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卷二番外:浮生朝暮

帝都冬日的風總是像刀子一樣,吹在臉上割得人臉頰生疼。

不過再冷的天,該籌備的還是得籌備。

女帝登基七年,終于大婚,立了鎮北将軍府的嫡長子宇文諾為皇夫。

宮內很久沒有如此熱鬧了,因着女帝大婚,周圍的附屬小國都送來了賀禮,各州郡也送來了賀禮,宮內上上下下為着女帝大婚,已經忙了近三個月了。

這日下朝,沈朝如屏退宮人,獨自坐在妝臺前。

“阿暮,我要成婚了。”沈朝如摸着妖顏鏡邊框的花紋,自言自語。

這兩年,她慢慢養成了這種習慣,一有什麽事就來對着鏡子講。

她身邊沒有親近的人,竟是除了妖顏鏡,再無誰可以讓她這樣毫無顧忌地說話。

沈朝如也不知為何,她沒有扔掉這面鏡子。

當日沈朝雪叛亂,她收拾殘局的時候殺了不少人。

沈朝雪的一衆餘黨都被嚴刑拷問,不但吐出了靜太妃和禁軍首領以及一幹門閥世家參與叛亂的消息,甚至還說出了沈召南地死因。

原來是沈朝雪嫌這個侄兒礙事,畢竟沈召南的爹是先太子,沈朝如若早死且無後,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怎麽也輪不到他。

何況沈召南在京中安然無事多年,又有那些風言風語,沈朝雪早就懷疑沈召南與沈朝如已經是一夥。

倒不如先下手為強,除掉這個可能會給自己帶來威脅的侄兒。

沈朝如知道後,覺得很諷刺,心裏一堆話無處發洩,便是從那時起,她養成了有事跟妖顏鏡說的習慣。

阿暮從前一心想着要永遠陪在沈朝如身邊,如今她死了,倒也如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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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宇文諾,但也不讨厭他,日後生了皇子,也算是對江山有個交代。”沈朝如自嘲地笑了笑。

世事果然無常,曾經她恨阿暮入骨,如今高處不勝寒,卻也只有阿暮可以任由她說心裏話。

沈朝如說不上來自己對阿暮是何種情感。

其實仔細算來,阿暮也就一件事對不起她:使她失了容貌,只能日日去尋阿暮讓她給自己一日的年輕。

後面的,就全是阿暮的好。

她被自己關在暗無天日的水牢卻從無半句怨言。

她為了自己的帝位不惜違背規則殺了沈朝雪。

她為救自己而死。

沈朝如這兩年多夢,夢到的多是阿暮的記憶。

不知是不是阿暮的靈體給了她的原因,那些記憶浮于她夢中,彷如夢魇,卻從不摧折她的心神。

阿暮的記憶,似乎充滿了美好的事物,沈朝如做着這樣的夢,很難得的,心裏生出些微的歡喜。

唯一讓沈朝如感到別扭的,就是阿暮的記憶裏,幾乎全是自己。

最開始,是阿暮生出靈識,沒有實體便一直注視都城的一切。

到後來沈朝如出生,阿暮的目光,便只停留在她身上。

從自己還是個不受寵的十一皇女,到被封為燕回公主,再到自己一步一步走上那至高無上的皇位。

在夢裏,沈朝如成了阿暮,竟是感受到了阿暮的溫柔和無奈。

她從不知道,在阿暮眼裏,自己是這樣的好。

沈朝如知道自己是個什麽人,用心狠手辣來形容也不足為過,可阿暮眼裏的她,美好如晨曦。

其中一個夢,她以阿暮的視角聽見了阿暮奪取她容貌的那日,皇城中的小鬼來問阿暮:“她如今變成了老婦人,你還喜歡她麽?”

沈朝如聽見了阿暮溫柔的聲音:“我對她,情之所起從不因皮相,又談何色衰愛弛?”

