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今日醫館放假, 柳儀溫得以空閑,晚起了一會兒, 把昨天熬好的藥溫一溫喝掉,提了一籃子果子與紙錢,雇了一輛驢車去了後山。
山不算很高,坐驢車也不算很累,在半山腰找到了墓地。
許家人遭難後,城中受過父親恩惠的人都來幫忙收斂屍身,葬在了許家墳地上。
看着一座座墓碑, 柳儀溫的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跪在了爹爹與阿爹面前, “阿爹, 爹爹, 善知來看你們了, 對不起, 這麽久了才知道你們,才來見你們……我想你們了……”
想自己的家人,想自己的親人, 想過去他們在一起時無憂無慮快樂的時光,想要他們能夠團聚, 永遠在一起。
柳儀溫膝行着上前,一點一點地摸着墓碑上雙親的名字, 淚水模糊了視線, 靠在了冰涼的墓碑上,好像還是依偎在阿爹與爹爹的懷裏一樣。
寒風吹過枝丫, 輕柔地撫在柳儀溫的發頂,宛如他們在撫摸着自己一般。
“我和……我和哥哥都很好, 我們以後都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了……”他和爹爹們說了好些話,說自己的近況,說哥哥的艱辛與成就,說他們會過得很好。
他像個小孩子一樣窩在雙親的懷中說盡了思念與委屈。
“我們……我們也找到了兇手,只是以現在的能力還不能讓他們血債血償,讓他們付出應有的代價,”說到此處,柳儀溫越發的難過,難過自己什麽都做不了,淚眼朦胧着,“對不起,爹爹,阿爹,是善知太沒用了,是善知太懦弱,善知幫不了哥哥,報不了仇……”
因為自己懷孕的事情而一跑了之,老管家沒有清醒過來作證,不能直接給中宮下藥毒死他們,這樣會牽連所有與他相關的人,哥哥所行之事他不懂,也幫不了,他似乎真的什麽都做不到。
快到中午了柳儀溫才從山上下來後,眼睛通紅,又來到了昔日許府的門口,大門緊閉,滿目瘡痍鏽跡斑斑。
柳儀溫緩慢地走近了一些,觸碰着門钹,冰涼刺骨,沒有一絲溫度,他的眼圈不禁紅了起來,忍住了淚水,繞到了側邊,他記得這裏有個狗洞,當年他們就是在狗洞裏逃脫的。
狗洞還在,可是柳儀溫現在的身形根本鑽不進去,許府四面封閉,沒有可進去的地方,只能又來到了大門口,想着要不要趁晚上的悄悄地撬開門鎖進去。
“哎呦!”
Advertisement
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老人家的驚呼,柳儀溫回頭一看,是許府對面開米鋪的老板董大爺,也曾來醫館看過病。
大爺摔了一跤,爬都爬不起來,柳儀溫連忙過去把他扶起來坐下,然後檢查了一下他的腳,只是扭到了,并不嚴重。
“你也坐下,你也坐下,自己還挺着肚子呢,我沒事兒。”董大爺連忙拉着柳儀溫坐下,“這許府早就荒廢了,我看你在許府門口轉悠了半天呢,你認識啊”
柳儀溫一頓,随即搖了搖頭,“我在這兒也待了一段時間了,總是能聽到關于許醫師的事情,所以過來看看。”
“他可是咱們這兒的神醫啊,不僅心地善良還醫術高明,連皇帝下江南之時還停留了好幾日,誇贊一二呢,可惜啊,好人不償命遭了賊匪了。”大爺唏噓不已,視線落在了柳儀溫臉上,越瞧越覺得他眼熟,“我瞧你和世仁有幾分相似呢”
“世上相似的人何其之多啊。”
“也是,心善之人都有一副菩薩面孔。”大爺錘了錘自己的腿,“不過我總覺得不是遭賊。”
柳儀溫不禁擡眸望向董大爺,“您何出此言啊”
“如果是賊匪怎麽可能只會搶許府一家,咱們周圍還有不少有錢的大戶呢,沒一家遭難,可偏偏是許府,還一把大火給燒了,跟算計好了一樣。”董大爺越說越是氣憤,“世仁是多好的大夫啊!”
