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026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翌日, 葉薇很早就醒了。
她昨夜得了裴君琅的照顧,承他的恩情,輾轉反側,一夜難眠。
想的是, 起床見到他, 定要好好道謝。
但姑娘家也是好面子的, 總不能讓裴君琅發現她故意早起,在房門口眼巴巴幹等吧?
于是,葉薇拿了一根掃帚, 裝模作樣掃門前被風吹落的樹葉。
潛淵官學可以花錢雇啞奴送東西進房間。
甲乙兩班絕大多數的嫡子女生活奢靡, 能花錢絕不手軟, 洗臉的巾栉和牙刷牙粉都是差人送來的。
那些零用錢不多、拮據一些的孩子, 就會乖乖自個兒下樓, 到天井處打水洗漱了。
謝芙和魯沉山起得早, 他倆家裏人管束較嚴, 認為孩子是來求學的,不是來享受的, 零用錢減半,手頭很緊。
因此, 他們一大早就得出屋洗臉。宿舍大院裏,排隊打水的學生多, 一個個沒丫鬟伺候, 提水手腳又慢,一時間怨聲載道, 隔着影壁牆, 葉薇都能把外頭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倒春寒,早上屋檐結霜, 冷得厲害。謝芙剛出門就像一顆地裏小白菜似的,被寒風凍蔫吧了。
她精神不濟,打了個哈欠,和葉薇打招呼:“小薇姐姐早。”
葉薇溫柔地笑:“早啊。”
魯沉山也一臉困相走出屋子。
他發尾的辮子都沒打好,一面編頭發,一面問:“二公子呢?”
葉薇看一眼緊閉的房門:“還沒起吧?”
“那行,我先去打水洗臉了。”魯沉山綁好辮子,先一步邁下臺階。
謝芙當機立斷揪住他:“等等,也幫我打一桶。”
“我費心費力打水,你幹什麽?”
“我坐着等你呀。”
“你……”魯沉山想起昨晚占天者焦家的大孩子昨夜喝酒說漏嘴的天機——大早上吵架有損財運。
他只能息事寧人:“……唉,算了,你等吧。”
強壯的少年一把拎走謝芙的木桶,走出角門,排在長長隊伍的最後面。
與此同時,啞奴提了兩桶熱騰騰的沸水,健步如飛趕來。
看到葉薇,他急急剎住,抖了抖雙肩。
啞奴的肩膀一左一右站着兩只春鷹,一個喊“裴君琅”,一個喊“沈如意”。
想也知道,是兩個富哥兒花錢買苦力,請人提水來了。
啞奴不會說話,又不知道兩個學生的住處,只能目光懇切地凝望葉薇,請求她的幫助。
葉薇給啞奴指了個方向:“沈如意住東面一樓第三間房,裴君琅的寝房則在我身後這間。”
啞奴點頭道謝。
他正要敲裴君琅房門送水,葉薇出言攔下了:“要不,小琅公子的水由我來送?正好我要問他早膳吃什麽。”
啞奴只是執行任務的奴仆,沒什麽自己的思想。他沒有拒絕,放下水桶,當即往沈如意的屋裏去了。
葉薇白掙一個能親近裴君琅的機會。
昨夜裏腹痛求援的事,葉薇不欲張揚,她想私下裏和裴君琅道謝,悄無聲息把這事兒揭過去。
葉薇挪動水桶,緩慢靠近裴君琅的房門,屈指敲門。
“小琅,你醒了?我給你送洗漱的水來了。”
靜了許久,屋裏的裴君琅,艱澀地回話:“你窮到連這份錢都想掙?”
葉薇:……嗯?
裴君琅是不是對她有諸多誤會。
“沒有,只是念在你我同窗一場,搭把手。”她頓了頓,羞赧,“當然,如果你心裏過意不去,實在想付兩份錢,我也不是不可以……”
“休想。”裴君琅冷聲,“你進吧。”
“嗳,好!”
葉薇推開房門,一股清幽的蘭草香撲鼻而來。
混雜一點艾草與紫檀木的暗香,很好聞。她後知後覺回魂,這就是裴君琅平時的衣上香。
屋裏沒有點燈,屋外又有影壁牆遮光,清晨的時候,光線十分昏暗。
葉薇站在門口,沒有裴君琅的授意,她不打算冒犯他。
只是,葉薇也沒有裴君琅所想的那樣,提水進屋就立馬離開。
她仍留在房門口。
裴君琅隔着內室那一片輕紗珠簾,依稀辨別葉薇朦胧的眉眼。
“還有事?”
“啊……”葉薇如夢初醒,“昨晚腹痛的事,謝謝你關心。”
原來是為了這個才逗留。
裴君琅陰悒的臉色稍有緩和:“舉手之勞罷了。”
葉薇道過謝,心中大石放下一點。又覺得他的恩惠落在實處,葉薇的謝禮太輕,不能兩償。
于是,她又提了桶:“我幫你把水提近一些吧。”
無傷大雅的小忙,葉薇樂意效力。
只是,還沒等她走近兩步,裴君琅忽然厲聲地制止她的好意:“不必!”
少年郎的聲音很重,情急之下爆發出的一句阻攔,甚至帶了幾分難言的警惕。
“嗯?”葉薇被他的高聲吓懵了,“怎麽了?”
裴君琅意識到自己的失态:“沒事,你等我披一件衣。”
他低頭,望向赤.裸的雙足,随後揭過一件狐毛外衫,遮住了膝骨與白玉似的踝骨。
“啊?哦!”
