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擲地有聲

第48章 擲地有聲

北風吹得愈加猛烈,卷着漫天雪花,打在半露出的臉上,如冰錐入了七竅。

鐘北騎在馬上,幾乎看不清前面的路。

“将軍,前面走不了了!”被派去探路的将士折返回來,臉上凍得通紅,站在風裏氣都要喘不過來,“我們已經在試圖聯系駐紮在城裏的副官了,但是這風、這雪,都實在是太大了,走三米要退兩米,照這個情況來看,走到最近的哨卡也要一天時間,消息完全沒有機會遞出去!!”

天太冷了,又走了太久,身下的戰馬已經凍得僵住了,走不動了,鐘北摸了摸這匹跟了他無數次的老朋友,縱身躍了下來,為它減輕了些重量。

年輕的将軍臉頰胡子拉碴,已經許久未刮了。

他此時突然明白過來,為何原先的監軍突然換成了史誦。

有人對他說史誦是陛下身邊的紅人,史誦的到來,代表着陛下看重着十二侯軍這支隊伍,器重他。

他當時就想,這群人當他是武将,沒讀過勞什子的大學中庸,就以為能當他是傻子一樣糊弄?

他原本以為史誦來,只是來分一下權,讓聖上安心過個年,也好。他心裏想着,若是聖上真心要收回十二侯軍,那他就不管了,回長安城裏領個閑職安心養老。

殊不知,長安城裏有人不希望他們回去,甚至不希望他們活着。

是朝臣,還是陛下本人?鐘北不敢想。

如若被敵軍殺死,便是死在戰場,若是得勝歸來,那便是死在風雪裏。

至于史誦,又有誰敢對陛下身邊盛寵的人苛責一句呢?

這一種處理政敵的手段,于廟堂之上,司空見慣,屢見不鮮。

望着身後的這隊弟兄們,他突然有種落淚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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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将帶着大部隊駐紮在邊防的玉門城內,他身後這一批是他親自帶起來的,也是他最信得過的一支隊伍。此番上了前線,為的便是對那胡人軍隊乘勝追擊。

他們骁勇善戰,以至于在敵我數目差距懸殊的情況下,依舊能夠取得敵将首級,贏下漂亮的一仗。

有嘶啞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層層疊疊,像是出自不同人之口:“怎麽辦啊鐘将軍,我不想死在這兒, 我想死在戰場上。”

落下來的眼淚撞上了風雪,眨眼間就結了冰。

他們都很年輕,十幾歲的少年有很多,他們還沒有成家,或許心動的姑娘就在江南煙雨裏等,可他們心心念念着國将不國,何以為家,還是選擇跟着自己在戰壕裏摸爬滾打。

鐘北的眼前突然浮現了楊衫的身影,恍然間見故友站在院中屋檐下,穿得薄,瞧見紛飛的雪花甚至欣喜,伸手去探空中的落雪。

他會不會在得知自己死訊後對群黨口誅筆伐?在朝堂大殿上為自己讨一個公道?又或者跪在殿前,以命相抵,請求陛下降罪于史誦?

罷了,他想,若是這樣,那他還是不要聽到自己的消息為好,他身體本就不好,氣急攻心還容易咳血,更別說去跪去吵,大抵會支撐不住暈過去。

要是病了,身邊連個照看的人都沒有……

......

林師面向那塊無名碑,踟蹰了片刻,扯下衣服上的一塊白紗。

現在他後悔當時沒有獻上一束花了。

但先前那賣白花的老人早已沒了蹤影,他只好手指彎彎繞繞,拿那塊白紗勾勒出一朵小白花,放在墓碑前。可西北風大,烈風一卷,那朵可憐的小花又被吹跑了。

林師直起身,伸手去抓,沒抓住,只能目送着那多小花遠去。

他問:“那史誦回京了?”

申五搖搖頭:“他回到了玉門城,倒在了城門外,要不是有路過的百姓及時将他從雪裏挖了出來,他怕是已經死在雪裏了。”

林師又問:“救活了嗎?”

“十二侯軍的随軍有軍醫,救活了,也必須救活。”申五沉默了一會兒,“他活了,被急召回京去了。”

劉景珉記憶裏長安城沒有史誦這個人,他沒見過,也沒聽說過,他覺得不可能:“後來呢?難不成他走半路又死了?”

“對了一半,史誦沒能回到長安城。”申五再次搖搖頭,“其實玉門城內除了這座無名碑,還應該有一塊碑。”

劉景珉這下了然:“就是史誦的了,他死在了玉門?照理說玉門也有十二侯軍,總不能是十二侯軍殺了他。”

申五笑了笑,他說到此處竟還有心情笑。

他說:“是啊。副将奈何不了他,但憤怒的玉門城百姓們,在他準備離開玉門城回長安的時候,把他從馬車轎裏拖了出來,生生亂棍打死了。”

......

