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025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膳堂生意興隆鼎盛。

葉薇吃飽喝足, 還和幾個學生們賴着不肯走。

甲、乙兩班的學生絕大多數都回屋裏睡覺了,畢竟他們都有晨起練習傳家術的習慣,家中人一貫管得很嚴格。

然而丙、丁兩班的學生基本來自世家旁支的嫡出子弟,父母親管束就松懈許多。

還有半個時辰, 葉薇就等到她點的下酒菜了。

是母親徐靈雨最愛吃的大蔥炒雞胗, 她年幼, 吃不了酒,母親就會用筷子頭點一下,喂到她嘴裏, 母女倆一起嘗嘗鮮。

葉薇心神一動, 對裴君琅說:“聽說膳堂也賣酒……不過要年滿十六歲。”

小郎君清冷的眉眼睇過來, 語氣不善地問:“你在打什麽鬼主意?”

“知我者莫若小琅。”葉薇笑得人畜無害, “我問過了, 魯沉山和沈如意都是十五歲, 年紀不夠的。咱們丁班, 你為尊長呀!”

四個孩子一聽可以喝酒,眼睛頓時發亮, 齊齊落在裴君琅身上。

群狼環伺。

裴君琅一怔,莫名有些無所适從。

這是他第一次被外人圍繞, 可他們的目光熱切,不含那種鄙夷的、輕慢的、不屑的惡意。

葉薇小心翼翼開口:“能不能幫我們去讨兩杯……”

裴君琅抿了下薄唇, 出言婉拒——

“不可。”

“我不能……教壞小孩子。”

四人失望地垂首, 葉薇意料之中,也沒有強求。

不過, 他們佐茶吃了小菜, 談天說地,也別有一番風味。

葉薇破費一場, 笑眯眯地說:“我請過客了,下次該你們請了!”

魯沉山和謝芙立馬站起來,指着沈如意說:“沈如意是富哥兒,他家專門給江湖人賣易容面皮的,暴發戶啊,特別有錢,聽說潛淵官學還有他家捐的兩座院子呢!”

“也沒……不是……等等!”

沈如意來不及反應,一下子被丁班新結識的朋友欽定為“下一任冤大頭”。

謝芙點頭:“好呀!咱們下次換個口味。”

葉薇眼睛一亮:“味美齋吧,聽說那裏的白斬雞做得不錯。聽說掌櫃是從廣州府來的,那邊下海拜媽祖就要投雞,煮全雞宴一絕!”

謝芙歡呼:“妹妹愛吃雞,我也喜歡!”

他們興致勃勃議論,下次讓沈如意請他們去京城的味美齋吃新席面,膳堂的炒菜既貴量又少,狗都不吃。

沈如意欲言又止。

那個,花他的錢,是不是要經過他同意?就算沈家有錢,也不能被人當傻子騙吧!

沈如意剛要開口。

裴君琅卻擡手,淡定攔住他:“賣我個面子,別掃他們雅興。”

“是是。”沈如意點頭哈腰,答應老大哥,“全聽二公子吩咐。”

但剛谄媚完,他覺得不對勁了——他媽的,你的面子為什麽是我付錢?

這是被一群窮鬼訛上了!

夜半時分。

沈如意恍恍惚惚,從床上坐起,第六十七次扪心自問……這個學,他非讀不可麽!

-

明日就要開始七個世家的課程。

葉薇本想早睡,奈何今晚一高興,吃撐了,脾胃虛腸梗,肚子疼。

大半夜的,她五髒廟翻攪不止,還不想如廁,只能硬忍。

葉薇抱住小腹,烙餅似的,在榻上滾動。

她習慣了忍耐,也知道自己脾胃差的老毛病,夜裏不想仆婦伺候,總起夜喝涼水,落下了病根兒。

只要忍一刻鐘就好了,她習以為常。

直到牆面傳來“咚咚”的兩聲。

葉薇迷茫望去,想起隔壁住的是裴君琅。

他大半夜喊人麽?

