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急病

第07章 急病

送走柏月盈後,柏若風感覺到些許頭昏腦漲的不适。

可能是悶到了。他這般想着,喊人來把窗戶打開通風,早早上床休息。

夜間,柏若風胸中仿佛悶了口氣,那氣既上不來,也下不去,在他胸腔裏橫行霸道,在喉道游移跳躍。

他掙紮着醒來,一起身,眼前浮現出那張邀請帖,無數碎片化的人影夾雜着絮絮叨叨的聽不清的聲音,像隔了一層厚重的膜,努力地隔着遙遠的距離沖他喊着。

他被綁縛在蛛網間,無法動彈,無法言喻,聽了許久,才聽清楚那聲音在喊:二哥!

柏若風猛地睜眼,才意識到這回是真的醒了,額間冰涼,一摸全是冷汗,順着摸到脖頸,也全是濕淋淋的冷汗。

怎會如此?他喘着氣,明明蓋着厚重的被子,可身上卻冷極了,平日裏沒有絲毫力氣的雙腿有些麻痛,正往上半身蔓延。那痛是從骨髓裏傳出來般,帶着森冷之意。痛到小腿不受控制在顫抖。

柏若風掐着被子大口喘氣,弓腰緩了會,那痛感漸去,他立刻嘗試起身,滿腦子只想着喊人來,奈何身體發軟,頭重腳輕,力氣全被抽走了,只坐起來就廢了老大的勁。

迷迷糊糊間,他聽到自己在喊唐言,喊了兩句,聲音低下去,低到自己都聽不清了。過了會兒,他意識倏然清醒,發現口裏喊得不再是唐言,而是“月盈”。

好端端的,他喊柏月盈做什麽?離得遠又不熟悉,難道是這具身體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

柏若風短暫地能思考了。濃厚的血腥氣飄蕩在鼻尖,垂眸看到一滴又一滴血液滴到錦被上,血淋淋的紅色刺眼極了。

他擡起拇指輕飄飄一抹唇,指腹間便沾了粘稠的血跡。

雖不知自己怎麽了,也不知道自己即将面臨什麽。但柏若風腦海裏的警鐘被重重敲響,憑借最後的意識努力去喊唐言的名字,竭盡全力以至于像極了暴怒下的吼聲。

陷入黑暗前看到唐言急忙從門外跑進來,沖到榻前。

再睜眼的時候,看到的不再是侯府的床帳。周遭亮堂堂的一片,金玉占了滿目。

這是哪?柏若風緩了緩,沒來得及思考,一股惡心感從胃裏直沖上來,他起身趴在床邊,張口先吐出一口黑血。

鐵鏽味盈滿口腔,連呼吸間都帶了腥氣。

“若風!你醒了?哪裏不舒服?”

熟悉的聲音從邊上傳來,模模糊糊的視野終于得以聚焦,柏若風看到了方宥丞着急的臉龐和正給他擦拭着唇邊血的手。柏若風阖了阖眼,再睜開多了絲清明,“腿疼,丞哥,我腿疼……”

“神醫,快給他看看!”方宥丞讓出位置,粗暴地扯過來一個人。這次,柏若風才看見邊上還有個手裏撚着細針的中年男子,唐言和其他端着溫水拿着毛巾的下人站在邊上。

柏若風還沒來得及開口說第二句話,天旋地轉間又暈了過去。

他努力掙紮,只來得及在暈過去前看到方宥丞接住他的手。

這次久違地做了一個夢。夢裏飛快閃過很多不認識的人的臉,熟悉又陌生。柏若風模模糊糊看到了方宥丞,兩人激烈地争吵着,自己摔門而去。

他看到了一個年輕男人,似乎是段輕章,長亭裏給他無聲送行。

他還看到了……看到了屍山火海裏一個瘦削的背影,穿着小兵的兵服,可體态分明是個女子。

那女子背着他,右手撐着長槍從萬人坑裏艱難往外爬,左手托着他沒了知覺的腿,一直在喊着他,聲聲泣血,“二哥,你別睡!別睡,不要睡。求你了!千萬別閉眼,撐一會兒,就一會兒,我帶你回家。”

