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虞時南的這場高燒持續了三天。這也是他自從記事起,最嚴重的一次發燒。
他不愛吃藥片是事實。他青黴素過敏也是事實,不是有意拖延病情。
他在家裏每次吃藥要花費至少十分鐘以上的時間,是華歆一而再再而三“縱容”的結果。因為吃藥前華歆會準備好檸檬糖薄荷糖話梅糖大白兔奶糖以及一大杯蜂蜜水。當然這樣的機會并不是一日三次,頓頓都有。
他還要去上班,早出晚歸,生病期間的生意完全沒有停下。
這場病,他還有更大的額外收獲。他跟華歆的關系近了一步,物理上從分床大跨步到同床,心理上他們都開始試着交流信息以及交換信任。
那天同床的契機不是因為他生病,而是華歆開始無窮無盡地講述她和爸爸過去的生活細節。
華歆講得全心全意,他聽得興致盎然。他從細節中得以窺見老師生病前,父女兩人的相處模式。
華天的教育理念不是将女兒培養出溫室鮮花,而是在尊重她興趣的前提下鼓勵她去探索和追求感興趣領域的所有事情。不然,他們家的書房裏不可能有一櫃子古今中外文學著作,有近百張華語和英語專輯。
華天對文學和音樂不感興趣,偶爾為了陪華歆才看兩眼詩文,才聽一耳朵音樂。盡管如此,如果華歆喋喋不休聊大陸和臺灣的現當代詩歌,聊歐洲的當代詩人和小說家,聊那些關于時間的傳奇們,華天總會認真傾聽并時不時給她反饋和交互,部分時候還能啓發華歆的思辨。
人生中有一些痛繞不過去,又陪伴終生,尤其是至親的逝世。華歆借着道出與爸爸過往的日常來撫慰心上的傷口。哀傷的回憶很費神。她講着講着,上下眼皮開始打架,沒一會兒便不自覺地睡着了。
虞時南起身關掉房間的燈,再次回到床上,借着溜進來的月光端詳她熟睡的面龐。這是老師去世八天後華歆頭一回有了除哭泣之外的情緒。雖然是歪打正着引起的話題,此時此刻他依然有些後悔自己先前的武斷。
他原認為的父母之愛,勞力。華老師給予小花的愛,勞心。勞心遠勝于勞力,他武斷了,也狹隘了。他該道歉。
第一晚,倆人裹着各自的被子睡到天亮。
華歆更早醒來。她翻過身,睜開眼,才想起來昨晚同床的虞時南。或許是他夜裏吃藥發汗的緣故,額前的一縷碎頭發比平日更柔軟。又或許是他盡管生病但依然有着旺盛精力,那一縷頭發似乎比昨日更長。更別提他突出的喉結和下巴處新長的一茬黑色柔軟胡須。
她靜靜地觀察了一小會兒。就在這一小會兒的功夫,虞時南也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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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歆有尴尬有害羞,雖然自己什麽也沒做。她掩飾的動作是伸手測他額頭的體溫。
“你還在發燒。”
“昨晚睡得好嗎?”
倆人的聲音同時響起,接着他們都笑了出來。華歆趁虞時南不注意,跳下床去客廳拿體溫計。她很快又準備了物理降溫的毛巾,藥包和各種糖果。
盡管在家裏,華歆提供了妥帖的後勤保障。第三天早上,虞時南依然在發燒。飯桌上華歆問道,“今天必須要去公司嗎?能不能休息半晌?”
虞時南解釋說,“嗯。我前些天沒去車間,昨兒進車間檢查,發現一些看似簡單但很重要的安全流程有些松懈。今兒要借着隔壁的那把大火,重塑員工的安全意識。我不能缺席。”
“我能幫着做點什麽嗎?”畢竟她是擁有公司股份最多的人。如果需要大股東或者創始人女兒的身份出席,她也必須義無反顧。
虞時南說:“不用,安全大會和培訓而已。對了,今兒有一位小朋友要來陪你過周末。”
華歆猜道:“荔荔?”
