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圓塔上用朱砂提上了咒文,彩色幡旗在風中揚起,銅鈴在伶仃作響,神秘而莊嚴。

“今天是中元節,聞姑娘還沒見過軍營裏是怎麽過中元節的吧?”李謝不知從何時出現在聞雲聲的旁邊。

她确實沒有在軍營裏過過中元節,夢裏她還沒有到中元節就先與單靈澤回汴陽了,之前她無心朝堂之中的明争暗湧,很多事情都是塵埃落定後再傳到耳中,她錯過了太多關于軍營裏傳回來的消息了。

李謝既有意要接近她,不妨利用一下。

聞雲聲瞥了他一眼,“汴陽過中元節祭祀祖先和神靈祈求吉祥,風調雨順,軍中中元節祭戰死沙場的英靈,彩幡銅鈴引渡無名亡魂歸鄉。”

李謝自嘲一聲,“忘了聞姑娘父親乃是永光侯,自是知不少軍中事。”

一陣沉靜空氣想似被凝固住了,半晌後李謝似想起了什麽又言,下巴朝單靈澤離開的方向擡了下,“那位是你的朋友?”

聞雲聲一愣,說:“單老丞相之子單靈澤。”

“是嗎。”李謝漫不經心說道,“單丞相膝下可只有一位嫡女,怕是妾室所出的?腿還瘸了。”

聞雲聲看向不遠的單靈澤,他一般走得緩慢不留意基本看不出來他的腿傷了,但只要稍加留意,就能發現他為了不牽扯到右腿上的傷,而将身體重心都放在左腿上。

傷口被她那晚胡亂處理,傷口又惡化了一次…

單靈澤似發現了她的視線,轉身而來瘸得似比早上時要明顯了些。

聞雲聲心莫名生出一股惡氣,“怎麽人到了李将軍嘴裏似有高低貴賤?阿父在成為大将軍前還是以耕作為生的農夫,不如李将軍也給評一評?”

“聞姑娘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是說單公子雖為妾所出但依舊氣度不凡。”李謝連忙賠禮道。

果然圓滑吹蘆葦兩邊擺,真會給自己找補,聞雲聲也不想跟他繼續争論這個事,敷衍地嗯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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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謝側目望着聞雲聲,躊躇片刻後從身後拿出一個精致匣子。

“我在行軍偶得一味稀有藥材,關都百姓稱它為火靈芝,有強身健體之效,當是我剛才出言不遜傷到聞姑娘的朋友,給聞姑娘的道歉。”

聞雲聲有些奇怪得擡眼看着他,盡管李謝在行為上表現得像男子送東西給傾慕女子時的不安與羞澀,但他眼底藏着的是目的與功利。

“你既知是傷到我朋友,為何給我道歉?”聞雲聲觀察他的表情,進一步試探他對自己的忍耐的底線。

李謝的笑容僵在臉上。

“李将軍既已知自己說話不過大腦,口不擇言,那我也不跟将軍一般計較,原諒你了。”單靈澤說話間将匣子接過,打開一瞧。

李謝“……”

聞雲聲抿嘴一笑,這都能忍。

她在話本裏見過太多這樣的男人,婚前對女子展開強烈愛意低眉順眼,婚後便開始展露醜惡的本性,果然是能不顧手下士兵死活,兩年內貪污一萬黃金的人。

“謝李将軍。”聞雲聲順着李謝的意思陪笑道:“李将軍送如此貴重的物件給雲聲朋友,等回汴陽定讓阿父好好回禮,才不枉将軍一份好心。”

李謝為緩解尴尬氣氛,裝模作樣一笑,“雲聲喚我李大哥就好,中元節過後關都集市特別熱鬧,雲聲感興趣的話我帶你去瞧瞧玩一玩。”

“好呀,剛來關都還沒好好逛過。”聞雲聲心思索半刻後道。

“好,明日巳時帶你去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李謝神秘道。

單靈澤輕微張嘴用只有聞雲聲能聽到的聲音說:“帶我一起去。”

聞雲聲有些詫異,用沉默來回應他的話。

“李将軍!篝火開始了喝酒去!”遠處走來一名懷抱兩壇酒的士兵。

還沒等李謝開口,單靈澤雙手一供搶道:“李将軍請吧。”

李謝臉色有些難堪,礙于面子還是跟着士兵離開了。

在這時戰鼓聲四起,銅角鳴響,聲音雄壯渾厚,回蕩消散在沙漠深處。

聞雲聲看着前方火光中的一群人影。

士兵頭戴滿臉符咒的鬼面,一身黑袍上挂滿狼牙銀器,雙手扶持引魂幡,在他揮舞下風起幡動。

戰鼓聲漸強,圓塔被點燃起,火光四撒,火焰在夜色中蜿蜒盤旋,滿目星塵的夜空成了熱鬧景象的背幕,烈酒撒在空中下一秒化作一簇花火。

邬達頻犯關都死了很多人,從闵朝來了一批人死了,又在當地拉了一批人參軍,一群人低吟默是念混雜不清的方言,此時沒有官銜階級,他們只作為自己而進行祭祀悼念故人。

激昂的鼓聲如黃土之上萬馬齊踏而來。

“邬達犯我國土,白骨冤魂遍地,我們勢必要高舉手中的武器,讓邬達的鐵蹄永踏入闵朝國土半步!”聞行舟高舉酒壇豪飲而盡。

幾只飛蛾在火焰上飛舞追逐,火焰熾烤着它們的翅膀,化作一抹灰燼。

士兵望着篝火前的将軍,他們将手中烈酒一飲痛快,“我們誓死追随聞将軍!”

