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接下來的幾天,虞鋒和時月來的比護工早,走的比護工晚。
周六這天下午,華歆因為痛經,連日來的心力交瘁再也掩飾不住,臉色慘白。時月不由分說地将她從醫院拉走,帶到附近住的賓館,開了新房間強制她睡一覺。
華歆躺在床上腦海裏恍惚了一下,剛才跟時老師路過胡同口,似乎看到了酷似溫澤的身影。
夏天的暑氣正旺,華歆眼皮合了又張開,燥熱不已,睡不着。
時月以為她挂念醫院的父親,便坐在床邊安慰她,“你別看你虞爸爸整日笑呵呵,他比我細心多了。有他在醫院陪着你爸爸,你放寬心一會兒,沒事的。”
“時老師,我熱,睡不着。”她說話間不由地帶着親昵的撒嬌腔。
時月沒有女兒,家裏兩個兒子,一個冷,一個皮。她聽到小姑娘朝她眨巴眼睛,不自覺地妥協讓步。她起身擰開吊扇開關,風力停留在最小擋位。
“時老師,您和虞老師人真好。”華歆呢喃着說。
時月微笑着問她,“我們都是好人,小花,你是不是應該改口了呢?時老師想聽你喊媽媽。”
華歆當下一怔,主動拉住時媽媽的手,帶着懇求的語氣說,“時老師,不是我不願改口,而是這麽多年我只有我爸,我爸也只有我。您和虞老師再給我些時間,好嗎?”
時月也沒生氣,安慰她說,“好孩子,當然可以,稱呼不重要。小安有時候也會時老師長,虞老師短的叫。不過家裏兩個時老師,小安會叫我小時老師,叫外公老時老師。他們兄弟倆人雖然相處時間不多,小安嘴邊挂念最多的稱呼還是他哥。哥哥長,哥哥短。他有一點零花錢不去買零嘴,都買了信封和郵票。兄弟兩人通信的信封能有一籮筐那麽多。阿南雖然寡言,他對待放在心裏的人,好的完全沒得說。對了,小安沒去成海城,阿南電話裏說他太忙了,沒空招待小安。小安死纏爛打磨了他哥好久,他哥都沒松口。”
華歆後來還是睡着了,在時月講述的虞家家長裏短中,在時月哼唱的兒歌聲裏進入夢鄉。
她只記得入睡前,耳邊一直回蕩着搖籃曲《Nuku Nuku》改編後的中文歌詞,“睡吧,睡吧,一直飛翔的小花。睡吧,睡吧,在媽媽的歌聲裏,在輕柔的床上。”
虞時南的媽媽,雖然有些厲害,華歆卻不讨厭。她不僅不讨厭,相反有一點兒喜歡。
次周的周一,虞鋒和時月不得不離開醫院去物理研究所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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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天也進入了放療期,他咬緊牙關堅持着,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憔悴起來。
華歆夜裏睡得不安穩,常常半夜醒來,默默看着隔壁病床上忍受病痛折磨的爸爸,呆呆不語。
她每日的片刻安慰便是虞時南打來的電話。每每客氣地挂斷電話之後,她總會想他為什麽不是自己親哥哥。如果是親哥哥,她便可以像他弟弟虞時安那樣毫不顧忌地纏着他,可以在他面前沒有負擔的流眼淚,甚至嚎啕大哭。她實在是太想要有一個人跟自己分擔一下心裏的苦。
華歆是心苦,華天是身心俱苦。
父女倆人這周都不約而同地盼着虞時南能來。然而,虞時南原計劃啓程那日,碰到夏天的熱帶風暴登陸,不得不延遲出發。
又是新的一周。
周二傍晚,華天難得向女兒提了要求,他想出去走走。華歆攙扶着爸爸,出了醫院,慢悠悠在附近的胡同裏走街串巷。
暴雨過後的黃昏,暑氣暫時退散,适宜的溫度很舒服。家家戶戶的煙火氣隔着青磚院牆飄滿整個胡同巷子。
走出胡同,華天問道,“小花,還有幾天就是你生日。今年想要什麽生日禮物呢?”
華歆側頭沉吟半晌,“爸爸,我想要一個承諾,可以嗎?”
華天沒有立刻答應,他擔心承諾太重,時不待他,給不了。
華歆心下黯然。不過她現如今情緒調節得很快,“爸爸,我是您的貼心棉襖,從沒讓您為難過吧。我只是想知道您這幾天情緒低落的原因,只是想讓您以後不要瞞我任何事情。”
她目不轉睛地盯着爸爸,人如果真有心事,無論如何僞裝總會挂相的。爸爸自從前幾天接了小蘇叔叔的電話後,一直有心事。
“爸,”華歆知道爸爸對她的呵護之意。只是今時不同往日,早一日見識現實的殘酷,多一份人情世故的經驗,便少一份無知和愚蠢。
華天嘆了口氣,“有人自以為是,狂妄到以為可以趁我病要我命。”
這幾天,他後怕不已。如果沒有提前安排好諸事,恐怕今日是另一種境況。又或許對方不會這麽早露出獠牙,而是等他走後,只有小花一個人獨自面對艱難的局面。
“啊?”華歆曾經告誡過自己無論多麽難過,都不可以在爸爸面前掉眼淚。此刻她聽到爸爸的話,瞬間淚眼婆娑。“誰?”
華天伸出手掌,替小花擦了擦,将掉未掉的金豆子。“海城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而已。乖,不哭啦。他想要公司而已,真有本事的話可以搶走。”
“吓我一跳。”此命非彼命,華歆輕輕拍着自己的胸口,剛懸着的心暫時放下。“我們要讓出去嗎?”