虞時南說:“嗯。蘇總說荔荔前幾天把奶奶氣走,昨天在學校又把男同學的額頭弄流血。他今兒也要加班,沒人看荔荔,我便提議送荔荔來陪你玩兒。”蘇總是蘇岩石,雖然是華天的朋友,只比虞時南大六七歲。虞時南很少跟着華歆叫他小蘇叔,而是稱呼蘇總或者蘇老師。
華歆嘀咕說:“我才不信荔荔會欺負同學,欺負蘇奶奶呢。”
虞時南看着她剛剛癟着嘴角出現的梨渦,心想自己又不經意間做對了一件事情,雖然還是無心插柳。他沒有尋找到讓她從悲傷中分心的秘訣,但總想忍不住做些什麽。
“我沒欺負陳狗剩。”蘇荔荔被送來的時候,頗為委屈,小臉上挂着眼淚。她靠在華歆的懷裏說,“他在學校總是扯我的小辮。我最讨厭別人認摸我的頭發,也不喜歡他們說我的頭發是爆米花。昨天陳狗剩拽疼我頭皮,我才拿水杯和課本砸他的。不過我沒砸中,他逃跑的時候自己磕到門框上。”
蘇荔荔的頭發又濃又密,天生自來卷。因為與衆不同,在學校總會吸引一些奇怪的眼光,班上的同學們則喜歡上手摸一摸。小學生下手沒輕重,這讓她開始讨厭一切對她頭發評頭論足的人。
小朋友受了委屈,遇到理解她的人,便開始倒苦水。“還有,奶奶也不是我氣走的。我奶奶不喜歡我,她喜歡我二叔家的弟弟們。她來照顧我,我爸給她錢。奶奶拿到錢後惦記着我的兩個堂弟。她前天坐車回龍岩的包裹裏裝的全是給小堂弟的零嘴。”
華歆抱住小姑娘,問她,“荔荔,這些你爸爸知道嗎?”
蘇荔荔低着頭,聲音也小了下去。“知道呀。但是他工作太忙了,我總見不到他的人。我奶奶那天一早坐車回龍岩,晚上到二叔家才給我爸打了電話。奶奶還告狀說她走是因為我不服管教。其實是因為她罵我媽媽,還說我将來一定跟我媽媽似的,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我當時回她,我是我爸生的,我爸是她生的。我是白眼狼,我爸是大白眼狼,她就是生了大白眼狼的老母狼。”
華歆伸手擦掉荔荔眼睫毛上挂着的淚珠,盯着她的眼睛說,“荔荔,你跟姐姐一樣,咱們都是人。你奶奶口中的白眼狼是粗鄙的罵人的話,咱們不要學。你是不是不喜歡讓奶奶帶呢?”
“嗯。她愛打着給我做好吃的名義朝我爸要錢,其實她做飯一點也不好吃。她還說我爸以後一定會再娶,等後媽來了,還要給我生弟弟。”
類似的話,華歆像蘇荔荔這麽大的時候也聽過,不止一次。她為此被吓哭過。華天知道以後牽着她的手,敲開了長舌婦家的門。
華天站在門口跟不懂事的大人說,他自己是華歆的親爸,他的亡妻是華歆的媽媽。如果他以後再婚,那個人也只會是華歆的阿姨,而不是後媽。還有他從來沒打算要第二個孩子。更何況他也沒想過再婚。希望嫂子以後別傳有的沒的來吓唬小孩兒。我們家小孩兒不經吓。
此時,華歆聽到七歲的荔荔這麽說,不由得由己推人心疼起小姑娘。她也不知道小蘇叔是否真的要再婚。即便是真的,再婚的決定也不應該由蘇奶奶以這樣的方式傳到孩子耳中。
“荔荔,你奶奶是上年紀的人。一般老人喜歡回憶過去,他們看不透将來的事情,尤其是沒有影子的事情。所以,你奶奶是在瞎說。咱們左耳朵聽到胡言亂語,右耳朵立刻把這些糊塗言語倒出來。”
華歆說着用手指指着荔荔的左耳,接着輕輕扶住她的腦袋向□□斜,做出右耳倒垃圾的姿勢。
蘇荔荔跟着做完後,笑了起來,“歆姐姐,以後我聽到胡言亂語,都用你教我的這招。”
華歆接着問她學校的事情,“你那位男同學自己磕傷腦袋,你爸和老師都責怪你了?”
“老師說我不應該拿水杯扔他。最後,我爸賠了醫藥費,我也道了歉。”小姑娘又耷拉下腦袋。
華歆說,“歆姐姐覺得荔荔沒有做錯。對待咱們不喜歡的行為,就要說不。如果言語制止不了,可以借助工具上手,不能自己吃虧。”
荔荔聽到她沒有附加任何條件的支持自己,又開懷起來。“哇,我就知道我沒做錯!”
華歆點頭,“當然沒有錯。說不和反抗是你的權利。”
蘇荔荔又問,“歆姐姐,我還有那些權利?”
