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23章
荔荔的奶奶午夜過世,她連夜請假回鄉奔喪。
她考上大學那年,奶奶患老年癡呆。人不是一下子健忘的,也不是突然之間傻掉的。奶奶一半清醒一半糊塗的頭兩年,逢人便說孫女考上北京的大學了。這幾年,奶奶喊療養院裏的每一位女性都是荔荔。
蘇奶奶這個人,有很多荔荔不喜歡的點,摳門、做飯難吃、重男輕女、嘴碎。
荔荔原以為奶奶的去世,對久病的奶奶是解脫,對她也不算大事。
其實不是,她很傷心。
村裏的喪宴越熱鬧,她越傷心。
第二天的上午,她借着來村口接華歆姐的機會,躲開了老家的嘈雜。
不過,姐姐和姐夫沒接到,她居然先見到摸到村口的葉晴塵。
荔荔愣了愣,随即露出驚訝的表情,“你怎麽來了?”
她昨天一下飛機看到他的短信和未接來電,便簡短回複他說家裏長輩過世了,一周後回香港。沒想到他隔天就跟來了。
葉晴塵昨夜到達,在機場租了車。今兒一早沿着荔荔手機的定位地址一路摸到村頭。他在村口的文化廣場停好車,擡頭看到了迎面走來的荔荔。他以為她看到自己的手機定位,專門找來的,于是反問道,“你來接我?”
“才不是。你怎麽找來的?”荔荔又問一遍。
“手機定位。”葉晴塵補充說,“我來陪陪你。”
荔荔打了個哈欠,眉頭舒展,“家裏亂哄哄的,你可能會不太習慣這裏的風俗。”
奶奶家現在确實亂糟糟,這時候也不适合帶他進院子。他在村頭早就留意到了人來人往的嘈雜,沒有不習慣,反而覺得這種婚喪嫁娶的鄰裏幫忙很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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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晴塵摸了摸她的頭發,拉着人問道,“你連着兩個晚上沒睡好。要不要去車上帶着眼罩眯一會兒?車子後座已經放平了,也有毯子。”
前天晚上,她在睡覺前接到爸爸的電話,夜裏勉強睡了兩個小時便趕早班機回家。昨夜陪着爸爸一起給奶奶守靈,後來躺下睡了一小會兒又被清晨來幫忙的鄉親吵醒了。
荔荔搖頭。她踮腳朝通向村裏的公路張望,只有過路面包車。
葉晴塵以為她怕被人看到,拉着人往自己肩上靠,“有人路過的話,我提醒你。我來也不是添亂的。”
“我又沒說你添亂。我靠一會兒,昨天哭完,今兒眼睛疼。”
“其實我懷裏更舒服一些。”
“懶得動。”荔荔挽住他的胳膊,靠得更近了一些。他的突然出現是驚喜,不是驚吓,不是困擾。
“我奶奶是吃了大半輩子苦的人。很長時間以來,她對生活的唯一要求是下個月能吃飽飯。她對食物的口味沒有要求,煮熟就成。她對物質損失特別敏感,日常摳門。她從她的父母那裏繼承了重男輕女的觀念,并形成思維慣性,直到我念中學後才糾正過來。她這樣的農村老太太卻比我爺爺更堅持供我爸念完大學和研究生。”
“這裏的女性都很有遠見。”
“如果我沒記錯,你外婆和你媽媽的老家離這兒不遠吧?你誇人挺會省事兒的。”
“不到一百公裏。外婆的魄力不是一般得大。七零年她堅持全家去香港,八零年代她省吃儉打三份工供我媽去留學。九零年代內地政策好了,她和外公返鄉做點小生意。哪怕在清邁,她老人家也沒閑着,開了一家民宿。”
“好厲害!”
倆人在閩西南大山裏沐浴着冬日的暖陽,頭頂上方是被微風推着的雲朵,耳畔是撲棱劃過的飛鳥聲。借由蘇奶奶的葬禮,兩人聊了許多在香港沒聊過的私密事情。
荔荔被太陽曬得懶洋洋,閉着眼睛問道,“葉晴塵,你有想過未來會是什麽樣子的?”