葉薇記起裴君琅腿腳不便,官學裏還不能放青竹在旁服侍,難不成是有所需?

“小琅?”

其實葉薇知道裴君琅并非一個有憐憫心的郎君。

他們平日裏裝出來的圓融,只是有一層互惠互利的關系。

可是,在她脆弱的時候,總忍不住心生期盼。

盼着會有一個人在意她,和她母親一樣,不計報酬,待她溫柔。

如同家人。

那兩聲敲牆,似乎是葉薇幻想出來的夢。

根本沒人發現她的異常,她也不想興師動衆去醫堂,打擾白家的醫者。

葉薇險些要昏睡過去。

閉眼的時候,她想起母親的音容笑貌。

她鼻尖莫名很酸,心裏也很委屈。

就在入夢的前一刻,裴君琅低啞、溫潤的嗓音終于隔着一層薄薄牆面傳來——

“你怎麽了?”

葉薇如夢初醒,飽含歉意開口:“是不是這裏牆壁隔音太差,吵到你了?”

裴君琅緘默。

過了很久,他說:“我生來耳力敏銳。”

即便是隔了兩間房,他也能聽到動靜。

裴君琅自打出生時就與衆不同,普天同慶的事兒,母親蠻奴卻非要逼他藏拙。

他的鋒芒,會是傷及性命的刀刃,害他萬劫不複。

裴君琅只能是個愚鈍的、不讨喜的失寵皇子。

頓了頓,他又道:“而且靠近你床板的這面牆,好像有匠人偷工減料,漏了一塊磚石。”

葉薇直起身子,拍了拍牆面,果然聲音空靈,不夠厚實。拿茶杯底子輕輕一鑿,或許都能破開一個洞。

讓裴君琅說中了。

葉薇耳力沒有裴君琅那麽好,要靠近牆壁才能聽清他說話。

她沒拒絕他的關心,虛弱地說:“我只是吃太撐了,有點胃疼。”

“去醫堂讨一味焦三仙,用于積食,有助消化。”

“這樣嗎?多謝你。”葉薇記在心裏,不免好奇。

裴君琅分明很擅醫理,又怎會在白家的資質測驗裏拿無級別呢?他甚至什麽都略懂一點。

葉薇:“你沒有那麽弱……”

裴君琅頓了頓,才用只有兩人能聽清的細小聲音回答:“藏巧于拙。”

“……嗯?”倒也不必藏成一個柔弱的廢物。

葉薇善解人意地道:“你開心就好。”

她沒有再說話,而是下床,召來阿嬌,給醫堂的醫者遞消息去了。

掌管醫堂的白家人比葉薇想象中要聰明,無需醫者登門看病,看到春鷹的來信,直接讓啞奴送去了消食藥。

原來今晚吃多了的、水土不服的、借酒消愁的學生不勝枚舉,白杏老師早想好了應對之策,連藥都提前備下了。

葉薇喝完了苦澀的藥湯,脾胃舒服多了。

她忽然想起隔壁關懷他的裴君琅,又一次靠近了那塊缺石少磚的牆面,輕輕喚:“小琅?你還在嗎?”

無人回應。

葉薇想也是,裴君琅肯定睡下了,怎麽可能還會等她報平安。

不過這次,葉薇猜錯了。

裴君琅并沒有睡。

少年郎在聽到葉薇用春鷹傳信後,便費勁兒撐起臂骨,緩慢挪到榻上。

他平靜地躺在繡滿暗花紋的錦被上。

烏發洗漱過,發尾濡了一層濕意。

他不喜歡烘幹頭發,那樣舉着銅絲烘爐燎頭發,手會很酸。

安靜的夜裏,少年閉目養神。

蒼白的臉、殷紅的唇,一切都如同當初他被困深宮的樣子。

他的腿廢了,父皇也不喜歡他。

上位者的冷待,直接影響到了宮人太監對他的态度。

只是一個軟弱無能的殘廢皇子。

只是一個喪母又失父親寵愛的孩子。

他們無需對他客氣。

因此,裴君琅想要如廁,高聲喊人,宮人們卻要三催四請才來;他忍饑挨餓,隆冬天裏想喝一杯熱茶,可能也要取值錢的用物打點,宮人才姍姍來遲。

裴君琅如同一具行屍走肉,成日躺在榻上。

他的耳力比普通人敏銳,即便隔門,也能聽到那些稀稀拉拉的奚落聲——

“你就故意遲些進去,二皇子定會尿在褲裙上。”

“啧啧,騷不騷啊那味兒,你就想埋汰我!”

