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小花的這位愛人在醫院出現的時間并不長。他在外面忙業務的時候,華歆和華天在醫院擺弄他送的索尼最新款discman(這是外形和功能都接近CD walkman的一款設備)。

華歆用它來放音樂,華天研究它的耐熱和防水的新型塑料外殼。

超越日韓,追趕歐美,這是華天最初下海的時候誇下的海口。然而,日本的新型材料又一次遙遙領先了。華天在沮喪之餘,在白紙上寫下了對華氏化學的期許。落筆寫完,他嘆了口氣,将紙團成一團丢垃圾桶。向天再借三五十年,或許才能實現他的願景和展望。

不過,這一切都被旁邊的華歆看在眼裏。她趁着爸爸不注意,将紙撿起展平後夾在了自己的筆記本裏。未來的日子裏,無論她搬幾次家,這張經過裝裱後的紙一直挂在客廳最醒目的地方。這是後話。

當下有當下重要的事情。

華歆自從得知爸爸生病,開始記錄爸爸的病中日志。他們來首都之後,日志的記錄頻率從每天變成每半天,現在變成每小時一次。得益于她的詳細記錄,主治醫生會及時微調華天的治療方案。

雖然沒有等到新的抗癌藥,也沒有更好的治療方法,華天在醫院又住了三個月。

華天精氣神兒足的時候,父女倆會在醫院周圍溜達散步,也會去附近的商業街買換季的新衣服。當然,也少不了買帽子。各式各樣的帽子,一定是爸爸一頂,女兒一頂。偶爾遇到時髦的年輕款,華歆也會給虞時南帶上一頂。

父女倆有次溜達着走進中國照相館,拍了一組家庭照。隔周,虞時南來了。華天便催着倆人也去拍一組照片。後來,在華歆的軟磨硬泡之下,華天也去了。三人在一個鏡頭之下,表情都格外真實。當然,華歆也在華天的眼神注視下,跟虞時南單獨拍了一組二人合照。

如果碰上惡劣天氣,父女倆在病房裏聽着音樂,玩各種棋牌類游戲。玩累了,他們在一本嶄新的筆記本上寫寫畫畫來交流,往往是華天寫文字,華歆在空白處畫簡筆畫。你寫我猜或者你畫我猜也玩膩的話,白天也快要結束了,華歆會準時跑去門口的報亭給爸爸買一份晚報。

就這樣,從夏天到秋天再到初冬,華天的病情沒有好轉也沒有以原來的速度惡化。他們在九月初送走了要回去上課的虞鋒和時月夫婦,之後再也沒有偶遇過溫澤。

十一月的一天晚上,窗外的北風刮得驚天動地,華天和華歆都沒怎麽睡着。次日,病房外的梧桐樹幾乎一夜光頭,靠着床頭的華天看着日漸消瘦的女兒,心裏有了決斷。

“今早醫生查房的時候,爸爸突然提出要出院。”華歆站在病房盡頭的窗邊,望着窗外枯木枝頭的烏鴉,跟虞時南打電話。“我怎麽勸都勸不住呀。”她說這話的時候,語調不自覺地拖長。

虞時南其實不意外。兩周前他去首都,華天曾背着華歆向他提過想出院。當時他用為了讓華歆安心的理由,暫時安撫住老師。這次如果連華歆都安撫不住的話,恐怕老師是已經打定主意了。他此時在外地出差,只好先說,“你先別慌。這幾天有什麽事兒發生嗎?”

“沒有特別的呀。如果非要算一件事情的話,那就是昨晚外面的風刮得呼呼響,我倆一晚上都沒睡安穩。”華歆左思右想還是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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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時南也要馬上見客戶,在電話裏安慰她,“你跟老師說,先別着急,等我談完這筆訂單後就去首都。大家一起見過醫生,再做決定。”

“好。”

倆人平時電話裏的主要話題雖然還是公司和華天的病情,不過華歆也越來越倚重虞時南給的意見。

不知不覺中,他們的通話頻次也從幾天一次變成一天幾次。因為華天精氣神兒足的時間其實并不算多,因為放化療的手段快要用完了也即将宣布治療失效,因為華歆的擔憂和害怕需要一個支撐。

