完,又似乎已經說盡。
“爸爸,您不用出聲。有共鳴的話點點頭,不喜歡的話揮揮手。如果實在想表達,就寫在紙上。我接着念餘光中的《民歌》,傳說北方有一首民歌……”華歆低頭看向詩集,在爸爸看不到的地方,眉間又籠上一絲憂愁。
這時候,華天眼睛的餘光瞥見門口的兩位來客。女賓挽着男賓的臂彎,男賓與虞時南相似的面龐,已經明示了來人的身份。華□□來人點點頭,艱難地出聲提醒低頭翻看書頁的女兒,“小花,時南的家人來了。”
華歆聞言回頭,看到走進來的倆人,慌忙從凳子上起身。
虞時南的爸爸鼻梁高聳,架着黑框近視鏡,但眼睛裏炯炯有神的精光卻遮不住。他跟虞時南真的很像,應該說虞時南真的很像爸爸。就連英挺精幹的身姿,近視鏡的款式,爺倆都幾乎一模一樣。父子倆人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父親的表情沒有兒子嚴肅,他愛笑,眼角和唇邊的笑意随時都會溢出。
虞時南的媽媽個頭不高,雖然樸素卻也有獨特的優雅。虞時南沉靜的氣質更像媽媽,那是幾代人傳承的書香氣。
華歆經由父親提醒,再加上來人與虞時南如此相似的容貌,也知道是虞家爸媽來了。她在心裏不由地埋怨起虞時南,他父母千裏迢迢趕來,他居然沒有提醒自己和爸爸提前做準備。默默埋怨歸埋怨,她趕緊收起手裏的詩集,把凳子和床邊讓出來,拿起茶杯給客人倒水泡茶。
虞鋒先開口介紹了自己和時月,緊接着跟華天道歉,“實在抱歉,我和時南的媽媽前天晚上才知道您生病住院。我倆慌忙趕來,先前禮數不周,還請老弟包涵吶。”
華天因為喉部疼痛聲音嘶啞,虞鋒和時月見狀趕緊制止住他的話。夫妻倆人一致看向第一次見面的兒媳婦。
虞鋒和時月先後接過華歆遞來的杯子,雖然都只是簡短的一句您喝茶,倆人不約而同地在心裏默默安慰自己:特殊時期,一切從簡,就當是敬茶禮了。
時月随後拉住華歆的手,聲音又輕又柔地問,“華歆,你的乳名是小花?我以後都叫你小花,可以嗎?”
華歆下意識的抿了抿唇,一時猶豫不決該叫虞時南爸媽叫什麽。她想到領證之後虞時南并沒有對爸爸改口,依舊叫老師,于是照貓畫虎,輕輕應答,“時老師,可以的。”
時月微微一愣,愕然的情緒一閃而過,不過她很快将表情調整如初。
“小花,我和你虞爸爸三年多沒見過虞時南。上次通電話還是他剛到海城,給家裏報平安。我們從化鯉那裏粗略了解到一點關于你爸爸病情的皮毛。你介不介意跟我們講講目前的情況?我和你虞爸爸沒別的意思,我們倆接下來兩個月都在首都,可以随時來幫忙。”
華歆擡眼看了爸爸一眼,見爸爸颔首,才開口。
“我爸目前的情況已不适合手術,治療手段只剩放療聯合化療。不過治療方案随時可能調整,因為在未來的某個時點放化療的副作用會大于正作用。我們請了護工,我和爸爸還能應付。時老師和虞老師,你們先忙自己的項目,不用分心顧及我們。下周,虞…”華歆停頓了一下,“下周,我哥忙完手頭要緊的事情,會來兩天。”
華天第一次聽到女兒喊虞時南哥,還是當着他父母的面。他擡眼看女兒的時候眼皮不由一顫,華歆與爸爸眼神碰撞後低下了頭。
華天立刻便聯想到女兒說的那句話,人性總有弱點,她要迎合。他清楚知道這是女兒面對殘酷現實已經開始有意識地迎合圓滑了。
虞鋒和時月不知道他們父女之間微弱的眼神官司,更不知道華天心中所想。他們看到的是兒媳婦對兒子的默默崇拜和親昵依賴。雖然他們還不知道小夫妻的相處細節,卻欣慰冷感的兒子身邊有這麽一位溫柔綿善的姑娘。
時月輕輕撫摸着華歆的手背,打趣面前的姑娘,“小花平時都喊那個臭臉小子哥嗎?”
“他比我大。他還說虞哥聽起來像是喊虞老師,時哥聽起來像是喊時外公,南哥又怪怪的。我只喊哥,不帶前綴。我哥人好。”華歆低着頭,紅着臉,梨渦淺現,話語裏真真假假。
她自己在心底感嘆道真的應了那句話,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亦假時假亦真。
時月和虞鋒相視微微一笑,這番歪理像是自家小子說出口的。
這只是一段小插曲,虞鋒接着詢問放化療的時間安排以及華天的飲食和睡眠情況。華歆倒是一一解答,最後病房內一片安靜,華天看不出表情。虞家父母卻一臉愁容,為親家公的病情發愁。
還好,這時候電話響起。
“哥,”華歆隔着電話腼腆一笑,“時老師和虞老師來醫院了。”
磚頭似的電話,有時候信號并不好。電波的白噪音伴随着一聲輕柔的稱呼,虞時南心裏一震,以至于他延遲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時老師和虞老師是誰。
他清了清嗓子,才說,“不用緊張。你把電話給我媽,我跟她聊。”
電話做完交接,虞時南搶在媽媽之前開口,“您跟我爸什麽時候到的?”至于,他們的消息來源,只能是孟化鯉。
時月自然知道兒子的性子,也沒隐瞞,一股腦兒把安排全倒了出來。“今兒剛到。我和你爸跟物理研究所合作一個項目,七八月份都要呆這邊。我們聽說小花爸爸生病住院,便來看看。放心吧,我倆不會添麻煩的。對了,小安買了明天的車票去找你,你得空的話去車站接他。”
接下來,華歆不知虞時南在電話另一端說了什麽,只是每隔一會兒聽到時老師用方言應答。她依稀可以分辨出那是好的意思。時老師說方言的時候,又快又急,跟說普通話的語調完全不一樣。
華歆知道現在接電話的爽利才是她的本色,剛才溫柔慈祥的時老師恐怕是初次見面的佯裝。不過,大家都是真真假假的,所以不要緊的。
這天,虞鋒和時月包攬了病房的一切雜務。傍晚時分,華天示意華歆帶人去外面下館子,虞家父母沒同意,他們搶了飯盒去醫院食堂打包了晚飯,在病房裏陪着病人一起用餐。直到窗外天色完全暗了下來,虞家爸媽方才離開。
病房徹底安靜下來。
華歆見爸爸欲言又止的神色,她拉着凳子坐到爸爸身邊,輕輕捏住爸爸消瘦的手指,忍不住說起了安慰的話語。
“爸爸,我除了讀過詩還讀過史。能屈才能伸的道理我懂。再說,我也沒受委屈,那聲哥是真心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