一雙明亮的眼眸泛起水色,眼淚似要溢出來,她連忙用袖子擦掉眼角的淚珠。

單靈澤從腰間拿出月白色手帕,走近擡手。

聞雲聲下意識地側身躲開他的手。

熱浪裹挾灰燼萦繞着單靈澤停留在空中的指尖,半晌後才道:“五年動蕩,三年戰亂,百姓日日在名為戰争的地獄中煎熬,制造地獄的人将理想當作滋養戰争的肥料,軍營中舉行祭祀儀式何等可笑,這只不過是雙手沾滿鮮血的将相給自己的一點心裏慰藉罷了,不值得落淚。”

聞雲聲側目不可置信得向望着他,說:“我阿兄不是這樣的人,他是來治理關都,維護治安和平,讓百姓四海安定,男有分,女有歸,與那些為功勳而戰的将軍不一樣。”

原本在眼眶裏打轉的淚珠,因為轉頭而順着臉頰無聲滾落,她瞬間覺得氣勢好像低了一頭,奪了單靈澤舉着的手帕,胡亂地擦拭。

單靈澤沉默了很久,久到月亮高挂,月色從樹梢間漏進來,他才緩啓聲道:“君王的一句話,就能使百姓深陷水火之中,身為将相那有不從的道理…”

他的聲音很溫和的,與這種溫和相悖的是語言裏的冷漠,在昏暗中聽起來,一陣驚慄刺骨。

“我的兄長他所信仰的是人道,一個将軍的人道,不是坐在高位那個人的一句話,他只想他手下的兵少死一些,身後的百姓能夠安穩的過日子,讓生活是它本該有的樣子,身為将相他不能看着自己國家被外族一點點蠶食,坐視國破家亡。”

聞行舟苦守三十八天,寧願承受漫天謠言抗旨不回朝,也不願放棄關都,不願放棄被困在關都內的百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可能你的兄長不是這樣人吧…”

他說完欲要起身離開,聞雲聲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原本恬靜的臉現在充滿委屈與不忿。

單靈澤那件薄衣的衣襟被拽松,露出一截皮膚,頸側一顆細小的黑痣似無意間滴落在宣紙的墨點。

聞雲聲張了張嘴,思緒卻被墨點下刺青奪去,現在想來闵朝沒有刺青的習俗,他們講究的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能将這麽大片刺青刺在身上。

她的心底升起一陣異樣的感覺,拽着衣服的手不禁收緊。

在這時石半雨的聲音傳了過來,“二小姐!”

随即聽到對方示弱般暗哼一聲,“聞姑娘,痛…”

她只見單靈澤捂着肩膀,眉眼輕輕蹙在一起,出于多年以來所受的禮教,她本能性松手。

單靈澤将衣襟斂回擋住了那片刺青,恢複以往古井不波的表情。

聞雲聲“……”

剛才還在和她争論的人突然似了一個人般,幾十秒前的憤怒仿佛就像海上的浪潮一般,蓋過來轉眼間恢複平靜,人前人後變化之大話本子都不敢這樣寫。

他将情緒深埋心底蟄伏在她身邊兩年。

兩年時間內他不曾有過這樣的陰郁與不平,卻在聞行舟一句話後爆發出來,戰争給他帶來了不可磨滅的傷痛,五年動蕩,三年戰亂,長達八年的紛亂,仇恨的種子從聞行舟來之前就種下。

“夥夫大哥考得羊腿好吃……”石半雨嘴裏嚼着羊肉走過來。

聞雲聲擡眸,正對上了石半雨手中拿着一根羊腿,眉頭微擰。

“她不吃羊肉。”

“……”

聞雲聲楞在原地,扭過頭去看單靈澤,他居然連這個都調查了,對她百般地忍耐,對她的喜惡了如指掌,費盡心思接近她,他的目的是也是她背後的聞家,或是說她阿父?

“我吃。”她接過羊腿,羊肉和孜然獨特香味彌漫散開,抿了下嘴撕下一小塊放嘴裏——沒有意料中的膻味和油膩,同時她在單靈澤的臉上如願地看到了略帶黯然的神色。

“羊肉味甘性熱,多食易上火。”單靈澤淡淡道。

“這點你倒挺上道。”石半雨擡手想拍拍他的肩膀,卻被單靈澤身體往旁邊一側,他措不及防拍了個空,“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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