女子轉過頭,那張髒污的面孔一片模糊。他努力去看,努力靠近,卻始終看不清模樣。

耳邊嗡鳴越發喧鬧,直至某個頂點,鋪天蓋地叮的一聲——夢裏的一切迅速倒退,化為粉末簌簌散去,他腦海一片空白,神情恍惚,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只剩下跳得極快的心髒,砰砰!砰砰!砰砰!一聲比一聲大,炸裂了般響徹在耳畔,夢裏一片血色。

越是掙紮着睜開眼,眼皮顯得越發沉重。一直渾渾噩噩的腦袋如今若烏雲散開,知覺回歸,連帶着神智逐漸清醒,他聽到談話聲,且能辨別出聲音的主人。

那聲音對這具身體似乎比他還了解。

“他的腿是去年冬季傷的。半月前回京遇襲,馬車側翻加上淋了雨,起了高燒。回來後雖然退了燒,卻一直昏迷不醒。當時請太醫前去診治卻查不出緣由,不僅失憶,腿是半點動不了了,除了舊傷,身上沒查出其他傷病……”

在不斷嘗試下,柏若風終于能睜開眼,視野還模糊着,他已經伸出手去勾背對着他的人的衣襟,緊緊抓着。

他篤定站在自己前邊的人是方宥丞。

方宥丞話音一頓,回過頭,見他醒來,真真是打從心底松了口氣。眉眼間是迸發出來的喜意,“醒了?!”

“我怎麽了?”柏若風一開口,嗓音啞的他自己都聽不清自己在說什麽。

可方宥丞好像聽懂了,又或者是猜到了,貼心地把他扶起,一杯溫水送到唇邊。

“現在感覺怎樣?好些了嗎?”方宥丞等他喝完兩杯溫水,才出聲問。

“好多了,不用擔心。倒是丞哥,”柏若風拍拍方宥丞手背安撫,這時明明白着臉,卻還能笑出聲,“黑眼圈好大啊。”

還能說笑,那就是問題不大。方宥丞松了口氣,忍不住回嘴,“黑眼圈總比你這樣一聲不吭倒下吓人的好!”

柏若風沒回話,好奇地看着坐在床頭的有些憔悴的大叔,大叔抖得像鹌鹑一樣。高大的身影愣是抖出一種可憐弱小又無助的模樣。

大叔的脖子上有亮光一閃而過,柏若風眯了眯眼,掙紮着坐直身,才看清大叔脖子上架着柄開了刃的長刀,正反着窗外的日光。他順着長刀往後看去,持刀人竟是唐言。

柏若風心髒被眼前這幕驚得上下波動,他才醒來,沒想到就看到這麽刺激的一幕。

“他是誰?”柏若風扭頭看方宥丞。

方宥丞親手端來一碗熱粥,放置桌邊。聞言頭也不擡,“是神醫,我特地派人去請他來來給你治病。”雖說着‘神醫’,語氣卻沒有半分恭敬,平淡得猶如介紹了某個普通人。

“既然是請,那他脖子上為何架着刀?”

方宥丞皺了皺眉,這時才看了那僵坐的神醫一眼,淡淡道,“若救不了你,那就是欺世盜名之人,我只好請他這輩子都別醒着禍害人了。”

若不是方宥丞,柏若風都沒想到自己的命這麽值錢。他看看方宥丞又看看神醫,又感動又不敢動,半晌說不出話來。

因着腿上使不上力,如今他只是撐起身坐着,方宥丞扶他往後挪,靠到床頭,緊繃的腰背才得以放松下來。

“丞哥,我現在沒事了。”柏若風連忙道,“唐言,快把刀放下。丞哥不過開個玩笑,別真傷了神醫!”

唐言依言放下刀,立在邊上。

脖子上沒了刀,神醫松了很大一口氣,惶恐地擦擦額上的冷汗。說是‘請’,其實他是在上山采藥過程中就被人綁過來的,塞進馬車一路奔波,到了金碧輝煌的皇宮都沒來得及看幾眼,刀就架在了脖子上。

當時,背對着他的方宥丞給昏睡不醒的人擦完汗,從床邊起身,背手而立,看見他髒兮兮的模樣眼中顯然滑過質疑。打一照面這男人就說了兩句威脅含義極重的話:

“你就是神醫?”

