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庭院內樹蔭斑駁。
槐樹下一名少女以書斂面,姿态十分悠閑,後頸靠着椅背,長發傾垂而下。
一道陰影迎着落花傾覆俄而來。
聞雲聲感受着拂過發間的微風,未有所動,“茴香,街上可有阿兄的消息?”
距離聞行舟出征東鄉後已經過去了五日,街上卻一切如常,未聞捷報也未傳兇訊。
“茴香”未有一動,聞雲聲擰起眉頭覺異樣,将書簡從臉上拿開,勁瘦的腰被一條墨黑的腰帶束着,腰帶下一塊晶瑩剔透的犬牙狀的白玉泛着潤光。
她對這塊玉綴再熟悉不過了,夢境之中單靈澤将這塊白玉墜贈給她,往後她便日日佩戴在腰間。
聞雲聲擡眸而望撞入一道視線之中,她拂去了衣袍上的槐花,起身将那本《牡丹亭》随手扔在椅子上,連忙朝庭院內喊道:“茴香,帶上紗笠出門。”
未等庭院內的回應,她小步而急地徑直離開。
茴香拿上紗笠,路過單靈澤時輕輕行了一禮,追趕她家姑娘。
單靈澤望着少女落荒而逃的身影,眼角染了幾分笑意。
這幾日聞雲聲似有意要躲着他,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便沒聞雲聲,或只要他一出現,聞雲聲便會随意找個借口走開,如此往複,每日都要上演幾回。
*
醉仙樓前一攤小蒸檔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的人,檔主吆喝道:“熱騰騰的蒸松糕,剛出爐呢!一兩三個人人有份,排隊哈。”
“姑娘,你在此等會。”茴香排在人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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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雲聲一襲嫩綠雲杉,簡單而素雅,她靜靜站在樹下,與一旁的喧鬧格格不入,引得路過男子頻頻回望,期盼着此時刮一陣風,吹開紗笠窺得一眼少女的芳容。
她擡眼朝街尾望去,見到人群間隙中一張熟悉的側面一掠而過,她不确定再定眼細看卻已不見了身影,“茴香我去前邊看看,你等這兒等我會。”
男子失望地眺望少女的背影,“老板,切九塊松糕哈,別手抖切了多哈,我不認賬的哈。”
檔主“……”
從人群擠出來的婦女懷裏揣着一靈牌,面露悲涼之色嘴裏念叨,“我兒呀……”
聞雲聲望着她們懷裏的那副空白的靈牌,心髒似漏了半拍。
“這位老奶奶,您的孫子姓甚名誰。”青黛扶着老媪坐下,撫着她瘦骨嶙峋的背輕聲詢問。
老媪欲語淚先流,她手捶打着胸口,搖搖頭精神恍惚道:“孫子沒了,我兒,我兒名李葛。”
聞雲聲忽然哽咽住,戰争是殘酷的,上了戰場便非生既死。
“老奶奶,這些你拿着。”錢蘇念從廣繡裏拿出一把錢,打開那滿是溝壑的手,放在她的掌心。
“我兒名李葛。”老媪沒有受,而是反手抓着錢蘇念的手,錢散落一地,她渾濁的眼眸閃着淚光,嘴裏重複念叨着:“木子李,草頭曷葛。”
原本人人争破頭都要得到的金銀,如今碎金碎銀被踩在鞋履之下,錢財在此時失去了意義。
錢蘇念筆尖沾墨,橫豎之間在靈牌上寫下一個個生命。
軍隊出征三日街上一股死寂蔓延開來,戰後如無捷報多半是兇多吉小,聞雲聲不願去自我消極,她選擇相信聞行舟不會騙自己,不久将來東鄉的捷報會散滿關都大街小巷。
自石半雨将子母藤一事安排下去也有一段時日,她尋了一處不起眼的茶樓,視線依舊落在錢蘇念身上,指尖輕點着杯沿。
“錢姑娘,善人,像我們這種大字不識幾個的,日後都不知道如何給親人撰寫靈牌,幸好有錢姑娘在。”
聞雲聲循聲看去,小二哀嘆道:“人美心善,平日裏還會施粥米幹糧,日後定大富大貴!”
她沉默許久後,啓聲言:“禍福非命定,僞善作惡各自招。”
說完連聞雲聲都覺得自己現在的口吻太惡毒了。
小二一臉鄙夷,将汗巾打在肩上道:“你這壺茶,十兩!喝完快點走,真晦氣。”
聞雲聲輕抿一口熱茶,茶在嘴裏回甘,小二還算仁慈,她這般說話,竟沒直接趕,而只給漲了十倍的價格。
此時一陣清風裹着沉香悠綿長的香味從正面飄來,她的聲音溫柔而緩慢,“這位姑娘的茶錢我結了。”
小二擡眸一愣識趣地收錢走開了。
錢蘇念提起裙擺坐在聞雲聲的對面,旁邊青黛一臉警惕瞪着她。
“姑娘在這兒看我們很久了,是遇到了什麽困難麽?”錢蘇念柔聲關心道。
聞雲聲思索會兒說:“錢姑娘六親緣薄,雖為為嫡卻慘如庶出,兄弟姊妹相殘,十二歲遇貴人知音相助,十五歲被驅至郊外有家不能回…”
她停頓拉長尾調,面露難色伸出左手掐指一算,搖頭嘆息道:“十九歲遠嫁關都不到一年丈夫暴斃而亡,克夫呀。”
“你是哪來的算命先生?神棍,背地裏盯着我家姑娘很久了吧!”青黛大手一拍桌,滾燙的茶水灑出。
聞雲聲拿出三枚銅錢,放在手掌之中一合在掌中投擲,兩正一反,繼續搖頭說:“錢姑娘并非克夫之相卻有克夫之象,惡桃花纏身,看似仙鶴雲游,實則籠中金雀…”
“你還說!”
