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聞雲聲來到今日未敲響的門前,深吸一口氣。
房間內陰郁籠罩着,陰影之下半張透着濃重病态的臉,漆黑眼睛仿佛要将人拉入沼澤泥濘裏,聞雲聲上次見到這張臉仿佛隔了百個年輪那般長。
“痛…”幹澀低啞如破鼓的聲線,他的眼角泛紅,祈求般看向她。
聞雲聲走近掀開了被子,指尖揭開微攏的衣袍,單靈澤身體微顫,手攥緊了袖口衣角。
單靈澤上半身的傷口被石半雨重新處理過,她的視線往下掃去,卷起他的褲筒,傷口完全露出來。
聞雲聲的手在停在空中。
大腿內側的傷口——化膿潰爛了,傷口周圍之紅腫伴有生理液體,這大概是他高燒不退的原因。
聞雲聲皺起眉頭,她的心急促跳動,将來權勢橫行以天下為棋盤,一手操控棋盤的人,如今落入塵泥卑如蝼蟻般求憐,而她卻殺不了他,眼底泛起一抹異色。
“傷口都化膿了,怎麽會不痛呢。”聞雲聲輕聲說,轉身去拿了金瘡藥紗布,将金瘡藥粉直接傾到傷口上。
藥粉似一跟尖銳的細針刺進單靈澤的傷口上,劇痛讓他瞬間大腦一片空白,脖子的青筋暴起冷汗直流。
“啊,對不起對不起。”聞雲聲似手忙腳亂般用手帕拂掉多餘的藥粉,大腿傷口被牽扯到比方才更加猩紅。
一只手腕骨格外突出的手扣住她胡作非為的手,聞雲聲本能吃痛的悶哼一聲,手腕上的力道倏然間沒了。
聞雲聲眨眨眼看着少年,“不好意思,我阿兄老說我笨手笨腳的,弄疼你了吧?”
單靈澤漸從痛楚中喘過氣來,他虛弱地搖一搖頭,“不疼…”
“傷口發炎化膿了,要先處理一下,你忍忍。”聞雲聲的聲音是溫和的,但手上的動作絲毫沒有收斂力度的意思,她将紗布纏繞大腿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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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靈澤顫抖着不禁躬起了身,單手撐在床上胸膛起伏着,汗珠順着發絲正滴落在鎖骨的刺青上,似飛鳥偷泣,“好…”
聞雲聲最後在傷口上打了個結,收尾的一下将紗布一勒,傷口周圍的皮膚泛白,而紗布下傷口滲出了星星點點的血,“這樣剛剛好,你應該不痛吧。”
她抿嘴一笑将紗布和藥收起,轉身一瞬間臉色黑了下來。
“聞姑娘…”單靈澤雙手撐着床,靠臂力拖動下半身欲想下床。
聞雲聲循聲看去,少年幾縷碎發略顯淩亂地自然垂落,衣寬着腰帶松松地系在勁瘦的腰上,目光停留在捆在傷口上呈紅褐色的紗布上,半秒間偏過視線。
單靈澤的眼眸随着聞雲聲靠近而輕垂下,“這樣綁,疼…”
聞雲聲“……”
門外傳來一陣聲響。
“聞行舟那家夥是說過要節省用度,但不至于連燈油都要省…”此時石半雨背着醫藥箱過來。
“幹嘛不掌燈…二小姐?!”石半雨将油燈點亮,才發現房內有兩個人一愣。
下一秒發現被捆着亂七八糟的紗布,眉眼輕挑,他将紗布解開,深吸一口氣,傷口被處理得一團糟,昨晚還好好的傷口一轉眼化膿了。
“這是經歷了什麽?”石半雨道。
聞雲聲有些愧意對石半雨道,“那個我弄的,不好意思…”
石半雨饒有興趣擡眸看了聞雲聲一眼,“下手太重了,腿廢了以後…瘸了。”
單靈澤“……”
聞雲聲“……”
她餘光中瞥了床上的少年一眼,他視線落在紗布上,神情似在隐藏的某種情緒,記仇?剛才內樣戲弄他,傷口又裂開了,還瘸了…
“去備些烈酒來。”石半雨打開藥箱将刮骨刀,銀針,桑皮線等物件拿出來陳列在床頭桌上。
聞雲聲将酒取回來在石半雨旁邊協助。
石半雨将烈酒取一小盞置于燭火上燒沸騰,在傷口周邊塗抹一圈,用刮骨刀将爛肉清理掉,細線穿過銀針,穿進肉裏……
單靈澤他很安靜,安靜地像個木偶被人縫制着。
一刻鐘後石半雨對單靈澤說:“傷口再感染的話……”他聲音放慢,再一字一頓道,“截肢。”
單靈澤別開臉躺下留下一個寂寥的背影給石半雨。
“二小姐,茴香熬了藥,稍後喝了吧。”石半雨不理會他,獨自将醫具用烈酒擦拭,收回藥箱中,擡眸對聞雲聲道。
聞雲聲想起醒來時那股味道皺起眉頭,卻偶然間瞧見單靈澤轉過身來看着她,嘴唇微張。
“二小姐走吧。”石半雨起身往外走去,聞雲聲跟着他離開。
出了房間,聞雲聲問道:“他的腿真瘸了?”