天空灰蒙蒙的,今日陰天,烏雲擋住了了太陽。

“打死他!打死他!”“還我們的鐘将軍!”

“他還敢跑,拖出來!拖出來!”...…

玉門城門,人頭攢動。男人的怒吼聲,婦女的叫罵聲,孩童的啼哭聲混雜在一起,低空中飛過漆黑烏鴉,叫得悲怆。

副将站在遠離人群的地方,支着長槍,按說他應該阻止這場騷亂,他有職責護送史誦回京,最起碼別讓他被人打死。

但是他做不到。

他甚至要比這玉門城裏的百姓更希望他不得好死,但他又心裏清楚,即使死了這一個史誦,朝堂上還有千千萬萬個史誦背後的人,那便還有千千萬萬個史誦。

我大概也回不去長安了,他摘下自己的玄鐵頭盔,手中的長槍也随着重力“當啷”一聲摔在地上。

他望着遠處滿含憤怒的,高聲叫嚷的人群,心想——

我永遠留在了這座玉門城。

.....

“史誦也沒有碑,也沒有墓,不知道被丢到了哪裏。”申五嘆了口氣,幽幽道,“或許是被丢出城喂了狼狗烏鴉。”

“但這又如何呢?鐘北将軍已經葬在大雪中了,史誦死了,無非是多一處墳堆罷了。”

“他可恨嗎?”申五來回掃視了一番林師和劉景珉的眼睛,又低下頭,自問自答般,道,“可恨,可恨死了。但他原本.........”

劉景珉注視着前方的無名碑,面無表情,像是回想起了什麽不愉快的往事:“原來确有此事……”

末了他接了申五的話:“......他原本的結局應該是和鐘将軍一樣,死在風雪中,橫豎都是一死,他也沒有其他選擇。”

申五手中的酒壺傾倒,澆在鐘北的衣冠冢前,請他又喝了一杯。

他沒有反駁劉景珉所言,便意欲默認般同意了他的這番話。他收起空掉的酒壺,背過身去:“我們身處洪流中,每個人都身不由己。”

“那你呢?”

走出兩步,申五突然聽到,方才一言不發的林師突然這樣問。

申五一懵,不知他究竟何出此言:“我什麽?”

劉景珉看着他的背影,問出他同樣想問的那句話:“申副将,你此舉真的能成功脫離這股洪流麽?”

申五:“……”

“你們看出來了。”申五嘆氣,背着手,又回過身來,惋惜道,“我本以為自己這個本地人當得天衣無縫呢。”

“十二侯軍各将皆有記錄在冊的。”劉景珉道,“你說自己姓申時,我就猜想你應是那位副将的後代……方才聽了故事,才突然發覺申公子就應該是那位副将本人無疑。”

申五摸摸下巴上的青胡茬,又揉揉眼角的魚尾紋,說:“那看來我長得還挺年輕的嘛。”

劉景珉:“……”

林師問:“後來十二侯軍取代禁軍的職務,申公子是否知道此事?”

申五“嗯”了一聲:“說來此事,我過去思來想去,覺得這事有我的一半緣由。”

劉景珉問:“此話怎講?”

申五倒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我留在這玉門城,沒有回長安複命也遞交請辭,估計早就被歸為叛逃了。十二侯軍衆将無首,被歸為其禁軍麾下也合情合理。”

劉景珉不贊同,說:“禁軍現在歸王憲知手下管,我并不覺得此事有關申公子之責,反而同那個老東西的關系更大些。”

申五自嘲般一笑:“那個老東西……也只有劉兄能這般口無遮攔了。”

劉景珉聳肩:“當你是誇我了。”

……

林師和劉景珉告別了申五,回了先前居住的客棧。

回去的路上,劉景珉若有所思:“這下便說得通了。”

林師不明所以,問:“如何?”

劉景珉道:“難怪楊澗山那日叫住我,告誡我莫要去西北。”

林師沉默了一會兒,道:“他有故友留在了玉門,他身為門下侍中,其中的內情不可能完全不知,他好意留你,不願你此舉步了鐘北将軍後塵,實在是……君子清風般的人物。”

“難得見你對一人有如此之高的評價。”劉景珉驚奇道。

林師随口一答:“此話何意?我對你的評價不是一直這般高麽。”

劉景珉的手搭在林師的肩上,捏捏他的右臉頰,樂道:“那我也太榮幸了。”

他停頓了少頃,繼續道:“但換個思維,若是楊澗山托你尋墓獻花的緣由,是因為愧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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