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落雪無痕
第47章 落雪無痕
聽到他的名字,申五的神色明顯一驚,轉瞬即逝,随即又柔和下來,道:“我聽聞二位是自長安遠道而來?”
他瞧見了兩人拿直勾勾的眼神看着他,又忙解釋道:“啊,小城麽,就那麽些人,消息傳得快,二位莫要疑我。”
劉景珉接順着他的話接下去:“說來奇怪,這玉門城裏的人聽說我們是長安來的之後,和見了鬼似的,唯獨申公子這般盛請,方才出手相助,算是與我二人有恩。”
他抱了抱拳,繼續道:“若申公子不介意,晌午尋一處地,我請上一頓好菜。”
申五擺擺手,道:“恩情談不上。至于好菜,實不相瞞,別看我這小店門戶簡陋,可也算是這玉門城內數一數二的館子,出兩個菜也談不上費事。心意申某領了,劉兄想問若是想問我何事,也不必大費周章,盡管說來罷。”
他倒是瞧上去誠意滿滿,又先回答了劉景珉的第一個問題:“此地邊境小城,大多生活在這裏的百姓都沒有離開過這座城市,見了外鄉的生面孔自然多多留意一些。至于我麽......年輕的時候背井離鄉,也到京城辦過事,見了你們便自然比旁人親切些了。”
話說至此,劉景珉也不再繞圈子了。更何況眼下除了面前這位申五,一時半會也再沒有其他更好的途徑去打聽楊衫囑托的事情。
于是林師将信紙展開,說明了此番進玉門城的來意。
“楊衫?”申五聽後喃喃自語了一句,“原來是他……許久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了。”
劉景珉沖他警覺一瞥:“怎的?申公子認識?”
申五含糊了一句:“談不上認識,早年四處亂闖蕩,結識得人多了,也從旁人口中聽說過他的名字。”
合情合理,劉景珉便也沒有再刨根問底下去,只輕輕點了點頭,便不再多言。
末了,林師問道:“除去城中那一座碑,玉門城內可是還有其他的墓?”
申五想了想,兩手交疊,拇指相搓,笑道:“确實還有一處,但肯定不是你們要找的了。”
他不打算細說,還未等林師和劉景珉兩人心生疑問,便扶着桌子站起身,招呼道:“走吧,我們回石碑前,我同二位慢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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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五出門前,又随手帶了一壺酒。
先前追着林師和劉景珉一通跑的百姓已經散去了,街上的路人又恢複成先前那樣,變成三三兩兩,神色匆匆的樣子。
“該從何說起呢?”申五嘆了口氣,道,“就從......新從長安來的,那個姓史的太監說起罷。”
......
“報——”
坐在沙盤前,鐘北一身玄甲,見來者闖入營帳,連忙起身,問:“如何!”
“敵人後退五十裏,損失過半!眼下已經退回了他們地界之內,我方突擊小隊乘勝追擊,取得敵将首級!”來者是鐘北的手下,正單跪抱拳,仰起頭,擲地有聲道:“大捷!”
“好!”鐘北一拍案,幾日來一直緊皺的眉眼都瞬間舒展開了,“今年冬天他們大抵是不會來了,兄弟們這些日子都辛苦了!今日把好酒都拿上來!明日一早便回程。”
監軍這次換了個姓史的太監,也一起跟來了前線,就是說話聽着怪聲怪氣的,教人格外不舒服。自打他來了,營內上下将士多數都對他抱怨連連,鐘北已經聽下面将士打了不下十次報告了,都說想揍他。
眼下大捷來報,史誦卻還是那副怪聲怪氣的模樣,他捏着嗓子,樂呵呵道:“鐘将軍,敵人才撤退五十裏,皇上的意思是,還是先靜待幾日,等确定了這敵人不敢再犯,再打道回府也不遲,否則傳出去,好像我們折兵退返了似的,你說是也不是?”
鐘北卸了最外層的厚甲,心道,這究竟是聖上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他卻也不好明說,只好皺眉:“史大人,你也瞧見了,這幾日北風起得多了,約莫來看不出兩天就要下大雪,這上面不讓回,那糧食幾日前就已吃緊,後方的支援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到呢,總不能讓我的兵餓肚子白白守在這裏。”
史誦聞言又呵呵一笑,道:“将軍怕是多慮了,我方才清點過了,那糧食雖然緊張了些,但滿打滿算也還能吃上一周呢。還有啊鐘将軍,這酒貴,還是少喝點吧。”
鐘北手舉到一半,酒壺馬上要送到嘴裏了,聞言瞬間尴尬地停滞在半空,喝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這天寒地凍的,不喝酒,你讓我們意念抗寒啊?”此時早有将士瞧他不順眼了,啐了一口,又上下掃了他兩眼,“你個太監懂個......懂什麽!”
