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散步

晚上7點半,小區84棟1單元二樓,炊煙袅袅,準時開飯。

平日裏只有老兩口的家裏,今天桌子上坐滿了一大圈人,過節嘛,人多才熱鬧,看着單身了這麽多年的姑娘們都有了個歸宿,姑姑心裏真的是暖得不成樣子。

“寧檬啊,你吃魚。”筷子動了一下。

“謝謝媽。”

“小黯啊,你吃蝦。”筷子又動了一下。

“謝謝姑姑。”

“顧曳啊,來,這一整鍋當歸生姜羊肉湯都歸你了!”從廚房裏端出來一口銅鍋,姑姑把一整鍋羊肉湯都放在了顧曳面前。說話間還搶走了他的筷子,“別吃這些沒營養的,白灼青菜有什麽好吃。”

“……”

蘇黯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能從顧曳嘴裏搶下食的呢,新奇的同時,又有些竊喜——活該,你也有今天。

顧曳沉了沉臉色,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眼前的青菜被換成了羊肉湯,心情一陣不快。

他忍不住碰了下蘇黯的胳膊。

一層油花漂浮在湯面上,大塊的羊肉一坨一坨,黃澄澄的顏色有些膩人。這是婦産科最常見的藥膳,是治療血虛乳少的,他一個大男人怎麽吃啊。

蘇黯一邊剝蝦,一邊轉了轉眼睛,小聲說道,“姑姑也是想給你補身體嘛……”

“蘇——黯——”

顧曳咬牙切齒地瞪着她,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好啦,你吃我這個,我吃你那個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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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地把剝好的蝦放到他碗裏,蘇黯又找了個湯碗舀了兩勺羊肉湯。她們家顧先生什麽都好,就是在吃的上面,特別護食,還特別挑。

吃點油膩的東西會死嗎?

吃點肉多的東西會死嗎?

真不知道一個連紅燒肉都不吃的男人是怎麽活到今天的……

蘇黯一邊小聲嘟囔,一邊舀着湯。顧曳不管她,随她數落他的不是。反正相處了這麽長時間,他也有經驗了,只要自己悶頭不吭聲,過一會兒她就消停了。

他安靜地吃着碗裏的一只蝦,細嚼慢咽,将蝦尾扔到了桌子上。

寧檬正握着電視的遙控器,忙着換臺,一轉頭,正好瞧見這一幕。

啧啧啧……老婆剝蝦老公吃……這個恩愛秀的呦……羨煞旁人……

調過臉就朝廚房高聲,“媽!你怎麽那麽偏心啊,同樣都是未來女婿,林帆為什麽就沒有湯喝啊!”

林帆就是寧檬的那個小男朋友,帝都人士,高中畢業,剛滿十八。

姑姑忙從廚房裏走了出來,系着圍裙,連笑道,“有有有,還熬着呢,我是先給小顧煮了一鍋別的,你姐夫他得多喝一點,他身體不好。”

“……”

身體不好?

身體不好還能讓她站在門外整整三個小時,從天亮等到天黑?

看氣氛不對,蘇黯連忙觑了寧檬一眼,封口費她剛才可給過了啊。

寧檬撇撇嘴,拿人手短,不說話了。

吃過晚飯,便到了餐後甜點的時間,整個客廳,都被晚間綜藝節目的大笑聲給充斥着。

餘音缭繞,沒人說話,也沒人被節目內容逗樂,便突顯得那電視裏的笑聲又假又刺耳。一家六口,默默吃水果,反倒是寧檬那個小男朋友最為活潑健談,在屋裏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還對顧曳中午喝過的那壺藥酒産生了濃厚的興趣。

“哎,爸,這東西能喝嗎?”

看樣子用料豐富,好像能挺補的。

姑父扯着他耳朵就往陽臺裏拎,“你管誰叫爸呢?誰是你爸?你小子成年了嗎?還想喝酒?你過來,我跟你好好聊一聊家庭教育的問題!”

“……”

這個情形蘇黯早在半年前就預想到了,她連忙拍了寧檬一把。

“還不去瞧瞧?”