“我愛的是驕傲自負的沈朝如,又不是這張臉。”

小鬼懵懵懂懂,沈朝如卻是懂了。

她又夢見阿暮獨自坐着,聽見了阿暮心裏想的東西。

原來阿暮奪取她的容貌不僅是為了自己凝成實體,她是真的可以讓自己永遠年輕。

雖然每日年輕的容貌只在白天,可哪怕她七老八十了,阿暮仍可以讓她在白天變得年輕。

這樣永葆青春的法子可能沈朝如有些接受不了,可沈朝如竟開始原諒阿暮。

或許是因為阿暮已經不在了,恨已經沒了意義,便開始變相地釋懷。

諸如此類的夢持續了兩年,直到沈朝如新婚前夜。

最後一個有關記憶的夢,是沈朝如死的那一天。

沈朝如将那時阿暮的絕望和悲傷體會了個徹底。

天剛剛放亮,沈朝如便驀然驚醒。

她摸着自己的心口,覺得有些悶悶地。

夢和記憶到底有些偏差,阿暮最害怕的事在夢裏發生——她沒能救了沈朝如。

夢是假的,阿暮的難過是真的。

沈朝如甚至分不清那是阿暮的難過,還是自己的難過。

仔細算來這許多年,阿暮一直陪在她身邊。

從她出生,長大,到如今将嫁為□□。

阿暮從未離開她。

沈朝如赤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今夜烏雲當空,沒有月亮。

沈朝如睡覺的時候不喜歡有旁人在身邊伺候,所以每晚都把宮人轟出去。

她沒有驚動旁人,自己取了火折子點燃了一根紅燭。

她拿着紅燭放在妝臺上,借着昏暗燭光,将妖顏鏡拿在手裏,細細撫摸。

“阿暮啊......”許久,沈朝如突然輕聲笑了。

她許久沒有這樣笑了,這樣輕松,如釋重負一般。

阿暮的最後一句話響在她腦海:我真的很愛你,朝如。

愛?

沈朝如仔細回憶了一下,突然覺得有些可笑。

她娘不受寵,父皇連帶着也不喜歡她。

她娘整日憂愁,也無暇管教她。

沈朝成迷戀她的美貌,卻從未說過一個愛字。

原來她這一生,只有阿暮,歡歡喜喜地捧着自己的真心,圍着她轉,為她的喜怒而喜怒。

唯有阿暮,毫無保留地愛着她。

見慣了詭計多端爾虞我詐,見慣了朝堂的暗流湧動深宮的人心複雜,這幾分真心,也就變得彌足珍貴起來。

對于沈朝如來說,随着日子一天天過去,這幾分真心,也就變得越來越重要起來。

她這輩子得到了太多人的怨恨與不解,卻不想到頭來,也有人真心待過她。

她此生至此不過二十七載,往後更加綿長的歲月,卻再無誰,能如阿暮一般愛她。

沈朝如突然覺得鼻子有些酸。

她怔愣了很久,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流過淚了。

十二年前的那個夜晚過後,她的淚似乎流盡了,也漸漸變得鐵石心腸。

而此刻,烏雲敝月,燭火昏黃,手裏的妖顏鏡嶄新如初見,她突然有了落淚的沖動。

阿暮......