想過,怎麽可能不想呢?
近的,他想過聖誕節和跨年的儀式感,想過一起去Rocky Mount總部向她介紹品牌背後不為大衆所知的故事,想過帶她去清邁見媽媽和外公外婆。他甚至想過未來家裏的布置和院子裏的一草一木。
概而言之,他想過的未來是“和你談情說愛、騎車沖浪、讀書登山、結婚生子……”
荔荔眯起眼,皺着眉,提醒他,“喂,我問的是世界。”
世界呀,世界可說的也有很多。葉晴塵說,“世界依然生機勃勃,哪怕它已經存在了好久,但是它還将會繼續存在很久,很久。科技會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進步,但生老與病死的規律不變,欲望與嫉妒的邏輯不變。世界可以宏大抽象,也可以細致具體。一草一木,一屋一車,我和你……”
荔荔打斷他,“你又在修棧道?”
“不行嗎?”
“不行。”
“還是這麽霸道。沒辦法,誰讓我之前收了你的六分儀呢。那玩意兒總能領着我找到你。”
“引領你找到我的分明是來自矽谷的黑科技,喬布斯的智能手機。”
“手機只是我出現在這裏的條件之一。”
荔荔知道,有心才是他出現在這裏的關鍵。“謝謝你。”
華歆和虞時南他們的車停在更外面的小學附近。倆人走路過來,大老遠便看到荔荔。華歆還納悶,明明他們剛剛才跟小蘇叔通了電話,荔荔這麽快便來接他們?不過,下一秒他們的疑惑便有了答案。
虞時南小聲問華歆,“新小葉?”
華歆跟她哥停下腳步交換了眼神,借着路邊停靠的車子打掩護來觀察小年輕談戀愛。
華歆邊觀察邊發表評論,“挺般配的。荔荔有戀愛的樣子了,頭發都允許別人扯了。”
虞時南的思緒飄得更遠,“小花,你說以後咱們看到小貓談戀愛會不會抓狂呢?”
華歆拍他胳膊,提醒他閨女才十一歲。
“荔荔十一歲的時候,已經揍過四五撥小男生了。小貓在學校碰到表白的男生,也要像她小姨一樣抄起掃帚揍人。”虞時南說。
華歆扭頭問身旁的人,“然後被孩子家長發到網上?許箴都比你聰明。他回北京之前幫你閨女弄了一題庫,無論誰來表白都要先解題。”
“真有小男生表白呀?”虞時南好奇。自從許箴被送走,女兒便把他跟孟化鯉看成是一夥兒的,不怎麽搭理他。最近兩個多月父女溝通,全靠他父母和華歆從中遞話。老父親虞鋒前天還跟他打賭看看十一歲的小貓和十歲的虞時南誰的氣性更大。
“你故意搗亂的吧。”
虞時南挨了媳婦一記白眼,低頭接電話,電話另一端蘇岩石問他們到哪兒了,沒看到人呢。
他們這才從車後走出,喊了荔荔的名字。
“姐,姐夫。”荔荔松開葉晴塵的胳膊,低糯的聲音喊道。
華歆走進後第一眼便注意到荔荔眼睛裏的紅血絲,伸出雙臂抱住了人。
虞時南收起了剛才跟媳婦唠家常的居家氣場,切換到在外的穩重模樣。他在商場磨練多年,一向看人很準。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沒有虛張聲勢,也沒有毛毛躁躁,反而有股靜力。他一下子便喜歡這個後輩。
“小葉是吧?”虞時南遞出右手,“我媳婦是荔荔的姐姐,我是她姐夫。你跟着荔荔稱呼我們吧。”
葉晴塵先看向荔荔,得到她眼神許可後才開口。“姐,姐夫。我叫葉晴塵。您叫我小葉、Andrew或Andy都可以。”
“和荔荔一起回來的?”
“我昨晚才到,今早開車來的。”
“要跟着我們一起去祭拜蘇奶奶嗎?”