姑父下手可重。

寧檬正吃着一塊梨,抿了抿嘴角,“我能有什麽辦法。”

話雖然是這麽說,可聽着陽臺裏的動靜,扭了扭腰,到底還是去了。

房間裏就剩蘇黯、顧曳和姑姑。姑姑盤坐在沙發上織毛衣,顧曳不說話,雙手搭在胸前閉目養神。

蘇黯打了個哈欠,百無聊賴。電視裏的綜藝節目吵得人心煩,姑姑順手換到戲曲頻道,又看了蘇黯一眼,“沒意思?要不你跟顧曳出去轉一轉?”

她不是說他好些個年頭沒回老家了嗎?這些年離鄉背井,肯定也很懷念老家的這些風土人情啊。

蘇黯抻了下懶腰。心想姑姑說得也對。

回頭扯了扯顧曳的衣角,“去嗎?”

顧曳倚靠在沙發上一動一動,聽她問話,眉頭一攏,濃密的睫毛微微擡起,“去哪兒?”

她的問題可算寬泛。

蘇黯心思一旋。第一次見面的商場……共度了兩年的高中……抑或是第一次接吻的慈善廣場……

“去我們去過的地方。”

總之這座城市充滿了她和他十年前的那些回憶,雖然美好之中也不乏一些見不得人的黑歷史,但畢竟那些都是他和她一起經歷的,她丢人的時候,他也沒能好到哪裏去。

他似乎跟她想到了一起去。

顧曳點了點頭,走到門口,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運動服。

“需要我換件衣服嗎?”

姑父提供的小巧版家居裝,穿在他身上褲腿短袖子短,總是有點不倫不類。

蘇黯笑了笑,“不用換,但得加件外套。”

他總是在照顧着她,但老家雨水比帝都多,夜裏風涼,還是該多穿點好。

地級城市,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姑姑和姑父住的是新小區,以前的房子都改建了,現在的小區在城市南端,圍湖而建,環境不錯,巧的是離他們以前的高中也近,兩條街的距離,沿着岸邊悠閑信步,十多分鐘也就到了。

垂柳如蓋,月影傾瀉,水面泛着銀光,微風一拂,波光粼粼。

蘇黯走在前頭,顧曳跟在後頭,他怕她走在前面不看路,便伸手拽了一下她高束的馬尾。可這一碰不要緊,細軟的手感拂過指尖,柔順的發絲滑動,惹得他心頭一癢。

——有點像小時候。

蘇黯倏然一回頭,彎着嘴角,嗔中帶笑,“不害臊,十七八歲也叫小時候?”

回眸的一瞬間光華流轉,眼波如泓。

顧曳眼神溫柔,靜看了半晌。

倏爾,輕聲道,“我沒童年,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就是小時候。”

人話說得認真的時候,語氣就會格外篤定,眼神也會深沉,氣場便跟着沉了下來。

整個湖邊似乎都安靜了。

好久又沒看他這麽正經,蘇黯都有些不習慣了。

她突然間不想走了,便在附近找了個長椅坐了下來。背靠着街道,眼睛迎着湖面,兩只手撐在木質的長椅上。今年夏末的餘韻有些長,地上的草葉還未泛黃,她用腳跟輕磕了磕草上的泥土,“幹嘛把氣氛弄得那麽壓抑……”

今天是中秋節,團圓的日子,他不該提那些不開心的。

“勾你傷心事了?”

顧曳背對着她坐到了長椅上,用額頭碰了碰她額頭。0.3的差值,正常。

他嘴角一彎,笑了。眉眼放松,笑得好像事不關己。

她知道他的,在這樣的城市,那樣的年代,連父親都沒見過,童年時光稍縱即逝,他背後指不定要受多少人的非議和指指點點。她不想讓他提,是想讓他忘了,可她不知道,有些話說出來,于她來說是傷痛,但對他來說,卻是另一種解脫。

他沒有別的可以傾訴的對象。

他除了她,誰都不信。

“我有什麽好傷心的?”眼波一動。

苦的是他,又不是她。

顧曳靜靜地打量着蘇黯的神情,靜默間,品味着她這一句話的真假系數……“你會比我好過嗎?”