“還有讀書寫字、聽音樂、學舞蹈、辨別是非等等好多好多權利。”
這天的前半晌,華歆在書房整理舊書籍,蘇荔荔坐在一旁的沙發上翻看華歆小時候看過的話本。正因為有蘇荔荔在,華歆每每看到舊書上爸爸的字跡才不至于掉眼淚。
蘇荔荔雖然只是個孩子,但自小的家庭變故使得她對人的情緒十分敏銳。她一旦覺察到華歆的情緒低落,便會插科打诨要表演一首歌、跳一支舞或背一首詩。
華歆心疼自己,也心疼荔荔。這天的後半晌,她帶着荔荔出門,倆人去書店買了更多的小人書,又在集市上買了晚飯的食材。
虞時南和蘇岩石一起進家門的時候,華歆的晚飯也快要做好了。虞時南進廚房洗手幫忙端菜。
蘇岩石去客廳哄女兒。蘇荔荔因為昨晚爸爸和老師壓着她道歉,還在生氣,她氣鼓鼓的将手裏的小人書翻得嘩嘩響。蘇岩石見女兒不給自己臺階,皺着眉頭閉眼休息起來。
蘇荔荔偷偷瞄了好幾眼旁邊的爸爸,最後嘆了口氣,挪動位置去給爸爸捏眉心。蘇岩石順勢把女兒抱腿上,問道,“小倔驢,生了爸爸一天一夜的氣。”
“我沒錯,你非要我道歉。”蘇荔荔撅着嘴表達不滿。
蘇岩石教育女兒,“你昨天丢的那個水杯是玻璃杯。即便杯子沒砸到男同學,萬一玻璃渣傷到其他同學怎麽辦呢?”
蘇荔荔妥協說,“那我也應該向其他同學道歉,而不是向陳狗剩道歉。”
“嗯?”蘇岩石眼皮一擡,看着女兒。
蘇荔荔小聲更正,“陳鴻宇。”
“完整的話,怎麽說?”蘇岩石又問。
蘇荔荔說,“我也應該向其他同學道歉……”
蘇岩石截斷女兒的話,“你說的。明天到學校向幫着你撿玻璃渣的同學們道謝和道歉。”
那廂父女倆在和解,這廂華歆催促虞時南去喝藥。“飯後喝。中午沒怎麽吃飯,現在胃裏空蕩蕩的,喝了藥更難受。”
飯後,華歆把藥包、糖果和蜂蜜水擺在虞時南面前,心想他在蘇家父女面前總可以順順利利地将藥喝了吧。只是她低估了虞時南喝藥的艱難程度。一粒藥,一顆糖,一口蜂蜜水。
以至于後面蘇荔荔都開始笑話她這位平時冷臉的姐夫。“姐夫,你喝藥跟我小時候一樣。”
虞時南拿起自己面前的糖果遞給小姑娘,順便探究小大人的小時候是什麽樣子。“你小時候是幾歲呀?那時候因為什麽生病呢?”
“三四歲吧,因為我淘氣感冒了。我記性好,還記得媽媽……”蘇荔荔話說到一半,趕緊捂住嘴。她每次提到媽媽,爸爸都會不開心。
蘇岩石見女兒的應激動作,心裏一怔,轉頭抱起女兒說,他們先回家了,明早荔荔還要上學呢。
蘇荔荔趴在爸爸的肩頭,沒再吭聲。華歆和虞時南交換了眼神,提起已經裝包的小人書和零食,送他們父女一起下樓。
路邊,蘇岩石招手叫出租車,同時跟女兒說,“荔荔,跟姐姐和姐夫說再見。”
“姐姐、姐夫,再見。”蘇荔荔低落的揮手拜拜。
等父女倆人的車子走遠,華歆才嘆了口氣。“虞時南,小蘇叔的教育方法才是真的有問題呢。他不能将情緒傳遞給小孩兒。不僅如此,荔荔的奶奶也不适合繼續帶孩子。那老太太居然跟小孩說,小蘇叔将來要和新媳婦一起叮叮咣咣造小人。這些話怎麽能在小孩兒面前說。”
虞時南插話問道,“蘇總要再婚?”
華歆搖頭,“現在還沒。不過,再不再婚不是重點。重點是大人們怎麽撕扯都成,別傷害到孩子,荔荔已經過于敏感和懂事了。”
“我明天跟蘇總聊吧。”虞時南提議。不是因為他要攬活兒,而是他跟蘇岩石可以平等對話。華歆把蘇岩石當長輩,蘇岩石同樣把她當小輩。有些話,尤其是感情的心結,隔着輩分聊不開也說不透。
雖說單親家庭的小朋友難免敏感,他又想到了華天和華歆這對父女。“爸的家庭教育,做得很好。先前是我狹隘了,我道歉。”
華歆嘆口氣,“何止是很好,爸爸是最好的。他父兼母職,街坊鄰居們都勸他再娶。那些叔伯姑嬸們說家裏有個女人的話,可以照顧我們倆。我爸拒絕了,他一直認為婦女和男人頂起的半邊天應該是一樣的,半邊天可不是在竈臺,而是在工廠、講臺、商店等等。在外面,女人應該和男人一樣做事。在家裏,男人應該和女人一樣幹活。一家人沒有誰照顧誰,相互照顧才是應有之義。”
“爸的境界,別人遠遠不及。我回家先從洗碗做起。”虞時南說。
華歆瞟他一眼,“回去後你先把藥喝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