沈朝如坐了許久,終于在天光乍破之際,輕輕眨眼,眼睫垂下一滴晶瑩的淚,落在妖顏鏡上。

她忽地一笑,擡手抹了抹眼角,将妖顏鏡放回原位,喚人伺候自己洗漱更衣。

今日是她的大婚之日,舉國歡慶,她沒道理不開心。

沈朝如臉上又揚起了笑意,一如往常的,虛僞的笑。

女侍為她上妝,鮮紅的胭脂暈染在兩頰,點在唇上,最後散在眼尾。

花钿貼在額上,戴上四龍九鳳銜珠金冠,耳墜雙鳳環,穿上層層疊疊的大婚禮服,紅色的喜服上,金線繡成的金龍在光照下熠熠生輝。

今日的沈朝如,美得不像話。

折騰了一上午,正午陽光燦烈時分,沈朝如終于執着皇夫宇文諾的手,站在百級漢白玉階上受衆臣跪拜。

宇文諾文武雙全,俊郎非凡,是良人。

卻非她心中之人。

她的洞房花燭夜,宇文諾小心而溫柔地伺候,最後抱着她安寝。

沈朝如累了,便睡了過去。

夢裏,她看見了阿暮。

阿暮的實體與她一模一樣,可她還是一眼認出了阿暮。

這兩年來的夢裏,她都是以阿暮的視角看着自己。

不曾想這次,是她看着阿暮。

阿暮和她,太容易分清了。

她因為自身經歷,眉眼總帶着揮之不去的陰郁,眼神總有一股狠勁,像是寒光畢現的匕首,她很少笑,便是往日裏虛僞客套的笑,也沒有幾分真心,虛假的成分多,看上去冰冷疏遠。

阿暮則不同。

她真如少女一般,眼眸明澈剔透,笑起來很漂亮,笑容幹淨美麗如昆山夜光,純真和無憂無慮刻在眼裏,看着她時,眸中柔情似水,愛意湧動。

阿暮朝她伸出手,眉眼笑意盈盈:“過來,朝如。”

沈朝如停在原地沒動,她不知道為什麽自己邁不開一步,她明明,心裏是想走過去的。

那樣幹淨的阿暮,朝她伸出手,聲音溫柔帶着笑意,她如何能拒絕?

可最終沈朝如沒有動。

她看見阿暮嘆了口氣,然後朝自己走來,莫名的,沈朝如心裏竟有了一絲怯意。

她甚至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卻突然想起這是阿暮。

阿暮不會傷害她的,她想。

想到這裏,沈朝如忽地生了些底氣,便靜靜地站着,看着阿暮走向自己。

阿暮停在沈朝如面前,歪着頭,笑得眼睛亮晶晶的,溫柔地注視着沈朝如。

“朝如。”阿暮開口喚她。

沈朝如“嗯”了一聲,應完聲後她有些驚訝,雖然這是夢裏,可她很清楚自己在做夢。

她驚覺原來自己是思念阿暮的。

那一聲只屬于阿暮的,溫柔的呼喚,那一聲朝如,勾起了她壓抑了許久的思念。

夢裏,沈朝如驀然濕了眼眶。

“你穿着嫁衣的樣子真好看啊。”阿暮笑道。

沈朝如低頭,看見了自己身上繁複華麗的嫁衣,聽見滿頭金翠響動。

阿暮:“朝如,你怎麽還記得我呢?”

沈朝如皺眉,不明白她為何這樣說。

阿暮嘆了口氣,走近幾步,雙手捧住沈朝如的臉。

沈朝如自己都覺得奇怪,她居然沒躲開也不反抗,似乎對于這樣的觸碰,她等了很久,渴望了很久。

阿暮注視着她的眼睛,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朝如,我來與你道別。”

阿暮突然低頭失笑:“可我舍不得與你道別。”

她笑了,眼裏像是浮動着細碎的晨曦,溫柔的光輝閃爍着:“我一直在你身邊,朝如。”

她湊上前,輕輕地将唇貼在沈朝如唇上,然後身體化作白光,就如同她死的那天一樣,只不過這次沒有融進沈朝如的身體,而是如雲霧一般消散在了塵埃裏。

沈朝如驀然驚醒。

她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

沈朝如側頭看着身邊的宇文諾,眸光複雜。

阿暮來與她道別了?

沈朝如啞然失笑。

笑完,沈朝如突然感到說不出的難過,滿室紅綢皆是慶祝她的大婚,可她不知為何,只感到孤獨。

胸膛裏那樣空,仿佛怎樣也填不滿。

阿暮......

