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虞時南也如同他電話裏承諾的那樣,準點到家。先前忙碌了大半夜和一個白天的他,神色疲憊,聲音暗啞,眼睛裏的紅血絲根本掩不住。
虞鋒和時月準備起身出發去車站,他倆攔住打算一起出門的兒子和兒媳,說讓司機送就成。虞時南和華歆都堅持相送。
在車站口,虞時南跟父母說,“等過完百日忌,我倆回江城看望外公。”
“行。我們在家等你們呢。”時月答應下來,轉身抱住華歆,叮囑她記得給自己打電話,不管有事沒事,自己只要在電話旁一定會接的。
虞鋒把兒子拉到一旁,倆人嘀嘀咕咕說了幾句後才分別。
虞時南握住華歆的手跟父母揮手再見。
華歆當下皺了下眉,不是因為牽手,而是她通過手掌感受到他不正常的體溫。她擡眼隔着夜晚不甚明亮的燈光,似乎看到了他發燙的臉頰。
華歆踮腳擡起手背貼住他的額頭。“你發燒了。”不是問話,肯定的語氣裏包含着她自己都沒留意的擔心。
“嗯。我知道。”虞時南眨了眨因為發燒而耷拉下來的眼皮,說,“回家吧。家裏有退燒藥。”
說實話,他這周的工作和應酬完全超負荷。華歆因悲傷睡不好。他是因為沒有時間睡覺,淩晨睜眼深夜合眼,應付繁瑣奠儀和費神的人際交往,精神高度緊張。
華天在世的時候,哪怕人在首都或者在海城的醫院躺着,總是一面旗幟,于他的老夥計們而言更是定海神針。公司是在華天手上獲得新生,他是公司從0到1完成蛻變的最大功臣。這裏的單位是十億元。自虞時南接手以來的銷售合約訂單已達十億人民幣,雖然這裏面有一部分繼任者的功勞,但整體底子是創始人搭建好的。公司最大股東和創始人過世的消息一經傳開,內部和外部總有些人心浮動。
虞時南很自信可以把控住局面。忙些,累些,他不怕。他只是心煩無端的猜忌。
他沒想到第一波跳出來的人還有老師的好友,林興和蘇岩石。林老師今早拉上蘇岩石一起在辦公室堵住他。他面無表情的聽完倆人的提議,随後表示全部接受。本就是開誠布公的一環,他沒必要自怨自艾。
這也讓他意識到如果說在世的老師是擱在華歆生與死之間的屏障,那麽在世的老師便是擱在那些人對他信任與揣度之間的緩沖帶。
旁人的看法,緊要又無關緊要。他更在意華歆的想法,這無關刻骨的情愛,更多是平常的牽念。
Advertisement
初見時,她在廚房的自在吟唱。那時候,她的開心是外溢的、流動的、鮮活的。那一次也讓他一向冷靜的決策裏第一次有了外人的分量。
華老師合眼的那晚,她的悲傷是鋪天蓋地的,惹人無限共情的。這一次讓他鄭重地思考陪一個人走一程,或者走一生的意義。
現階段,他不喜歡,也不希望局面失控。就這樣,他一整天都拖着高燒的身體應付了來自各方的壓力。
不過,這場病于他而言,來得恰是時候。
在華歆看來,生病的虞時南很不好溝通。在車上,她又摸了摸他發燙的額頭,跟司機說開到老街那邊的診所。
虞時南拒絕,“醫生要開的藥,家裏都有。回家去。”
華歆勸說,“你現在高燒,去診所不僅是開藥,還可以打針。”
虞時南再次拒絕,“我青黴素過敏,打不了針。”
華歆一時語塞,只好順他的意,先回家。
在家裏沙發上,虞時南丢了一把藥片放嘴裏,接着灌了一口溫水。如果咽下去的話,一切順順利利,誰知他含了一小會兒連藥片和溫水一起吐了出來。
“怎麽了?水太燙?”華歆說着,倒了幾滴水到手背上試水溫。