華歆有時候擔心,自己冷不丁的打電話,不知道會不會打擾到他。她也想過把大事小事攢起來一次性溝通。只是每次事情臨頭,她依然會下意識的拿起電話撥下號碼。

電話結束後,她站在窗邊一邊看烏鴉們搶食,一邊反思自己怎麽又沒管住手。隔了許久,她拿起磚頭似的電話敲自己腦袋。

“喲,小花,可不能再敲啦,再敲就不聰明了。”值班護士打趣她。

華歆轉過身,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笑起來真好看。”護士姐姐走近後伸出食指戳了戳她的小梨渦,才又說,“好啦,不逗你了。張大夫找你,快去吧。”

因為華天的态度意外堅決,華歆跟主治醫生張大夫多次溝通之後,也只好無奈地順從爸爸的心意。

等虞時南處理完業務,專程趕到醫院的時候,已經塵埃落定。出院那天早上,他進屋的第一眼,看到老師臉上雖然挂着淡淡的笑,不過他打心底知道從國內最好的醫院離開意味着什麽。華歆則一聲不吭地收拾行李,見到他趕來,也只是擡頭瞟了他一眼,随後又低頭繼續往行李包裏塞衣服。

虞時南跟老師打招呼的時候,老師朝他挑了挑眉。他接收到指令,拉上華歆一起出了病房。

“生我氣了?”虞時南和她離病房有一段距離後才問。

華歆小聲哼了一聲,其實是怄氣他買的票太早了。雖說爸爸出院是早晚的事情,她打算能拖延兩天算兩天。誰知虞時南居然聽爸爸的,托人買了下午的機票。

虞時南笑了笑,耐着性子說,“陪我再去一趟醫生值班室。我也要親耳聽一遍醫囑以及後續與海城醫院醫生的交接手續。”是的,華天也為女兒做了妥協,從一個醫院轉到另一個醫院,只不過另一個醫院離家更近而已。

孟化鯉也趕來醫院。他稍後要送三人去機場。華歆已經收拾好了情緒,再加上她心裏對孟化鯉感激不已。她和爸爸在醫院的四個月,孟家給了他們父女無微的照顧。她代表自己和爸爸向孟化鯉表達感謝,“謝謝您和孟大夫。”

“甭客氣。我跟大虞多年兄弟,今兒我幫你們,等明兒你們幫我。”孟化鯉擺擺手,說着接過虞時南手裏的行李袋。

虞時南轉頭看向華歆,說,“我和老孟先送行李下樓。”

華歆擡眼,與他相視後“噢”了一聲。

華天見虞時南和孟化鯉一起出門,才招招手将華歆叫到自己身旁。從女兒知道自己生病後,今天是第一次鬧小孩兒脾氣。

小花蹲在華天面前,将腦袋埋在爸爸的膝蓋上,感受着爸爸的溫度。她很想擡頭問爸爸,問他如今害怕嗎?應該是害怕吧,不然也不會這麽着急回海城。

華天知道小花是擔憂自己,也将小花跟虞時南的相處看在眼裏。他既擔心女兒動情,又擔心她不動情,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他心裏發酸,嘆了口氣,慢慢閉上眼睛,生怕眼淚一滴一滴掉下來。

“小花,哪怕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生活。”

出了住院部,孟化鯉裹緊自己敞開懷的大衣,憋了好久的話,再也忍不了。“大虞,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你岳父生病的關系,我總覺得你跟小花的婚姻像是過家家吶。你倆不親密,不熱絡,生疏倒不至于,畢竟還有幾分默契在。總之,怪怪的,有點像是你把她當妹子,她把你當哥哥的感覺。”

虞時南瞅了孟化鯉一眼,見他把煙卷放在鼻子下方過煙瘾,心裏雖然承他的情,卻不願意跟他交底。沒有別的原因,最近孟化鯉求他外公的字畫求得頻繁。有求于人的時候,容易被人拿捏。孟化鯉被外公拿捏住的時候,一定是賣自己的消息求脫身。