鐘北伸手攔住他,免得事态擴大不好收場。他撂下酒壺,打圓場道:“罷了罷了,這些日子消耗确實多,糧食吃緊,更何況酒也沒多少了,能省則省,等回了城同大部隊會合,我自掏腰包請大家喝。”
“我看他就是狗仗人勢!”一個小将士,看起來十六七歲的樣子,正是頗有脾氣的年紀。他坐在生起的篝火旁,目送史誦和他那小厮走遠了,朝鐘北抱怨,“陛下也真是老糊塗了,就這人,還給他封了個什麽檢責使?他說按兵不動我們還就得聽他的,究竟您是咱十二侯的将軍,還是他是!”
剛說完,小将士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眼巴巴地看着鐘北,不敢出聲了。
“罷了。”鐘北站起身,嘆了口氣,他早已沒了小将士這樣打抱不平的精氣神,他道:“人家現在是皇帝身邊的紅人,我們這些破當兵的哪有說話的份,忍忍罷。”
“紅人?”小将士不服氣,又不敢大聲叫別人聽了去,只好小聲嘟嘟囔囔,“紅人怎麽會被發配到我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鐘北揮揮手,岔開他的話頭,免得他又說出什麽亂七八糟的話來:“你看這北風吹得,我估摸着也得吹到長安去了,去,你給我去拿副紙筆來。”
“将軍,又要往長安寫信啊?”小将士被他順利岔開了話,咧嘴嘿嘿一笑,“這個月第幾封了?”
一旁的手下此時也啧啧嘴,一副你懂的神情,道:“咱将軍雖然在那京城呆得時間不久,但和那楊大人可算是至交好友,那感情,多是羨煞旁人呢。”
小将士眼睛都瞪圓了,驚喜道:“真的啊?”
“去你的。”鐘北猛拍了他的後腦勺一下,臉上笑容卻不減,沖那小将士揚揚頭,催促道:“還不快去。”
“好嘞!”
......
劉景珉這廂聽着,覺得這故事走向不妙,他問申五:“這史誦......莫不是和鐘北将軍去世之事有關罷?”
申五聳了聳肩膀,像是賣了個關子似的,并沒有給他明确的回答,反而伸手扭了幾下,打開了懷裏那一壺酒。
“大雪......”林師盯着申五的眼睛,他想起來,又道:“據史書記載,觀授二年有一場雪災,大齊境內受災嚴重,凍死了很多窮苦百姓。”
申五停下手中的動作,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問:“你知道?你當時應該還是個半大孩子。”
“書中偶然讀到過。”林師坦然言之,“記錄不多,通讀大齊史書,也僅僅那寥寥幾句。”
......更多的是從師父床頭那一摞事無巨細的手記裏讀到的。
申五笑了笑,随口一誇:“好學生。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那年雪災确實使大齊受創嚴重,首當其沖的,就是這玉門一帶的十二侯軍。”
......
第三日,沒有等到撤兵的旨意,等來的卻是史誦突然不見了蹤影。
一同失去的,還有那批足夠支撐他們七天的糧草。
原地駐紮的第二日夜晚火光沖天,夾雜着呼嘯的北風,火勢愈燒愈大,等終于撲滅了火,也只搶下來不到一半。
這時才有人來報,說救火這般,一直沒見到過史誦和他那倆小厮的身影。
營帳裏死氣沉沉。衆人從睡夢中驚醒時,應已是猜得八九不離十,此時究竟發生了什麽,每個人也都心知肚明。
本就不多的糧食驟然減半,若是不在戰時,沒有風雪,放在平日,無非是大家一齊餓三天肚子,或是找點樹皮幹草嚼嚼,運氣好的話也能逮些野獵填飽肚子。
但天寒地凍的嚴冬,連只麻雀也不飛出來了,樹皮都埋在了雪底下,哪有能勉強充饑的東西?
更何況眼下雪越來越大,三米之外瞧不見人影,幾乎要封了路。
手下往常是個鐵血漢子,此時牙齒都打顫了,在戰壕裏拿搶叉敵人喉嚨時時他都沒抖過,他問:“鐘,鐘将軍,我們該怎麽辦?”
鐘北望着天,突然意識到什麽,他下令全隊朝最近的玉門城行進,不管怎樣,一定要在風雪到來前離開這裏,到達有人的鎮子上!
但還是來不及,遠遠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