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白日見鬼

第10章 白日見鬼

京兆尹李商慶這兩日上朝沒見到楚荊,回來就看見楚荊拄着拐杖站在順天府門前。

雖是同僚,然而京城內大大小小的官員多得數不清,兩人也只不過是個點頭之交罷了。

“楚寺卿,”李商慶下了馬車,驚訝道,“您這腿,怎麽不進來坐着?”

楚荊倒是想進去等,瘸腿站着誰不難受,可阍人守得緊,一口一句我家李兆尹,說什麽也不讓進。

陸随當即撸起袖子掏出令牌就要以大欺小,還好楚荊及時把人拉住,好說歹說才讓哄好陸随讓他先行離開。

楚荊拄着拐杖,還是有禮有節地打了招呼。

楚荊還是第一次來這順天府,不得不說,看到第一眼,他還是有些羨慕的。

他大理寺的大門被紮成刺猬也沒錢去修,冬冷夏熱,更別提常年落灰的地板和房梁,院前的樹不知枯死多少回了,只剩一棵奄奄一息的桃樹。

順天府雖然算不上奢靡,起碼地方夠大,連這前面的池塘也是錦鯉環繞,不似大理寺的凄凄落葉,滿池枯草。

一個小仆蹲在池塘前喂魚,總聽聞順天府裏閑職衆多,楚荊掃了眼蹲在池塘前慢悠悠喂魚的小仆,終于相信了,還心想不知道什麽時候大理寺才能空出些錢來多請個小工。

“楚寺卿來我順天府有何要事?”……走神了。

楚荊坐下後不動聲色地伸了伸腿,有意無意地敲着茶杯問:“确實有事想請李兆尹幫忙。”

“楚寺卿盡管開口,李某定力所能及。”

“兆尹可認識趙樓?”

李商慶抱着個暖爐,想了一會兒說:“沒多少印象。”

“趙樓是廣東尹州府照南縣人,今年的會試後被舉報作弊,四月上旬曾向順天府告冤,兆尹再仔細想想?”

被旁人提醒了一下,李商慶終于想起來了,說:“這麽一說确實有個人,拿着訴狀要申冤,造謠說作弊一事是遭人陷害。”

楚荊問道:“兆尹怎知是造謠?”

李商慶笑了,精瘦的臉上皺紋像地震的裂縫從中間裂開,說:“這世上讀書人千千萬,但凡有個落榜的便說自己是懷才不遇,作弊的便說自己遭人陷害。會試歷來由禮部主持,監考戒備森嚴,這個趙樓無憑無據,憑空诋毀我朝科舉,這可是死罪啊。”

“他不是有狀書嗎”

“我仔細看過他的狀書,皆是一面之詞。您身為大理寺卿,最知道辦案講究證據,他的話實在是一字也信不得。”

“那後來呢?”

“我讓人把他趕走,誰知這個人不識時務,又連續來過幾次,我就讓人把他打了幾棍趕走了。”

楚荊不好評價他的做法,問道:“可有保留他的狀詞?”

李商慶搖頭:“沒有。”

楚荊皺眉,顯然不大滿意他的回答,還想再問些什麽,被李商慶截住話頭。

“若他真是遭人誣陷,也應該去上告禮部、刑部,我這小小的順天府,人微言輕恐怕也難以還他一個公道不是?”

“再說了,還好這事沒有鬧到皇上面前,否則單憑科場舞弊這一點,九條命也保不住他。”

李商慶放下暖爐起身,有了送客的意思,道:“年關将至,順天府也忙得很,寺卿若無別的事,本官就先去處理公務了。”

楚荊知道再問不出什麽,道了謝便自行離開。

雪後初晴,泥土濕潤,楚荊拄拐杖還不熟練,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挪。

科場作弊從來都是重刑,輕則流放、重則死刑。趙樓作弊居然只被打了五十板,而且刑部下令将趙樓逐出長安,可趙樓四月份卻還留在城內,能去順天府告狀。

楚荊百思不得其解,正好看見拐角處一個矮小的身影背着包裹。那人左右看了個遍,确認沒人盯着他,才鬼鬼祟祟跑進一條破舊的小巷裏。楚荊覺得眼熟,看身形像是那個指控陸随的小侍童。

楚荊加快腳步跟上,沒走兩步被人攬着腰捂住口鼻拉到了角落。

“唔——”

幾日前才被襲擊過,楚荊這會兒提高了警惕,本能手肘彎曲,全力向後肘擊。而對方卻早就識破了他的招數,輕易躲開後把他握着拐杖的左手反剪到背後。

“噓!別出聲。”

楚荊被一只手臂箍着脖子動彈不得,張嘴正要咬上去,聽到聲音又收回蠢蠢欲動的牙齒。

“你這三腳貓功夫還是我教的,還想用來對付我?”

