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死亡不僅有征兆,華天甚至拉着華歆預先排練過兩次,殘酷到讓人心痛。然而,當死亡降臨的時候,那種真實到鋪天蓋地的悲痛才是真的讓人絕望。
華歆就是在窒息的絕望中送別了自己唯一的親人。
以後再也沒有人像父親那樣用溫和憐惜的語氣喊小花,再也沒有人像父親那樣為她遮風擋雨,再也沒有人像爸爸那樣發自內心的關心她害怕嗎。
華歆在知道父親生病後大哭過三次。第一次是在自家的洗手間,第二次是在首都醫院走廊虞時南的懷裏,第三次便是此刻。過去兩百多天的堅強,随着華天的死亡也徹底崩潰。理智坍塌得一發不可收拾。這一次,眼淚先于意識做出反應。一顆接一顆,洶湧溢出眼眶的眼淚連成線,在臉頰上流淌成河。
此時此刻,她的五官失去了所有的知覺,聽不到聲音,看不到東西,唯一感受到的便是體內有無數股力量想要把心撕扯開來。
不知不覺中她幾乎忘記了呼吸,快要喘不上來氣。
隔了許久,她才聽到耳邊虞時南焦急的呼喚聲,華歆,小花……華歆,小花……
“小花,”虞時南見她呼吸總算平穩,人也稍微醒過神兒。他才長籲了一口氣,“華歆。”
他又叫了一次,華歆的眼珠順着他的聲音給出了“遲鈍”的反饋。
她看着面前雖然近期每天都見的面龐,突然覺得異常陌生。陌生的不僅僅是虞時南的臉,還有白布遮面的爸爸的臉。她暫時止住了眼淚,瞪大眼睛瞧着他,又瞧着病床上的白布。不單單病床上白嘩嘩,整個病房都是白茫茫,她眼睛裏流露着迷茫。她閉上了眼睛,眼皮底下的眼珠轉動着,五官的感官重啓中,眼淚重新流出,她睜開眼睛認出了虞時南。
華歆的一切反應都被虞時南收入眼底,心裏升騰起對她的無限憐惜。
他性子不冷不熱,幼年時期早早見識過人心深處惡的暗黑森林,成長過程中也旁觀過太多辜恩負義。很難相信任何真情的人,卻被她對父親驚人的愛意喚醒了心底的火苗。照顧她,不只是為了滿足一位即将離世的長輩的心願,更是因為他想要留下來,他想要守着她,護住她。
虞時南将華歆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他牽着她的手腕,另一邊拿着電話通知華老師的好友們,通知自己的家人們。
華歆的爺爺奶奶早過世。華家五服以內的旁支親戚有下南洋的,也有飄洋過海去別的大陸讨生活的。海城并沒有血緣特別近的華家人。這也是華天在得知自己生病之後将華歆托付給虞時南的原因。
華家雖然沒有血親在海城,但有不少華天的故友和學生。當天晚上,逝者的女兒女婿以及好友組成的治喪委員會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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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天在遺體在轉移之前,華歆已經完全醒過神。雖然如此,她依然感覺時空錯亂,自己渾渾噩噩中被虞時南拉住感謝來祭拜的叔叔伯伯阿姨姑母們。
治喪期間,人來人往,太過混亂。
在時月和虞鋒趕到之前,虞時南不放心華歆。他拜托蘇岩石七歲的女兒蘇荔荔,在白天的時候寸步不離華歆姐姐。小姑娘被爸爸和姐夫委以重任,自然是恪盡職守,連上廁所都要與華歆同進同出。
華歆強撐着精神完成了治喪期間的全部奠儀。直到爸爸的骨灰下葬封土後,她突然洩了氣,一下子癱坐在墓碑前再也站不起來。
“小花。”
“歆姐姐。”
時月和蘇荔荔同時喊出了聲。此時,虞時南正與衆人在完成墳墓的最後封土,他聽到聲音後立刻丢下手裏的工具,跑了過來。
虞時南将人抱入懷中,掐住蘇歆的虎口。時月這時候也遞來了一杯溫水,虞時南接過水杯放在華歆唇邊,哄她張口。
華歆靠着他,輕輕搖頭,不想開口,不想喝水。
虞時南只好把水杯還給媽媽,自己從口袋裏掏出兩顆糖果。他看了看沾滿土的手指,将糖果遞給一旁的蘇荔荔,“荔荔,你幫姐夫把糖果打開放到姐姐嘴裏,好嗎?”