所以,他糊弄了一下,“哥哥妹妹怎麽了?今年傳唱度最高的歌可是妹妹坐船頭,哥哥岸上走。”

孟化鯉果然被糊弄住了,大笑起來,“沒想到呀,沒想到,出國走了一遭,冷口冷面的虞時南,心裏居然燒起了一團火。”

“咱倆甭我一句歌詞,你一句歌詞了。”虞時南看了看他手指夾的煙卷,轉移話題說,“你想抽煙的話,我陪你多呆一會兒,抽完再上樓。”

孟化鯉就等他這句話,說着遞了一根到虞時南面前。

虞時南沒要,理由和上次一樣,戒煙了。

“現在,我相信是愛情的力量了。”孟化鯉嘴裏叼着煙,嘟嘟囔囔地說。要知道他自己抽的第一根煙還是十六歲的虞時南遞的。當時他原本想拒絕說自己不抽煙,誰知比自己小兩歲的人眼睛一斜,他不自覺地接下了。那一幕仿佛還在昨天,教唆別人抽煙的人轉頭說自己要戒煙了。

虞時南依然沒反駁,問他,“你呢,最近有情況?”

孟化鯉吐着煙圈,甚是得意,“還真有。看上一女大學生。人勁勁兒的,聰明極了。”

這句話聽在虞時南的耳朵裏,有點別扭。不過,他沒打探隐私的習慣,倒是送了孟化鯉一句,“好自為之。”

孟化鯉毫不在意地笑起來,“放心,我有譜。我呀,将來和你做親家,我兒子還要娶你閨女呢!”

胡言亂語。八字既沒一撇,也沒一捺。

虞時南嫌棄地瞪了他一眼,順手從兜裏掏出一顆薄荷糖朝他丢去。“吃過糖,清過口,再上樓。”

孟化鯉笑着接過,“成!對了,海城那小子的手縮回去了嗎?”

虞時南回他,“你瞧不起你姐夫可以,別瞧不起你姐夫的老爹。”

孟化鯉又吐了一煙圈,不甚得意。“老爺子只是在全國工商聯大會上表揚了你岳父一句。”

“一句頂一萬句。”虞時南準備掉頭上樓,想了想又回過身,“老孟,你平時做事悠着點。你是學歷史的,陰溝裏翻大船的事兒,你知道的比我多。”

孟化鯉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表示聽進去了。“謝謝兄弟!”

虞時南再回到房間,華歆正在給華天戴圍巾。他走上前,攙扶住老師的胳膊,說,“我扶您下樓。”

華天十一月份回海城,之後入院和出院反複了三次。春節前的那次入院時間最長,從農歷小年一直住到龍擡頭。

三月份的那次入院時間最短。

入院的第二天傍晚,華天等到了從島外趕回來的虞時南,他的眼眶含着淚水将華歆的手放到虞時南手中。無論他有多麽懊惱和不舍,但是當生命走到盡頭的時候,他完全無能為力的時候,才知道這一切都是自己的命,是小花的命。

他的命運已經快要寫完了,只盼着小花以後的命可以好一點。華天勉力睜着渾濁的眼睛,使出全部力氣握住虞時南的手,要将他想說的所有話都隔着眼神、隔着手指傳達到位。

虞時南看到了,感受到了,他喊了第一聲爸爸。他紅着眼圈跟華天保證他會照顧華歆一輩子。

華天不相信一輩子的承諾。他只想虞時南在小花最難熬的這幾年裏對她耐心一點,對她包容一些,就像自己對待小花那樣。

他又轉頭看向女兒,從來沒有一刻讓他覺得時間是如此珍貴。

他很想再一次告訴小花,關于這世間,所有好的和壞的。比如世上有些事情并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好,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壞。世上有些人比想象中的好,也比想象中的壞。世上還有很多事情和很多人,其複雜或惡劣程度是超越人的想象的。這些好的、壞的,自己都沒法陪女兒經歷了。

可是他已經無法清晰表達了。

即将散盡所有力氣的華天,眼角流下兩滴眼淚。片刻後,他閉上眼睛,享年四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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