葉薇這才想到,裴君琅很可能衣冠不整啊!難怪這麽畏懼她的靠近。
可是……她只是送個水,又不打算久留。
葉薇胡思亂想間,木輪椅的滾動聲由遠及近傳來。
為了不讓葉薇疑心,裴君琅強裝鎮定,緩慢推動木輪椅,出了內室。
葉薇第一次看到剛睡醒的裴君琅。
烏黑如雲的長發傾瀉肩側,唇紅齒白,臉色比白日要蒼許多。似乎沒有穿鞋,膝上披了一件擋風的大袖衫,白毛滾邊一圈兒掩住腿骨,只在行動間,偶露一丁點白皙的腳背。
她似乎冒犯到了睡醒的美人。
葉薇莫名耳熱,不由後退了一步,“抱歉,是我僭越。”
裴君琅抿了下薄唇,沉郁的聲音輕飄飄傳來:“無事。我要洗漱了,你出去。”
“好。”葉薇眨眨眼,“我在門口等你,上課前,我們幾個一起吃早飯吧?今天我請。”
“嗯。”裴君琅皺了皺眉,沒說什麽。
葉薇退出房間,臨走前,還小心翼翼幫裴君琅阖門。
許是葉薇動作太慢,門縫拉至一寸的時刻,她看到裴君琅靠近了盛水的木桶。
大氅被木輪絞住,輕輕滑落。
葉薇唯恐裴君琅需要人幫忙拾衣,手上動作也慢了幾分。
可就在這時,裴君琅側身撿起大衣裳,恰巧露出零星沒有被羅襪遮掩住的腳踝。
小腿的膚色白皙瑩潤如玉,美玉本該無瑕,卻留有一片藤蔓似的褶皺。
咦?這腿傷,她好像知道。
葉薇細想一會兒,總算記起那些肌膚上的痕跡像什麽。
那是一片被烈火燒灼肌理,燙出的燎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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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君琅沒有主動說的事,葉薇不會去問。
不止是他們的關系還沒有親密如摯友的原因,而是葉薇不喜歡揭開旁人的傷疤。
她對別人沒有那麽濃重的窺探欲。
因此,裴君琅拉開房門的時刻,還以為葉薇會疑惑方才他一時之間的無措。
但她什麽都沒問,仿佛失憶,只在去膳堂的路上一遍遍和他閑聊,問他:“小琅愛吃紅豆米糕,還是河蝦粥?”
裴君琅油鹽不進,不想理她。
“紅豆米糕萬一炊不熟會夾生,河蝦粥或許好一點吧,蛤蜊粥也很好吃,加上姜絲就更香了。小琅喜歡哪個?”
裴君琅被她問煩了,冷淡應了句:“河蝦粥。”
“好呀。”
等到一夥人來到膳堂,裴君琅才知道,今早根本不煮河蝦粥,葉薇一路上都在拿官學沒有的吃食逗他玩。
今早要上的是謝家的課,一節課便是兩個時辰。
謝家早早定了嫡長女謝道玄為少家主,只等父親謝聞仙逝以後,繼承家主寶座。
謝道玄看起來已有二十多歲,着窄袖男裝,烏發束成一把長尾,薄唇、骨相英挺,是飒爽姿容的女郎。
她沒有和其他謝家孩子一樣背着棺材,而是手持金色手搖鈴打量學生們。
葉薇觀察入微,很快發現,謝道玄的兩根指骨挾住鉸鏈挂着的擊錘,似乎在防止手搖鈴出聲。
葉薇猜測,謝家趕屍術,興許和葉家馴獸術有異曲同工之妙。那個手搖鈴應該是用來操控屍人的。
沈如意敲了敲謝芙的棺材板,好奇地問:“謝老師是你大姐吧?她怎麽沒有背棺材?”
謝芙眨眨眼:“我大姐學的不是傀絲術,不需要背棺材,她的屍人不在這裏。”
“不在這裏?”沈如意不明白了,“如果屍人沒在旁邊,那你大姐如何教我們控屍。”
“屍人會自己跑出來。”
“胡說八道,屍體沒有傀儡絲線控制,怎麽會走動?你、你在吓唬我吧!”沈如意頓感毛骨悚然,謝家人神神叨叨的,大晚上不睡覺,還有人在樓道裏燒紙錢呢,也不怕把樓子都燎了!
謝芙沒再回答沈如意的話,因為她大姐很快就對學生們展現了謝家的秘術——鈴音蠱。
只見謝道玄緩慢晃動掌心裏的手搖鈴,明明是細微的“叮鈴叮鈴”的聲,聽久了卻覺得刺耳,能夠鑽心催骨,震得人耳膜疼。
搖鈴聲不絕于耳。
看到學生們一個個不争氣地捂住耳朵。
謝道玄又從懷中摸出一疊黃紙符箓,取火折子點燃,四散空中。
黃紙任猩紅色火焰燒成灰燼,如雨絲漫天飛舞,又被風擊成碎屑。
很快,一股難言的香味糅雜空氣中,冷風這些源源不斷散開的香火味,刮向遠處。
明明該被吹散的香氣,随着時間的推移,卻變得愈發濃郁。
衆人疑惑,四下打量,驚訝發現……不是符箓的香味變濃了。
而是四面八方埋伏着濃香的屍人!
行屍如一灘塌皮爛骨的軟肉,糜在地裏,古怪地靠近。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它們聽到沈如意的鈴聲召喚,手腳并用,齊齊朝學生們爬來!
學生們目瞪口呆……等等,沒有絲線牽扯的屍人怎麽會動啊?!
鬧鬼了嗎?!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