華歆對着蘇小妹依舊是搖頭。
她執拗,蘇荔荔跟她一樣執拗。小姑娘舉着糖果的右臂一直不放下,累了換左手托舉起右胳膊肘。華歆無奈只好張嘴,蘇荔荔眼快手快地将糖果和手指一起塞進她的嘴巴裏。
蘇小妹見自己完成了托付,開心地拍起手來。周圍的一圈大人們也都跟着露出了笑容。逝者已逝,生者還要鮮活地活下去。
喪儀和葬禮都是熱鬧,熱鬧總會有散去的那一刻。
葬禮結束,華歆想要再待一會兒。這個墓園的墓碑背後,黃土之下安葬着她的父母。只是這時候天邊大片黑壓壓的烏雲順着風,從海邊往山上墓園的方向移動。不僅虞時南的父母不放心她留下,她爸爸的那些故交好友也勸她回去,如果想爸媽了,等天氣好的時候再來。
虞時南一手牽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接過司機遞來的雨傘,跟大家說,“我跟華歆多待一會兒,大家先回吧。”
大家見他一錘定音,都沒再勸說。
衆人離去之後,倆人坐在石階上,挨得很近,卻沒靠在一起。誰都沒有說話。半山腰的風越來越大,頭頂的積雲烏黑,偶爾會有幾只烏鴉從蒼涼的柏樹旁掠過,發出凄慘的嘶叫。
一陣令天地都蒼涼的鴉聲之後,華歆将自己雙腿蜷起來,歪着頭将半邊臉放在自己的膝蓋上。虞時南向她移近了一些,伸手攬住她的肩,空閑的那只手越過自己的身體握住了她的手。他知道她在害怕,不是害怕烏鴉,不是害怕蒼柏。
華歆看着他,低聲喊了一聲哥。
虞時南嗯了一聲,又聽到她接着說,“你怎麽不是我親哥呢?”
他聽到後微微一怔,緊接着默默苦笑搖頭。他扭頭順着山路往遠處看,似乎能看到孟化鯉的腦袋,也似乎看到孟化鯉吊兒郎當的夾着煙說,“虞時南被我說着了吧。你把人當妹子,人家把你當親哥了。任重道遠呀。”
他回過頭,再看向華歆,握住她的手越來越緊。倆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過了許久,虞時南才說,“華歆,我可以是你哥。”
他在華歆眉眼流露出疑惑的時候又補充道,“在你需要的時候。”
華歆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又輕輕喚了一聲哥。
這時候豆大的雨點掉了下來,虞時南沒再應。
雨傘在風雨天幾乎沒有用,虞時南伸手想要拉她起來下山去車裏。他沒用力,她也沒有順勢起身,甚至沒有搖頭,只是盯着他看。
虞時南對上她的眼睛,眼眶內外的淚水和雨水分明。
他透過這些水滴仿佛看到了另一個倔強小孩的眼睛。兩雙眼睛裏都有憤懑和倔強,一樣的責怪天道不公,一樣的對自我的譴責。此時此刻,任何言語都是蒼白,任何勸說都不算好言。他沒強求,重新坐了下來。
虞時南對世界和人性的最初認知來自一群喪失了基礎良知的年輕人将剛剛做完手術的德高望重的老師從病床上拉起來,押着她去教學過的講臺接受莫須有的審判。從此之後,他孤獨地走過很長的一段路。
他理解這種孤身一人在世上的感受,所以他靠她更近了一些。他舍不得她在風雨中放大悲傷,更舍不得她獨自一人舔舐傷口,雖然他知道她對自己只是有信任和感激。
倆人下山已是許久之後,墓園入口處空蕩蕩的,除了不遠處停着的車子。車上沒有毛巾,他們用紙巾簡單擦過臉,虞時南發動車子飛快駛離。彼時,車頂的天上雖然還有烏雲,但遠處與海連接的地方已露藍天。
“你先去洗熱水澡,我去煮姜絲湯。”虞時南進門後跟華歆說。
華歆點了頭,去洗手間時用眼睛餘光瞄到爸爸的卧室,剎那間心裏又起了一陣酸苦難過。這次雖然沒再流淚,但她坐在洗手間的小板凳上抱着幹淨的換洗衣服發呆起來。
虞時南熬好姜湯,尋思着華歆應該洗漱完畢,走到洗手間門口看到了依舊濕漉漉的人。他嘆了口氣,轉身去了華歆的房間,從衣櫃裏又挑了一套衣服,重新回來後走進并不大的空間裏。
“家裏沒爸爸了。”華歆見人又回來,擡頭看向他,神情苦澀,喃喃地說。
虞時南蹲在她面前,摸了摸她的腦袋,“你在,老師……爸爸就在,才會被人一直銘記着。華歆,你明白我說的嗎?誰都沒有你自己靠譜。你要好好的。”
她怎麽會不明白呢。人從出生到死亡,從物理死亡到被世人遺忘,人生不過幾萬日。爸爸生存的日子有限,那麽自己努力活着,讓他在世上被記住的日子就會盡可能延長。
“嗯。”她伸手接過他手裏自己的幹淨衣物,這才覺察到這是私密的衣服。她的臉蛋不由地紅了起來,開口讓他出去,自己要洗漱了。
等華歆從洗手間出來,餐桌上除了有一碗姜湯、一袋感冒藥,還有一張紙條。
“剛接到工廠值班室打來的電話,隔壁廠子意外失火。我要趕去工廠,以防火勢蔓延到咱們家的廠子。你喝過姜湯和感冒藥,好好睡一覺。一切有我呢。”龍飛鳳舞的字跡,顯然是在匆忙之下寫的。
華歆捧起熱姜湯,在升騰的熱氣之中又水霧迷蒙。
她想,如果是爸爸留紙條的話,一定會編個無關緊要的謊言。直到第二天火災上了報紙,爸爸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家,自己又不忍心責備他,于是隐瞞便不了了之。
沒有人像爸爸了。雖然,虞時南這樣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