華天搖頭,“當然不會。時南聯系他老東家,不知怎地說服了人家來華投資。他拿着引進外資和先進技術的草案連夜去省裏報備了。他過兩天來首都,咱們華氏一家民企談不下好的條件,他要拉上國資一塊做。”
“他,”華歆頓了一下,“借力打力,厲害呀。”
“我也沒想到他的反應這麽快。咱們海邊的人都知道,小船怕浪,大船怕湧。華氏呢,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既怕浪也怕湧。原以為時南需要一陣子才能适應國內的商業環境,沒想到……”
華歆松了一口氣,挽住華天的胳膊,“我要是您,慧眼識珠找了這麽厲害的人,肯定會合不攏嘴。您這兩天吓到我了……”
“厲害,只是有點過于厲害了。”華天嘆了口氣,緊接着進一步安撫女兒,“更何況他跟孟家交好。他說如果到了魚死網破的地步,會讓孟家入股,這樣可以借用孟化鯉姐夫家的勢壓一壓海城那位。”
“爸爸,您厲害的時候,周圍的人跟着您喝湯。虞時南厲害的時候,咱們跟着喝湯也沒錯呀。您呀,剛才還故意吓唬我。”華歆佯裝埋怨爸爸,“沒有人可以一直厲害,您不可以,虞時南也不可以。因為一直厲害的人只有如來佛,那是跳出三界之外的神明。如果真到那一步,破財消災,沒什麽大不了。”
她樂觀還有一重因素在于如今她每天會給爸爸讀報紙,從報紙上她看到南方談話對經濟和體制的激活,也看到了國內對于引進先進技術的決心。所以,以她樸素的商業思維,并不認為這件事情做不成。至于這件事情背後需要協調多少資源,耗費多少資金,落地需要花費多長時間,她心裏還沒有概念。
華天替自己解釋說,“爸爸不想讓你跟着擔心。畢竟塵埃還沒落定,還有很大的變數呢。”
她才不管是否真的塵埃落定,至少她知道爸爸壞心情的緣由。她的心情也跟着放松下來,臉上的愁容消散,暫時換上笑意。
華歆在又哭又笑之後,猛地擡頭看到馬路對面站着的人。
她不知道人在那裏站了多久,只知道前些天看到的那個身影得到了證實,真是溫澤。他留長了頭發,背着吉他,氣質也頹廢了,如今有了這個時代文藝歌手的風範。她不知道他這番蛻變背後,自己要背負幾分責任,終究還是自己對他不住。
華歆悄悄地握緊五指成拳而後松開,如此重複了兩遍。這是她給自己打氣的方式之一。“爸爸,我看到一位大學同學。您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去打個招呼。”
“去吧。”華天當然把她剛才的一番小動作和糾結的表情看在眼裏。他什麽也沒問,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同意了。
華歆走過馬路,距離溫澤還有一米左右的地方停下。
這是時隔近兩個月倆人的第一次見面,在距離海城兩千多公裏以外的地方。他們隔着馬路的距離都已經認清楚對方,然而當面對面站立的時候,卻總有種認錯人的恍惚錯覺。溫澤的形象和氣質有了變化。華歆又何嘗不是呢,曾經無憂無慮的眉間如今有了抹不掉的憂愁。
華歆先開口打破沉默,“好巧。”
“不巧。我這些天都在這個路口等待。”溫澤說。
等待什麽,無需多言。華歆問道,“你那天看到我了?”
溫澤沒正面回答,看了一眼馬路對面,确認道,“你爸爸生病了?嚴重嗎?”
“嗯。”華歆擡手向溫澤指了指馬路對面等待的父親。溫澤隔着馬路向華天點頭示意。
倆人又是一陣沉默。隔了小一會兒,溫澤才又問道,“你…你先生他沒一起來?”
一個陌生的稱呼讓華歆微怔,她很快反應過來他問的是虞時南。如果如溫澤所言,他在這裏等待了十多天,那麽他一定知道只有自己在陪爸爸看病。她不管他問話背後究竟有什麽心思,懶得猜測和琢磨。她回答得幹脆,“他要留守海城替我爸打理家裏的生意。”
溫澤低頭從衣兜裏掏出一張事先準備好的折疊紙,不由分說塞給她。“噢。你需要幫忙的話,可以撥打這個號碼。這是我租住的房主開的雜貨鋪的電話。我如果在,一定會去接聽。你也別拒絕,畢竟多一個人多一份力。”
“好。謝謝你。”華歆收了,落落大方的将皺巴巴且已經起毛邊的紙張整理平整。“你也要照顧好自己,加油。我先走了。”
倆人誰都沒說再見。
溫澤看着她轉身,看着她準備馬路,又看到她回頭。“溫澤,卞暄一直在找你。你得空的話聯系一下他吧,畢竟這麽幾年的情誼呢。”
她說完小跑着回到父親身邊,倆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的青磚後。溫澤留在原地呆站了許久,許久。
華天依然沒有詢問小花的這位大學同學是誰。反而是華歆一開始有些不自在,她在心裏猶豫着要不要跟爸爸提一下他就是溫澤。不過沒等到她坦白,父女倆人在醫院門口遇到了孟化鯉的父親。
孟醫生先是詢問華天的身體狀态,又對華歆說晚上在醫院的餐廳有年輕人喜愛的舞會,她可以跟着護士們去玩會兒。
華歆婉拒了孟醫生的提議。一番寒暄之後,她便把剛才的插曲和不自在抛擲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