石半雨停下了腳步,聞雲聲差點撞了上去,聽見他道:“嗯,還有那人城府深,二小姐莫要與他太近,聞行舟會安排人照顧他送回汴陽的了,二小姐別管他了。”
聞雲聲心一沉,他不能回汴陽,“不行,現在邬達那麽猖獗,現在不能回汴陽。”
石半雨奇怪地看着她,“邬達還沒有無聊到去截一輛小馬車。”
“還有,我先不回去了。”聞雲聲直徑往聞行舟的庭院走去。
見聞行舟房內燈還亮着,她推門進去站在聞行舟的身後,雙手垂着他的肩膀,“阿兄!我先不回去了。”
聞行舟放下竹簡,一個側身避開她的手,“不回去留在這兒幹嘛?”
聞雲聲思索着雙眸環視一周,目光落在牆上新繪制的版圖上,關都被繪進闵朝的版圖內,密如螞蟻的标注晃得人眼花缭亂。
“我來當阿兄的軍師參謀。”聞雲聲背着手在房間內踱步。
“那我可以讓季安吾辭官還鄉了?”聞行舟一笑道。
“唉別,我說真的,我可以當副的,而且還能幫你們照顧下傷員。”聞雲聲說着,撩起手袖。
“唉,那我可以辭官還鄉咯”石半雨将藥箱往桌上一放,提腿坐上了桌邊。
聞行舟将石半雨從桌上趕了下去,調侃道:“你辭官還鄉去娶那位貌比天仙的姑娘?”
“跟她又不相熟,怎麽娶?”石半雨奮袖道。
聞行舟拿起手邊的一團紙往他的頭扔去,“現在邬達猖獗,你現在回汴陽也不安全,晚些再回吧。”
她點點頭,“還有單靈澤他身上傷還沒有恢複,也先別回汴陽吧。”
“單老丞相還等着他回汴陽,傷好得差不多就啓程了。”聞行舟說。
傷好就回汴陽,那就讓他的傷一直都別好,一直都不回去,聞雲聲心想。
“那個,阿兄可以替我傳一封信給魏尋麽。”聞雲聲念起魏尋。
聞雲聲與魏尋相識,完全源于聞陸與魏付兩人為舊識,兩家常走動,一來二去兩人便相識,小時候他們性格不合而常争吵,魏尋勸誡她多讀聖賢之書,而聞雲聲覺得他太孤清寡言。
有一次聞雲聲在後院閱西廂記,映照在書上的陽光被一道身影遮擋,她擡頭一看是魏尋,眼底淨是微光,“魏尋,你瞧下這個。”她将書遞給了魏來。
魏尋拂了下石凳上的落葉,接過書坐在聞雲聲旁,他一頁一頁翻着,任由樹葉飄落在衣袍裏。
聞雲聲側目湊近,滿眼期待看着他,輕聲道:“你覺得怎麽樣?”
魏尋避開了她的目光,喉結一滾,指尖攥緊手中的書“你何來這本書?”
“啊?”書坊間買不到,是別的夥伴給她的,她不能說。
第二日聞雲聲就被罰禁足抄書,此後聞雲聲每次幹“壞事”都要躲着魏尋。
稍長大些後聞雲聲身體好些有自己一片天地樂土,而魏尋要考科舉,漸漸得兩人淡出了對方的生活。
在夢裏關都之行後,聞雲聲女扮男裝與單靈澤等人從藏春樓出來,剛好碰見刑部的人,其中包括了魏尋。
聞雲聲那日喝些酒,衣袍上沾了胭脂酒香,她将他單獨拉開。
兩人站在藏春樓對街的巷子裏,聞雲聲的身影被陰影覆蓋,她指尖纏着玉佩上的吊穗,“魏尋,我只是喝了兩口酒……你別告訴我阿父。”
魏尋沉默着越過少女,雙眸落在巷口等待的單靈澤,緩緩道:“他心術不在正道,聞二姑娘還是勿要此人與為伍。”
聞雲聲明白他話裏的意思,有些不開心,“他也是我朋友,但你為什麽要這樣诋毀他。”她将玉佩砸在他的手上,轉身離開。
那日魏尋在原地站了很久。
到了晚上果不其然聞陸知道了,罰了聞雲聲十日禁足,此後她更不待見魏尋了,就算是在兩人家中相遇,魏尋找她話家常,聞雲聲也是不理睬他,慢慢地大家都知道了聞家二小姐讨厭魏尋。
直到半年之後,聞家出事了。
聞陸被誣告與皇子勾結陷害太子,案件由四皇子率錦衣衛去查辦此案,而錦衣衛向來與聞陸對着幹,此事交給他們無異于直接定了死罪。
聞雲聲只能去三司請求還她父親一個清白,三司官員卻避之如老鼠,在這時只有魏尋将此事攬下,向天子請奏給他一月的期限調查真相。
那以後魏尋夜夜掌燈不眠,提筆落墨間滿目憂愁,為了還聞陸一個清白,他勞累咳血。
這些聞雲聲都記在心裏,他一生理智克己,是風清氣正的君子。
夢中聞雲聲辜負了他的一片赤誠之心,現在她不想魏尋對她的期許落空。
先前聞行舟請了魏尋來接她,現在她又決定先不回去了,雖池州回汴陽會途徑關都,但聞雲聲覺還是有必要給魏尋道個歉。
聞行舟詫異地看着她,“你給魏尋寫信做什麽?”
聞雲聲提筆,“至吾友魏尋,見字如晤,展信舒顏,雲聲身有事牽不克赴會,深感歉意,願你歸途平安,待陌上花開盡再會滿園春色,雲聲謹上。”
收筆,聞雲聲将信晾起,輕吹未幹的墨跡,再小心将信折起。
“阿母來信多日,也不見你有想回信。”聞行舟道。
“對,還有阿母的…”聞雲聲的筆尖再落在宣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