柳儀溫看着許府的匾額,滿眼的難過與傷心,眼眸一垂,隐下了水光潋滟的眸子。
董大爺看出了他的心思,說着,“你要是真想進去,就和阿增說說,讓他和城主說一聲就是了,其實這些年也有不少受過世仁恩惠的人進去看過,只是都很傷心,後來才給封了。”
柳儀溫點了點頭,但大叔還沒有回來,得等他回來了才行。
又是幾日後,柳儀溫早早地起床,然後去了醫館。
醫館的醫師不多,一時抽不開身,柳儀溫自告奮勇地出外診,一路走過來,有不少鄰居往他手裏塞東西,拎了一兜子回去。
“柳大夫可真受歡迎啊。”
柳儀溫的臉紅撲撲的,将東西都遞了過去,笑道:“他們給了很多,我吃不完的,我只要一把青菜和蝦子,其他的你們分掉吧。”
其他醫師們也不扭捏,紛紛地把東西都分掉,因為柳儀溫經常幫助鄰居,每出去一趟都會收獲滿滿,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習慣,他們有時候也會給柳儀溫送些吃的用的。
“你也是的,不留着給自己吃,青菜有什麽好的。”館主吊着個嘴走過來數落柳儀溫。
“我吃不完的,我喜歡蝦。”柳儀溫拎着一小塊豬肉塞進了館主懷裏,“您帶回去給您小孫女兒吃,別給我煮了。”
平時館主就很照顧他,家裏燒好的魚啊肉啊之類的都會偷偷地給他送一些,柳儀溫自然要禮尚往來。
“你啊你,就是心太善,下次別人再沒空,你也別出外診了,眼見着天氣寒冷,別磕着碰着了,”館主拎着肉,又湊在柳儀溫耳邊小聲道:“我剛煮了兩顆雞蛋,還熱乎着呢,快去吃掉。”
“唉,知道了。”柳儀溫笑呵呵地走了進去。
剛掀開簾子,大叔正巧翻了進來,手緊緊地捂着手臂,臉色慘白,好像下一刻就要昏死過去了。
柳儀溫連忙扯下簾子,把他扶進了裏屋,轉身又去拿自己的藥箱,趕緊給他處理傷口。
傷口只是經過簡單的包紮,布條和血肉都黏在了一起,模糊一片,饒是見慣了大場面的柳儀溫都不禁眉心一跳。
是被刀砍傷的,已經深可見骨了,柳儀溫一陣難過與擔憂,但也不敢耽誤,“百消丹沒有了,麻草也沒有庫存,傷口太深了,需要縫合,你得忍一忍。”
大叔看都沒有看一眼,點了點頭,“縫吧。”
柳儀溫穿了細針,放在火上烤,然後紮進了皮肉,一點一點地縫合,血肉模糊一片,慢慢地粘連了在一起。
大叔愣是沒有吭一聲,只是額間冒出了細細的汗珠,等縫合完畢後才用帕子擦了擦汗珠。
柳儀溫用清水将手上的血跡清洗幹淨,手指都在輕輕顫抖,不禁道:“這傷又得養一個月了,你不能總是這樣的,世上的惡人是殺不完的,雖然壞人很可惡,但還是自己的命比較重要的。”
認識曾大叔已經一個月了,時常不在家,每次回來都帶着一身傷,這次是最嚴重的一次了。
“無妨的,只是這次的人比較棘手罷了,下次不會了。”
柳儀溫心中酸澀不已,他不知道大叔身上經歷什麽才讓他變成現在這樣。
雖然大叔總是表現得脾氣不好面色冷峻,但他能夠感知出來大叔是個好人,幫他采買東西,幫他打小混混,還給他免房租,柳儀溫心中是很感激他的。
“嘶——”大叔表情苦痛地揉了揉太陽穴。
“怎麽了”柳儀溫站起了身,擔憂道。
“頭風犯了,老毛病了。”
“我幫你紮幾針。”
柳儀溫取出銀針,摸索着大叔的穴道,一一紮針,大叔頓時松快了許多,但他心中還是有些難過,大叔不僅要在外做着刀口舔血的事情,還有身體上的老毛病,都是令人擔憂的。