這樣的夜晚,沈朝如突然無比思念阿暮。

人間百年一晃而過,沈朝如是半仙之體,不能與人留下後代,所以她在宗室裏挑了個品行端正的孩子立為儲君。

她在人間的年歲到了,守護《群仙冊》的仙童果然下來接她了。

沈朝如只帶了那面鏡子走。

她一直想不明白,阿暮為何要托夢來與她道別。

她的職責是守護建木,時常坐在建木樹枝上,仰頭看着長夜星光,眸色深如海。

直到那一日,她偶然得知,魂飛魄散即為消亡,存在都被抹去,更別提托夢了。

在阿暮把靈體給自己之時,施展獻祭之術之時,她就已經不存在于世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沈朝如最後夢到的,站在她面前道別的,溫柔的阿暮,是她一直所思念的阿暮。

她甚至無意識地只記得阿暮對她的好。

那些埋藏在心底的,連她都察覺不到的思念,在那樣的夜晚瘋狂湧動,浮于表面出現在她眼前。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那個吻,竟是她自己期盼已久。

阿暮從前也吻她,無不是小心翼翼,虔誠而卑微。

可竟都沒有這個夢裏的吻,這個自己一廂情願的吻,更令人怦然心動。

那句記得,明明是她對自己的希望。

她希望自己永遠記得阿暮。

夢裏虛虛幻幻不知真假,颠倒了許多記憶與思念,期盼與牽挂。

可心動是真的。

沈朝如再也無法欺騙自己。

回首再看,那些歲月裏的傷害和誤解都消失無蹤,她唯一記得的,只有阿暮的好。

原來情不知所起,驀然回首,已是情深意重,難以割舍。

“阿暮......”意識到這一點的沈朝如抱緊了妖顏鏡,怔怔地望着瀚海星光,流下兩行清淚。

她忽然無比思念阿暮。

這樣美麗的星空和海,阿暮再也看不到了。

記憶裏最後一幕,是夢裏阿暮眉眼帶笑,朝她伸出手,眸光溫柔沉沉。

沈朝如真想奮不顧身撞進她懷裏,肆意親吻。

她坎坷地活到現在,在人間經歷了最艱難的歲月,看遍了最險惡的人心。

她鐵石心腸,手腕殘酷,雖在位期間國泰民安,人們提起她更多的卻仍是敬畏。

她如願成為大晉的女帝,成為大晉最優秀的君王,這一生的遺憾,唯阿暮而已。

到底是意難平。

她曾深愛着沈朝成,卻經歷了那樣刻骨銘心的打擊與傷害。

她與沈召南互相折磨了五年,無關情意,只關仇恨。

後來的宇文諾與她相敬如賓,卻從無情意可言。

原來她寂寥的一生,只有阿暮愛她。

阿暮給了她最好的愛。

然後阿暮死了。

留給她無邊的孤獨。

作者有話要說: 可能有的讀者不是很理解為什麽沈朝如在阿暮死了之後愛上阿暮,我解釋一下,其實沈朝如很早就愛上阿暮了只是她自己沒發現。阿暮确實奪了她的容貌,但阿暮對她待以真心,沈朝如這輩子經歷是真的黑暗,周圍都是陰險狡詐,阿暮的真心就顯得分外可貴。

其實你們可以試想一下,自己經歷了那麽多糟糕的事,突然發現有一個人用他的命在愛着你,你會不心動嗎?

阿暮對沈朝如來說,可能就是光吧。

還有就是那種情況我不知道你們經歷過沒有,對于死去的人,就總是回憶他好的,不回憶壞的。

所以沈朝如最後才會醒悟。

而如果阿暮後來活着,以沈朝如記仇的性子,肯定不會發現自己的心意的。

她倆從一開始,其實就不會有好結局,阿暮一開始就知道的。

我之所以心疼陛下是因為這世上只有阿暮愛沈朝如,後來阿暮也死了。

再也沒有人愛陛下了。

最後,小天使寄伶上線倒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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