他艱難地扭頭,看到陸随貼近放大的臉,說:“你幹什麽?!”

陸随其實沒走,他一直坐在對面的茶館喝茶,盯着楚荊從進順天府到出來,又見他拄着拐杖漏洞百出地跟在那身後。

看了好一會兒,陸随實在忍不住把楚荊拖到一旁,在他耳邊壓低聲音說:“跟蹤可不是這樣跟的。”

“那要如何?人都快跑了!”楚荊力氣從來就比不過陸随,打又打不贏,看他氣定神閑的樣子只能幹着急。

“待會兒記着別出聲。”

一陣天旋地轉,楚荊終于被放回地上。被人扛在肩上跑了一路,楚荊感覺自己的胃都要被颠出來,也不知道這人是怎麽做到氣也不帶喘的。

黃昏将至,侍童七拐八繞、刻意避開人跑進一片小樹林裏。

四周流水潺潺,晦暗不明,只有他們三個人,而侍童絲毫沒有察覺。他把包袱打開,點起火折子,在溪邊燃起幾點火星。

陸随背着楚荊小心靠近,避開枯枝落葉以免發出聲響。

侍童渾身抖得像篩糠,包袱裏散出一疊紙錢,一邊燒一邊念叨着。

“嫣兒姑娘……您大人有大量……饒了小的吧……”

“公子已經死了……不要再來尋仇……”

“冤有頭債有主,都……都是韓琰害的你,不關小人的事啊!”

泥土濕潤,紙錢着了又熄,黑煙迎面吹過,嗆得他眼淚直流。那侍童還得時不時心虛地左右查探四周,拼命忍着不敢弄出聲響,又生怕被路過的人看見。

侍童燒完紙錢,在一堆灰燼前使勁磕頭,又是什麽“不要來找我”之類的怪話。

包袱最底下好像是一塊布,樹上積雪融化沾濕了火折子,已經點不着了,最後半點零星的火花也逐漸熄滅。

林子裏黑洞洞的,侍童越發心慌,總感覺有髒東西盯着他。麻雀落在樹枝上,一層薄雪落在他肩上,童渾身一顫,什麽也不管了,胡亂把東西埋進灰燼裏拔腿就跑。

“站住!”

幽深的樹林裏突然冒出兩個人,吓得侍童直接跪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

“別殺我別殺我別殺我……”

陸随和楚荊對視一眼,然後把人揪起來,“看清楚,沒人要殺你。”

侍童吓破了膽,擡頭看清兩人的臉以後,腿抖卻得越發厲害。

正值隆冬,溪水不深,楚荊在岸邊找了塊幹淨的石頭坐下,邊用樹枝挑開灰燼邊審問。

“你剛才在幹什麽?”

“沒……沒幹什麽!”侍童剛才被吓得魂飛魄散,只能借陸随的力勉強站起來。

方才在遠處昏暗看不清,挑開了上面的灰燼,發現底下埋着的都是一些被燒焦的舊衣服,只剩一塊髒兮兮的絹布還能從邊角辨認出原本的顏色,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樹林中昏暗難辨,楚荊常年累月看書,挑燈辦案,眼睛有點不太好,便把東西遞給了陸随。

楚荊問道:“這些是什麽東西?”

當初他趁亂從嫣兒屋裏偷了不少東西,值錢的金銀首飾早就拿去典當了,只剩下這些舊衣物,便慌張拿出來燒了。

侍童沒想到被抓了個正着,連謊話也來不及編,老老實實答道:“這是……嫣兒的東西。”

楚荊稍微抻開腿,這才感覺疼痛緩解了些,問他:“嫣兒是誰?她跟韓琰的死有什麽關系?”