“青黛莫要無禮。”
錢蘇念面容煞白,不可置信看着眼前頭戴紗笠的神秘少女,“大師怎麽稱呼?”
聞雲聲心念魚兒上鈎了,腦袋裏思索着從小看過的話本随便道,“師承北冥真人,小徒下山游歷,師傅常曰算命不留名,錢姑娘莫問。”
她将三枚銅板交給錢蘇念慢道:“挂相還示姑娘好友執念太深禍及家人,大兇之兆,可要小心些。”
聞雲聲的話如雷貫耳。
“可有辦法解此禍?”錢蘇念聲音裏有些顫抖。
“此物乃我師開光之玉,佩與身上有趨吉避兇之效。”
聞雲聲将香囊放在錢蘇念的手心,意味深長再道:“解鈴人還需系鈴人。”
錢蘇念“……”
隔壁桌幾名肢體殘缺之人圍坐在一起談道:“東鄉起大火咯,一下子湧進城裏死了好幾戶人家,都是屍體,那些官兵也在城裏到處搜人,又死了好幾個。”
他們語言裏描繪着煉獄,面上卻是冷漠淡然,這樣的場景在他們眼裏曾無數次上演着,他們早已麻木。
聞雲聲原本還在擔憂的心,放下了一半,東鄉起火了起碼說明他們商策的計劃行通了,她小酌一口熱茶。
“大師,何不幫他們算一卦,紛亂何時方可停?”錢蘇念悠然道。
“紛亂伴随華夏自立而來何有休停一說,內修外攘,固國安邦,戰事即使停了,紛亂依舊會以另一形式而來。”聞雲聲起身亭亭而立,她的親人在千裏之外遠赴戰場,比更多人想讓這場紛亂停止。
“大師若不嫌小女陋宅,不如移步到小女宅裏詳談?”錢蘇念覺眼前女子年紀雖小但覺料事如神欣賞道。
“咳咳,你我今日已緣盡,邑門關外一裏的小亭,日後有緣自會相見。”聞雲聲起身壓低了紗笠,準備離開。
青黛聽完覺十分荒謬,指着那抹嫩綠的背影罵罵咧咧道:“真奇怪這個人!肯定是想騙姑娘銀兩。”
“這個快馬加鞭送去江南,一定要快。”錢蘇念将香囊交給青黛并吩咐道。
*
高陽下沉,西邊一片天染成耀眼的火紅色,餘晖從雲層間隙漏出了形成一道道光束。
聞雲聲懷裏揣着一紙袋子,嘴裏嚼着香香軟軟的松糕,“茴香你鼻子挺靈的,這松糕确實不錯。”
她撕下一小塊,吹涼了喂到茴香的嘴邊,“試試。”
醉仙樓二樓,男子端方雅正立于窗邊眺望着樓下兩抹身影,神情依舊是一派的淡然于世,與廂房內的奢靡繁華十分割裂。
“魏尋,你怎麽還寫奏書回刑部查吳玉敏,不過是些傳聞的風言風語,你還真把陳願安當成含冤受辱的受害者?”趙至瀾推開了原本坐在他腿上身材曼妙的女子。
女子不死心地手執提着一壺酒,另外一手撚酒杯往他嘴裏灌酒,嬉笑道:“陳願安?吳玉敏的情夫啊。”
“你都知道?”趙至瀾說話的間隙喝下一杯,反問道。
趙至瀾難得的公費報銷,來醉仙樓點上一桌好酒好菜,小二卻會錯了意把伺候的女娘也一同喚來,這可不報銷的。
女子輕斂嘴羞羞一笑,“當然,滿城都知周明遠那老牛難耕地,藏了滿園的女嬌娥,有心也無力呀,而且陳郎君又長得幾分俊俏,我要是吳玉敏,我巴不得呢。”
趙至瀾“……”
“雲聲。”魏尋話一頓,“聞二小姐在我們到關都的當日去了邑門大牢,陳願安應該就是被關在那裏,這種傳聞也是從那日後傳開的。”
趙至瀾夾菜的筷子停在空中,筷子裏的鵝肉滑落回碟子上,他心道,這次同大簍子咯,“永光候與太子為政觀念不合,永光候這是要殺雞儆猴呢?”
“這事不涉及永光候,他老人家也不屑于用這種手段,只是聞二小姐以往從不過問朝廷之事的。”這次怎麽會突然插手一個不起眼的案子,魏尋心念着。
“這事只要聞家插手了性質就變了,我們更應該靜觀其變。”趙至瀾繼續夾了一塊肉放入嘴裏,推走了女子遞到嘴邊的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