“我好很多了,你也別擔心,我身體好着呢。”大叔瞧他都要哭的模樣,連忙寬慰兩句,“孕期最忌難過了,當年……”大叔頓了頓,沒再說下去。
大叔和他聊天的時候總會毫無防備地提到“當年”,可當年究竟怎麽樣,還是沒有絲毫的只言片語。
最後還是柳儀溫自覺地扯開了話題,說想去許府瞧瞧,大叔同意了,等過幾日,城主得空了就去和他說一聲,打開許府的大門。
“世仁确實是少有的良善之人,也受過他的幫助,那時候他家的小娃娃出生的時候,我還抱過呢,小小的軟軟的一團,誰知道幾年後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連半大的孩子都沒有放過。”大叔一陣的惋惜與唏噓。
按照時間,他說的小娃娃應該就是自己了。
柳儀溫對大叔又生了幾分親切感,“你和許醫師很熟嗎”
“是啊,我與他相識于幼時,後來我與城主,還有世仁結為異性兄弟,”大叔的眼眶都不禁濕潤了,“他家那個小娃娃的名字還是我取的呢,“善”,世仁這輩子将這個字貫徹到底了。”十多年過去了,每次想到心還是有些抽疼。
柳儀溫眼角通紅一片,一滴淚從眼角滑落,隐隐地期待着,“大叔還記得那個孩子叫什麽名字嗎”
“當然了。”
“許善知。”兩人異口同聲着。
許世仁的名號在月城并不陌生,但孩子的名字通常只有親近之人才知道。
大叔十分地驚訝,緊緊地盯着柳儀溫臉,想要一點一點地與記憶中許世仁重合起來。
柳儀溫輕輕一笑,“大叔,你抱的那個小娃娃就是我啊。”
“你……你是世仁的孩子!”大叔的眼睛“唰”地一下子睜大了,滿臉的不可思議,忍不住試探着,“這……他還有一個名字的,這個名字沒有幾個人知道。”
“儀溫。”這個小字是融合了與阿爹兩個人的名諱,哥哥是儀致。
“是,是,是這個名字。”大叔太激動了,“怪不得,怪不得我一瞧你就覺得親切,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啊,你是怎麽跑出來的啊,孩子。”
柳儀溫将前因後果都說了一遍,越說魏伯增越是心疼,都不敢想象他這麽些年是怎麽走過來的。
“老天還算是有眼了,還給許家留了一個後,當年的事情我與你二叔也就是城主都有懷疑,苦于沒有實質的證據最後也只能不了了之,不然我第一個手刃了他們!”魏伯增忿忿難平,狠狠地錘了一下桌子。
柳儀溫擦了擦眼淚,他沒有告訴魏伯增真正的兇手是誰,因為哥哥不讓說,況且若真的說了,他們也做不了什麽,反而會被扯下水。
“別怕,既然回家了,以後叔叔們罩着你,誰都不能欺負了你去!”魏伯增拍了拍柳儀溫的,立刻帶入了長輩的身份,勢必要護好他,“你以後別住在巷子裏了,那裏不好,我重新給你安排一個住處。”
“不了不了,”柳儀溫連忙擺手拒絕,“我喜歡那裏,喜歡熱鬧,喜歡鄰裏鄰居間的相處。”
魏伯增見他再三拒絕,也不好再說什麽,只得放棄,不過又給他很多銀子,說什麽也要讓他收下,以備不時之需,柳儀溫實在沒法子,最終接受了。
“大叔,你知道哪裏有賣馬的嗎”柳儀溫這兩天已經在街市逛了幾圈了都沒有瞧見。
“西市那邊有,你要馬做什麽”
“我想回京。”
魏伯增猛地站起來,情緒再次激動起來,“那裏就是個虎狼窩,既然跑出來了,就別回去了,你在這兒,我們有能力照顧你,誰都不會欺負你。”
“可我的親人還在那裏。”而且他還有仇未報,不能将哥哥一個人丢在那兒。