“前幾日我見到劉春那小子幫二皇子倒了一杯溫茶,還拿了一塊白玉,天家的東西,成色好着呢!”

“那我也慢待一點小主子,他等不及了,自然會來讨好我……”

“對咯!不使點手段,怎麽發財呢?”

裴君琅漸漸明白了,宮裏的人都是捧高踩低,只懂搶陽鬥勝。

他學會了自己撐起身子,坐到床榻邊。

裴君琅太虛弱了,時常會跌跤,時常會摔到輪椅旁邊,半天起不來身。

但他可以背着人,獨自慢慢地練。

即便沒有那麽游刃有餘,即便摔了成百上千次。

誰讓他被老天爺磋磨成了廢物。

終于,裴君琅十次裏有八次能自己上床、坐輪椅;挪到低矮一點的浴桶裏沐浴,再緩慢擦幹身體更衣。

他漸漸學會了自力更生,在沒有遇到可以信賴的侍衛青竹之前,裴君琅一個人也能生活。

裴君琅也學會了如何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他裝作茫然無知,幫仇家大哥裴淩博一個“兄友弟恭”的美名。

裴淩很樂意,給他施加一點小恩小惠。

因此,在裴君琅狐假虎威借回來第一天勢的時候。

他把那些收過禮物的太監,都叫到了跟前。

“我喜歡聽你們跪着誇贊我。”

“誇我好調教、誇我知情識趣、誇我啞巴似的不懂告狀找人撐腰。”

天寒地凍,裴君琅就讓他們跪在殿外。

這一年,大雪。

凋敝的宮闕,宮人躲懶,沒有及時打掃,正好累積了厚厚一片如同被褥的雪堆。

人跪下,腿骨陷在雪垛子裏,四面八方都侵襲入骨的寒意。

四肢百骸都要被凍僵了。

太監們受此磋磨,又聽到這話,一個個痛哭流涕——

“二皇子,奴才們做錯了!”

“二皇子息怒,這些全是污蔑,奴才們就是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冒犯于您啊!”

“二皇子,饒命!奴才們往後定謹言慎行,您說東,咱們不敢往西。”

裴君琅充耳不聞。

他不會給叛徒第二次機會。

“晚了。”

在宮裏,晚了就是喪命了。

沒有下一次了。

裴君琅慢條斯理地喝着茶寮裏烹煮的新茶,又從溫暖厚重的銀鼠皮裘伸出手,剝熱氣騰騰的板栗吃。

年幼的小皇子,看着這些卑微的下等人,臉上再無孩子該有的脆弱神情。

他反倒是含了笑,親眼看着奴才們的膝骨被瑞雪凍廢了。

真好,大仇得報。

皇權至上,爾等不過是蝼蟻。

他可以輕易碾死他們。

裴君琅感到快慰,卻沒有歡喜。

他不再是母親口中那個乖巧柔順的“小琅”了。

他把自己搞丢了。

……

裴君琅驀然睜眼,鬓邊濡滿熱汗。

他微微張嘴,喘了一口氣。

入目是煙波藍提花綢床幔,他身居潛淵官學,沒被鎖在皇宮裏。

“小琅?”

細微的、溫柔的呼喚傳來,若非裴君琅的耳力驚人,定要聽不清這一聲呢喃。

本該覺得葉薇聒噪,本該覺得她很吵鬧。

可是在那一瞬間,裴君琅忽然有些心安。

除了母親,又有一個人闖進他的生命裏。

無禮而冒失地,喊他:“小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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