虞時南搖搖頭,随口找了個理由說,藥太苦咽不下去。
快三十歲的虞時南喝藥還不如小娃娃省心。華歆沒注意到他的表情,只是嘆了口氣,起身從糖罐裏找了一顆檸檬糖塞他嘴裏。
“你喝藥還不如七八歲的我呢。”她難得打趣他一次。
虞時南臉色暗啞,苦笑着說,“老師說你小時候生病抗拒喝藥,他給你講遍了藥丸治病的大大小小道理,都沒有效果。後來他不得已把藥片碾成粉,用勺子強灌,你居然把勺子咬折了。”
他在整個葬禮期間,一直稱呼着華天為爸爸,哪怕偶爾叫成老師也會很快糾正過來。這會兒,他高燒三十九度,過往的一些慣性稱謂又冒了出來。
華歆沒在意稱呼,而是想起了他提到的那個場景。自己以前生病也是超級難搞,辛苦爸爸了。不過大人怎麽能跟小孩子一樣。“那時候我小呀。你呢?快三十歲的人跟一個小朋友比,出息呢。”
檸檬的酸甜遮住了口腔的苦味,身旁人的恬淡沖散了他心理上的焦慮,虞時南這才一片一片的将藥喝下。他喝完藥,頭向後一仰,眼睛閉起來,擺出與華歆淩晨時候一模一樣的姿勢。這次換華歆來喊他去床上休息了。
華歆拽着他的胳膊,領着人不自覺地走到書房門口。她見折疊床已經收起,知道這是早上他做的,盡管初衷是為了避免在他父母前面穿幫。她遲疑了片刻,将他推進自己房間。
“你等着,我去拿你的枕頭和毯子。”
華歆跑着去書房,從櫃子裏抽出他早上塞進去的枕頭和被子,抱着回了自己房間。她善良的本意是讓他快點休息。她想要交換房間的意圖也被虞時南識破。
虞時南伸手接她手裏的被子,連被子和人一起帶倒在床上。他怕床沿磕到她的腰,伸出胳膊環住了她。就這樣,他們幾乎是面貼着面,躺在床上,躺在帶着他的被子上。她的呼吸輕柔緩和,他的呼吸灼熱急促。
“讓我靠一會兒。”虞時南的聲音沙啞。
似曾相識的話,從他嘴裏說出來,華歆一下子呆住了,忘記了反應。在她喪失主動權的時候,虞時南抱住她,将人完全帶到床上。倆人就這樣占據了半張床。虞時南也如剛才所說的那樣,只是靠着她,閉上了眼睛。
卧室的燈亮着,華歆第一次有大把時間近距離觀察他的五官。或許是夜裏光線的緣故,或許是高燒的緣故,華歆眼裏此時此刻虞時南的臉龐完全沒有以往的冷峻,相反多了些月色朦胧的神秘。
她想把他當親哥一樣看待,卻又無法真的當親哥。他們之間有法律之下締結的看得見的契約,也有道德之上默許的看不見的承諾。
爸爸去世的這一周,他承擔起了家庭的責任,也給了她如兄長般的可靠。很累吧,她想。
華歆伸手想要摘他鼻梁上的眼鏡。手掌距離他的鼻梁不到一指的地方,被虞時南握住了,他的體溫順着掌心傳遞給她。
她能直接接觸到他的高燒,意識到倆人這樣橫躺着不是辦法。她輕聲說着,“虞時南,躺好睡覺,好不好?”
虞時南嗯了一聲算是對她的回應,但依舊躺着沒動,握住的手掌也沒松開。
“好不好呀?我去書房,你……”她還沒說完,便見虞時南翻過身伸出手臂,将她帶進懷裏。他的眼睛也睜開了,倆人四目相對。
華歆扁扁嘴,後面的話沒再說,她相信他已經知道自己要說什麽了。
虞時南自然是知道的,她剛才抱着枕頭進來的時候,眼睛的餘光一直在看她自己的枕頭和被子。如果他一開始沒意識到,此時倆人便又在兩個房間,兩張床上了。
然而此時他并不想談論分床的事情,而是問道,“華歆,你想不想去公司跟着蘇總學習和了解公司的財務運營呢?蘇總除了是不錯的財經老師,也是腳踏實地的實幹家,跟着他學習的機會很不錯,也很難得。你可以考慮考慮。”
“啊?”