他高中的時候就知道她父母雙亡,借住在姑姑家裏。

那時候她才剛轉學,班裏面的風言風語就都已經傳遍了,什麽欺詐犯,肇事逃逸,為情自殺……太多太多的說法,難辨真假。他一個那麽不關心這些閑言碎語的人,都聽過了無數個版本,事實如何,她那些年又是怎麽熬過來的,只有她自己心裏最清楚。

“但其實……”

蘇黯搖着頭,又笑着嘆了口氣。

“我也不是十分清楚……”

她看他,目光從容。

人活了二十多年,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做到一清二楚。

揣着明白裝糊塗,她見過了太多的人都是那樣。可她不是,她不是那樣的人……工作上或許會留個心眼,畢竟也摸爬滾打了那麽多年,可生活裏,她不會刻意地去欺瞞、蒙混……

“我不知道我父親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出生的時候他就不在了。

小的時候畏罪潛逃、肇事逃逸、欺詐犯……什麽罪名她都聽說過……

——但也都不過是聽別人說的。

“家裏人從來不提,我也不敢多問。但能确定的是他坐過牢,但後來有沒有出獄,出獄之後又去了哪裏,死了,還是活着,沒人提起,也無從知道。”

法律規定失蹤滿兩年就可以宣告失蹤,宣告失蹤之後的再兩年就可以宣告死亡。

她還在上幼兒園的時候,她的父親就已經從法律上死了,她從沒見過,連照片都沒有,沒有懷念,沒有記挂,自然也就沒什麽感覺。

手臂放松,蘇黯把頭輕倚在了顧曳的肩膀上,“你不用因為這種事情同情我,因為我其實既不傷心,也不難過。”父親對她來說就是個陌生人而已,一個可有可無的代名詞,好像理所當然地就不該存在。

他和她都沒有父親,命運如出一轍。

但這不是一種不幸。

顧曳拉起了她的手腕,“走吧,夜裏風涼,有什麽話,還是回去再說。”

今晚似乎不是個回憶青春的日子,他和她想起的都是童年,一些老得掉渣的陳年往事。

蘇黯任他拉了一會兒,不起身。

倏爾,輕笑了一聲,歪着頭問他,“你怎麽不問我母親的事兒呢?”

她父親的事情,上學那陣子傳了很多,風言風語,他應該聽過不少,倒也沒什麽稀奇。可她原以為他提起從前,是想問她母親的,畢竟她十一歲的時候母親才離世,那一次的痛,她很清醒,也是那一次,才讓她真正地明白了什麽叫做刻苦銘心。

顧曳站在他跟前,眼睫低垂,水面上的清風一拂,吹動了他額前的幾縷發絲。

一些塵封的往事,好像被蓋了層濃霧,風吹不動,撥散不開。

“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彎下腰,一把将她抱了起來。

蘇黯挑了挑眉。什麽意思?聽人說故事還要事先做個準備?難不成是她身世太凄慘,他需要紙巾、手絹或者是眼藥水?

颀長的身形一言不發,擡步就走。

“哎……我不要回家……”她看他方向不對,連忙拍了拍他肩膀。

聞言,腳步一滞。

“那去哪兒?”

在湖邊吹了好半天,他都冷了,第一次,她竟然主動說不想回家。

“我想回學校轉轉,拍張合影。”蘇黯趴在他肩頭,放軟了語調。

“都什麽年代了,還合影?”

顧曳嗤笑一聲。再者說,大晚上的能照出來什麽啊。

身上的人不依,拿拳頭捶了錘他後背,“我從來都沒跟你照過相!”

□□點鐘的時候,高中晚自習放學了,三三兩兩的學生結伴而行,學校紀念碑前的那片空地,也只有這個時間段沒人沒車。

“我就照一張,照完了就回去……”

她蹭着他脖子,語氣十分可憐。

“嘁……”

顧曳撇了撇嘴,被某些人抓住軟肋了。

“要不要再給你租套校服啊?”他放下她,摸着她冰冷的手心,脫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到了她身上。

姑父那套手短腳短的運動服又露了出來。

“……”蘇黯彎了彎眉眼,笑眯眯地環住他的腰。“不用了,我有你就夠了。”

她手心冰涼,二話不說就往他運動服裏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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