華歆說,“一起吧。我和你姐夫打掩護,說你是我倆帶來的。”
事實上,蘇岩石并不是那麽容易便被糊弄的人。前陣子,他以為荔荔跟葉敬川的兒子談過戀愛,親自調查過葉家。此時,他甚至不等虞時南和華歆介紹,只是看了一眼便将這個陌生年輕面孔與葉老太爺和葉敬川聯系到一塊。
心中有了預設後,他眼裏荔荔與小葉的所有互動都變得可疑起來。就連女兒兩個月前談論起男朋友躲避的眼神和缺點,也成了佐證。
回城的路上,虞時南跟華歆說,不要低估一個在商場摸爬打滾幾十年的老兵,更不要低估一個父親對出現在女兒身邊的任何陌生男子的警惕之心。蘇老師抽絲剝繭洞察細節的能力比他強,不露聲色隐藏的能力不比他弱。蘇老師打一開始便識破了小葉,只是不說而已。
華歆扭頭便把她哥的話轉述給荔荔。畢竟,世上最了解蘇岩石的人,莫過于跟他搭檔合作了快二十年的虞時南。
蘇岩石看到雲雀銜着樹枝開始築巢,他不可能做到完全心如止水。還好,那小子只在他眼前出現過一次。
安葬老母親之後,父女倆回自己家才有機會坐下來聊聊天。此時,荔荔已經收到并接受了斯坦福的offer。
蘇岩石問女兒,“開學前的幾個月,你打算怎麽安排?”
荔荔反問爸爸,“您有什麽建議嗎?”
“留出來兩三個月考察市場,走訪工廠。不管你将來創不創業,這些都是必須做的。對了,我記得你男朋友也是做戶外品牌的。倆人的事業還是要各自獨立的好。”蘇岩石很自然地把對話引到他想聊的方向。
“呃。不會混為一談的。我和他分了,還沒複合呢。”荔荔的反應快過她的理智。
“噢?既然如此,跟我聊聊他吧。”蘇岩石的眼神在女兒臉上停留了片刻。他幽幽地提醒她之前說過如果分手了或者決定要結婚的時候,會跟他聊男朋友的情況。現在分手了,正是時候。
“不知從何聊起。”荔荔說完,随即朝爸爸撒嬌起來。她笑彎着眼,“您也見過他本人,要不先聊聊對他的印象?”
“反客為主呀。蘇荔荔,你不會是被他膚淺的皮囊迷花了眼吧?”蘇岩石打趣。
“哪有?”她反駁地沒有一點氣勢。
嬉笑之後回歸正經。
蘇岩石收起了臉上的笑容,直視着女兒的眼睛,認真地問道,“荔荔,爸爸嚴肅地問你兩個問題,你必須誠實地回答。你對他們叔侄倆人分別是什麽感覺?他和你打算怎麽搞定葉家那幫雞腸狗肚的人呢?”