既然宋琲不給他回信,他就得自己回去,去找哥哥。
魏伯增在屋子裏來回地踱步,他知道京城不是個好地方,宮裏更不是,一塊白玉掉進去都會染成黑色,何況是柳儀溫這樣的性子。
“那也不成,再怎麽樣也得把孩子生了才行,京城有那麽多認識你的人,你當初想要逃跑就是怕身份敗露,被當成欺君之罪,到時候還會連累親人。”
柳儀溫沉默了,大叔說得對,他光想着許府的仇,倒是忘了這一點,忘了自己原先逃跑就是為了躲避了。
由于一個念頭而造成了一系列的後果,一時之間,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這一天裏,柳儀溫的情緒又是大起大落了一陣,受情緒的影響肚子也有些不舒服,便在裏屋休息,喝了藥才好了許多,一直到閉館才出來。
柳儀溫也沒有急着回家,而是去了集市上買了一些黑炭,他總覺得身後有人跟着自己,可是一轉頭卻是空無一人,還想巷子離集市不遠,他加快了腳程,沒一會兒就到家了。
回去之後發現窗戶被打開了,他不記得是風吹開的,而是早上出門的時候忘記關了,連忙關上。
然後燃了碳火,屋裏瞬間暖和了許多,窗戶不嚴實,絲絲縷縷地會透進來一絲涼風,但沒關系,若是空間太密閉了反而會中毒。
有點奇怪的是,除了窗戶,其他的東西似乎都有輕微的移動,也有可能是自己記錯了,撓了撓腦袋,他不作他想。
一如既往地炒了小菜,簡單地吃了一頓,又架起了小爐子熬藥,燒了一壺熱水,倒在水盆中,除了鞋襪,露出了一雙潔白無瑕的腳,微微的有些浮腫,浸泡在溫熱的水中舒适了不少。
腳浮腫的越發厲害了,鞋子都要穿大兩碼的,走路還有些疼,柳儀溫有些不太習慣,他艱難地彎腰想要揉了揉腳,可是這樣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到,不由得嘆了一聲氣。
腳泡完後,安胎藥剛剛好,便一口氣把它喝掉了,洗漱完又收拾好一切,把窗戶的小縫開得大了一些,三下五除二地脫掉了衣服鑽進了被窩。
時辰還好,床頭燃起了一根燭火,翻看着已經看了一半的醫書。
月份越大,柳儀溫就覺得越疲憊,沒看一會兒就開始昏昏欲睡,腦袋一點一點地都要耷拉下來了。
“啪嗒”一聲,醫書掉在了地上,柳儀溫眉心挑了挑,眼皮掙紮了一下,但到底還是沒有睜開,想要幹脆這麽睡下去。
忽然,他聽到了櫃子那裏傳來了“咚”的一聲,十分的細微,但在寂靜的夜中顯得十分的明顯,這可比書本掉在地上讓人警惕得多了。
讓敏感的柳儀溫猛地驚醒了過來,心中警鈴大作,陡然間,一切事情都有了解釋,為什麽東西的位置發生了細微的變化。
莫不是進賊了。
柳儀溫的心髒“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悄悄地将枕頭下的小藥瓶握在手心裏,又在屋子裏尋找能趁手的武器,最終鎖定在了支窗戶的竹竿上,于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掀開了被子一角。
然而剛有動作就聽見櫃門“咔噠”了一聲,緩緩地出走來一個人,他直接愣住了。
宋琲一步步地走過來,緊緊地盯着柳儀溫,沉着一張臉,看不清情緒,“柳儀溫,你可真是好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