“沒有,我不知道我什麽也不知道!”

楚荊不介意他再掙紮一下,一字不差地複述了遍他剛才聽到的話。

還沒開始恐吓呢,那侍童已經撲通一聲跪下,哭着喊着說:“人不是我殺的!官老爺您相信我!人真的不是我殺的!”

“誰不是你殺的?韓琰不是你殺的?”

“嫣兒……嫣兒不是我殺的!是韓琰要了她的命,現在她回來尋仇了,真的不關小人的事啊……”

侍童說得前言不搭後語,見楚荊不回應,又撲過去抓着陸随的褲腿。

“陸将軍!……您高擡貴手,上回……上回是小的誣陷您,是小人的錯都是小人的錯,”童仆沒有那日在雀居樓的架勢,說着就啪啪啪狠狠扇自己兩巴掌,力氣毫不含糊,臉頰立刻腫了一圈,“救救我!求您救救我……”

陸随頗為嫌棄地移開兩步,拍拍褲腿上的灰,問他:“你冷靜些好好說話。”

“殺害韓琰的兇手,是嫣兒。”侍童脫力跪坐在地上,“半年前,韓琰在栖鳳樓認識了一個叫嫣兒的,不……不小心把她弄死了,現在是……她來尋仇,要把我們都殺了。”

陸随蹲在童仆身前端詳了半晌,十分認真地問道:“你是被吓傻了?”

“……”

原來的拐杖在路上不小心脫手弄丢了,楚荊找了根還算光滑的樹枝撐着站起來,說:“你是說,韓琰失手殺了一個叫嫣兒的人,然後嫣兒變成厲鬼尋仇殺害了韓琰?”

“是是是是是……”侍童換了方向,向楚荊磕了三個響頭。

陸随看着楚荊,滿臉對楚荊的理解能力表示佩服。

“你怎麽知道是厲鬼尋仇,而不是有其他仇人下毒報複?”

“因為,”侍童又緊張起來,向黑逡逡的樹林環顧一周,小聲說,“我……我昨天看見她了,她一定是覺得不解氣,還想索我的命!”

楚荊也跟他看了一圈,什麽也沒發現,道:“你怎麽知道嫣兒是人是鬼,或許她根本就沒死呢?”

“不……”侍童處于極度驚慌的狀态,仿佛随時有人會冒出來把他掐死一般,哆哆嗦嗦口齒不清。

楚荊猜測這中間有內情,繼續逼問他:“除非韓琰殺死嫣兒時你就在場,難道動手的人就是你?”

“不……”

“你在怕什麽?良心不安,怕她殺了韓琰,下一步就該找你尋仇?”

侍童徹底崩潰,額頭磕破了,暗紅的血液一滴一滴滲進泥裏,“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說了幾句後兩眼一翻,整個人癱倒在地。

陸随去探鼻息:“暈過去了。大理寺卿果真厲害,三兩句就能把人吓暈,你再多講兩句,他們主仆怕是可以在地下團聚了。”

楚荊不理他,看那侍童手腳僵硬,一時半會兒應該醒不過來。

“你不會真信了他說的話吧?”

楚荊差點被氣笑,說:“若人真能變成鬼,那位‘嫣兒’恐怕真在跟變成鬼的韓琰繼續拼個你死我活,沒時間找他尋仇。”

難得見楚荊開玩笑,陸随輕笑了聲,問:“那你打算怎麽辦?等人醒了再問?”

“夜長夢多,我想先找個人把他押回大理寺。”

“這裏只有我們兩個,我是嫌疑犯你是瘸子,找誰押他回去?”

楚荊一臉無辜地問:“只有兩個人嗎?”

“當然。”

楚荊仰起頭看着他不說話。

陸随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只好吹了聲口哨,無奈道:“連城,出來把人押送大理寺。”

楚荊只是猜測陸随會讓人跟着他,沒想到還真試探了出來。不過他沒空跟計較這件事,問:“他說的栖鳳樓是什麽地方?”

陸随挑眉:“你是真不知道?”

“我應當知道?”

陸随把燒的半焦的絹布還給楚荊,“你聞聞。”

一股焚燒的煙味,隐約還有幾縷甜膩的脂粉香。

陸随說道:“現在你知道是什麽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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