荔荔也嚴肅起來。她先回答了第二個問題,“葉老太爺去世前便把家分了,分得很徹底。他在香港除了RM新開的門店外,沒有其他生意。如果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RM可以完全放棄香港市場。畢竟,我們內地的市場才是未開發的黃金寶地。”
至于第一個問題,她停頓後思索了三秒鐘說,“Eric是興趣相投的朋友,一起玩兒的時候不無聊,不過也僅限于一起玩兒的時候。Andrew是可以共同搭建自由自在空間的夥伴。在那個空間裏,肢體是舒展的,情緒也無需僞裝。”
“評價這麽高?你們才認識多久?”老父親心裏酸澀無比。什麽樹呀、鳥呀、雲雀呀,都沒有一句自由自在的殺傷力強大。
“認識他的天數超過了Eric。爸,我見過赤裸的壞和包裝的好,所以知道純粹的好是什麽分量。”
“哪有真正純粹的東西?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蘇岩石重視細節,并不陷入細節,此番純屬找茬。
“爸,它只是形容詞。葉晴塵不是完人,有很多缺點。葉家最小兒子的遺腹子的身份其實塑造了他的部分性格。他看起來佛系的性子未必是你理想中的後輩。但是,他的人品、長相、心智、性格以及價值觀,恰恰是我欣賞的,也是跟我最合拍的。”
蘇岩石還是不爽,不過他無法像影響女兒事業那樣影響她的感情。頭疼的他揮揮手,管不了,不管了。“今天不拘着你了。想幹嘛幹嘛去吧。”
蘇岩石在荔荔準備出書房的時候又喊住她。“等等,你出門前把小葉的戶外品牌告訴我,我做做調研。”
“不用網上調研,您現在就可以實物測評。”荔荔給爸爸和穎姨準備了兩件RM的羽絨服作為新年禮物。前幾天回鄉下沒機會拆箱,現在時機正好。
蘇岩石跟着荔荔一起出書房試衣服。
王穎潔将羽絨服穿上身後詢問荔荔衣服的價格。勤儉持家的老財務聽完感嘆了一句,“輕便是真輕便,舒服是真舒服,貴也是真貴。”
蘇岩石沒給測評結果,“我下周去哈爾濱開會,順道測試一下它的保暖性。”
荔荔提醒爸爸,“您估計要跟姐夫撞衫了。葉晴塵不知怎麽合了姐夫的眼緣,姐夫要親自帶一波貨。”
蘇岩石皺眉,“你從中穿針引線了?”
荔荔連忙否認,“沒。姐夫跟他聊過RM在國內的經營策略和定位後,主動提出來要幫忙帶貨。其實姐夫的形象更适合上財經新聞!您穿的話,容易把極具個性的品牌穿成Daddy Jacket!”
“胳膊肘向外拐!”
“老蘇,荔荔說的是實話。”
“穎姨,爸,我出門了。晚上不在家吃飯。”
王穎潔聽到院子裏的車聲消失,走到蘇岩石身旁,挽起他的胳膊。“我理解愛女兒的父親都不會喜歡女兒身邊的男孩子。不過,孩子已經長大了,尊重她便是寵她。”
蘇岩石嘆了口氣,“嗯。”
十二月最後一天的傍晚,獨自一人又身材高挑的葉晴塵總會被游客們攔住做攝影師。
荔荔在海邊找到他的時候,身着大衣的衣服架子正在給一家三口拍照,一旁還有兩組在排隊等待的游客。
荔荔雙手抱臂笑着看他完成了手頭的工作,婉拒了新上門的任務。等周圍的人散了,她調侃他,“沒想到,你這麽受歡迎!”
葉晴塵走上前,與她保持着半尺的距離,“早知道一開始我用英語拒絕了,講着普通話不好意思拒絕同胞。”
荔荔挑眉,“所以你當時講英語,本意是想拒絕我?”
“不是,當然不是。”葉晴塵連連否認。當時是因為荔荔挂斷電話之前用英語跟媽媽争吵了幾句,葉晴塵順着語境選擇了英語而已。
“逗你呢!”荔荔暗爽中帶着壞笑,“葉晴塵,冬天約姑娘來大風大浪的海邊。既不接地氣,也不浪漫。”
他側頭看着她,“可是,你還是來了呀。”
“我只是來盡地主之誼。”
“口是心非。”葉晴塵提前堵住她,“不許接歌詞。”
“我沒打算接歌詞。你飄洋過海來這裏,我不得盡地主之誼嗎?今年在這個西海岸跨年。明年要在另一個西海岸跨年了。葉晴塵,最好的已經選擇了我。”她的眼睛裏,她的言語中傳遞了很多東西。
他笑了,“嗯。你的選擇都是最好的。”
冬天的海邊雖然不是最佳觀賞的季節。但是旅游城市的跨年夜,海邊依然熙熙攘攘。倆人走得很慢,肩與肩時不時碰到一起,步與步多數時候同頻着。
說他們不是情侶,沒人會相信。
因為她眉梢飛揚,他眼角彎曲,倆人走在一塊仿佛天地只有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