華歆有些驚訝,她爸爸給她安排的未來裏并沒有這一項。她先前跟虞時南聊過自己之後還想從事與文學有關的工作。現在他突然鼓勵自己去公司財務部上班,是不是公司裏的老人因為爸爸去世跳出來反對他這個空降兵了,這時候需要自己去公司坐鎮當吉祥物?她不确定。
虞時南從她的反應判斷出她對林興和蘇岩石的提議一無所知。
他是贊同華歆去公司學習的。這不全是為了擋衆人的悠悠口,他是想讓華歆多一項技能。華歆懂一些基礎財務知識和商業邏輯,便不會被人蒙蔽或者挑撥,他們之間的信任便牢固一分。還有就是不管以後她是否真的走文學道路,她名下都會有巨額財富。如果完全不懂理財,不懂財會知識,擁有巨額財富的天真文學家猶如懷抱金子的稚子,人人都可觊觎,也是麻煩事情。
“我也希望你能去學習一陣子,你如果另有打算的話,學習時間可以縮短。七七祭奠之後,只去公司待一年。華歆,我一直很敬重老師,也很羨慕他對你的拳拳愛意。只是老師對你有些……”他全程沒提及早上與林興和蘇岩石的那場對話。
可惜百密一疏,提到老師,觸犯了華歆的逆鱗。
“有些什麽?”華歆沒等他的回答,也能猜到他原本是要批評爸爸的教育方式,立刻火冒三丈。
她從他的表情中讀出了溺愛的詞彙,于是使勁地推開他,下床準備往書房跑。
不能怪她反應過激,這些天來吊唁的人有華歆認識的,也有她不認識的。有人帶着悲傷吊唁完會安慰失去父親的孤女。也有人會帶着自以為的好意提醒孤女不能一直生活在她爸爸給她營造的世外桃源裏,記得要提防外人。外人是誰,一目了然。
是啊,他們當面稱贊華天給女兒營造了一個童話般的成長環境,轉頭又告誡自家人說華家父女是前車之鑒,自家一定要避免重蹈覆轍。
虞時南一把拉住她,解釋說,“你聽我說下去。”
華歆紅着眼圈,依舊不搭理他。她找不到拖鞋,寧願赤腳踩地板上。
虞時南跟着她一起下床,一把抱起她,将人又放回床上。
華歆坐在床邊別着臉,虞時南蹲在床下,雙臂壓着她的雙腿,繼續說,“如果我教育女兒的話,不僅僅要替她遮風擋雨,更要帶她去見識風雨。這個世間不平的事情太多。不是所有的善良都會有善報,也不是所有的惡都會得到懲治。不談宏大敘事,我們回到商業世界,大魚吃小魚的叢林法則更是随處可見。我想讓你去見見商業世界的惡,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築起抵禦惡的盾。只要一年時間,一年後你可以去做你喜歡的事情。”
屋裏安靜了好一會兒,華歆才說話,“不是時間的問題,也不是你認為我是一朵溫室裏的花,只是虞時南你不能批評我爸。別人随便說我不在乎。可是,你不能!因為……”
因為你現在是我們華家的人,因為我們還要一起走一段路,她想到現實卻說不下去了。
虞時南見她又開始流眼淚,趕緊伸手給她擦。“我向老師,向爸爸道歉,也向小花道歉。”
“不準你叫我小花。”華歆帶着濃濃的鼻音抗議道。只是因為小花是爸爸起的小名。
“那我叫你什麽呢?”虞時南哄她,“我知道了,以後都叫你大貓。大貓是撲克牌裏的老大,是游戲世界的王,才不是溫室裏的花兒。”
虞時南用略帶鼻音的聲音不斷重複着,“大貓,不哭了。”
“好難聽。”華歆這才破涕而笑,“大貓好難聽。”
又過了片刻,她長長嘆了口氣接着說,“虞時南你的思想太狹隘了。什麽叫溺愛,我爸教育我的時候,從來都是以尊重我為前提。他教導過人情世故,引導過理性看待生老病死。以人情為例,我爸說過,人情不應該重難輕易,不應該重遠輕近。你不能因為他沒教導過我如何做生意和如何經營企業,便對他抱有偏見。我爸教我的,都是最好的。”
“我自省,我忏悔,我說錯話了。”虞時南擡頭望着她,語氣更加誠懇。
平靜下來的華歆感受到他手掌傳來的體溫,說,“看在你燒糊塗的份兒上,這次我代表我爸原諒你。”
這天晚上,虞時南最後沒有放她離開,倆人在一張床上,裹着各自的被子睡了一個囫囵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