“救他,救不活,你也別活了。”

龍血鳳髓,天潢貴胄,草芥人命,冷酷如斯。

怪不得師父從前一直帶他雲游四方,四海為家。這回他不遵師命想要定居,沒幾天卻被逮着了。神醫苦哈哈想着,言不由衷,“沒事沒事,草民沒事。”

他起身,走過來問,“公子現在感覺如何,有哪裏不舒服?之前吃了什麽?做了什麽?什麽時候感覺到不舒服的?可有舊疾?細細說來,草民才好對症下藥。”

神醫詢問時,柏若風正接過方宥丞遞過來的粥。柏若風低頭一看,粥面隐約倒影出病人憔悴的模樣,看不清晰。然而卻能看清滿頭銀針,整一個刺猬似的。

他後背攀上些涼意,立刻沒了食欲,把粥碗放一邊,努力轉移注意力。

聞言看了眼外邊天色,已經是白日了。他努力回想,“昨夜我和妹妹用了晚飯,菜肴都很清淡,沒什麽特別的。晚上和她聊了會,就直接睡下了。”

“睡得迷迷糊糊間就開始胸悶,犯惡心,接着從噩夢裏醒來渾身冷汗,雙腿痛得厲害,聞到一股很濃厚的血腥味,就失去了意識。”

神醫給他面診,柏若風觀察着神醫表情,想以此判斷出自己病情好壞,然那滄桑的面上看不出情緒。

只見神醫繼而卷起袖子,示意他把被子掀開。“以前有過這種症狀嗎?”

“沒有。”柏若風十分配合大夫,乖乖答完,想了想,補充道,“自我有記憶後,這是第一回 犯病。”

先前方宥丞說過一次柏若風的遭遇,此刻神醫應了一聲,擡手緩慢按壓着他的小腿各處,“現在請公子如實說出自己的感受,是輕了重了疼了,或者完全沒感覺,都要說出來。”

“好。”

檢查完後,神醫困惑不解,“太醫和我說你的腿是廢了的。可你明明還是有知覺的啊!”

柏若風還沒來得及多問幾句,就聽方宥丞單刀直入,“能治嗎?”

神醫被他吓怕了,一激靈,“能!而且成功可能性很大。”

見腿能治,方宥丞對這神醫信了幾分,語氣和緩下來,追問,“那他失憶是怎麽回事?”

時辰已夠,神醫正立在柏若風身後拔他頭上的細針。“目前看來,腿傷興許是公子之前傷到了頭部導致的。這腦袋啊,可重要了,管着人身上各種器官。至于失憶這回事可大可小,公子忘得這般幹淨還是草民聞所未聞的,”他沉吟着,卻給不出個肯定答複,“或許還得再觀察觀察。”

柏若風努力描述自己的症狀,“每次做噩夢的時候,我好像都能想起來很多東西,可是醒來後再怎麽努力回想,也想不起來細節了。”他皺緊眉頭,“像是隔着一層膜般。”

“莫急。”神醫走到桌前,唐言連忙鋪上紙筆。

神醫提筆,對着紙張苦思冥想許久,頭發都要愁白了,“接下來,每兩日你需針灸一次。此外,配合我給的藥方,一日三次……嗯,這位公子除了雙腿和失憶的事情,其實脈象也是極其混亂,身子虛弱,需要好生調養。”

“你身體不舒服?”方宥丞以為他先前是在硬撐,眉頭越鎖越緊,“為何不說?我看你整日活蹦亂跳的,實在看不出半點難受,原來是紙老虎。不看大夫難道病它會自己好嗎?”

“哪有活蹦亂跳?”柏若風意識到他誤會了,好笑道,“我沒覺得身上哪裏不适,況且先前的太醫都沒診出來。這次實屬來得突然來得蹊跷。”

“啧。”方宥丞想到太醫院那群廢物,他面色一沉,“那群飯桶。”

神醫寫好藥方,吹幹,搓搓激動的手,看向方宥丞,試圖插入二人對話,“那個……能否把太醫喊來,我好把事宜交待清楚。”交待完了才好跑路啊。

他的激動溢于言表,方宥丞哪裏看不出來?可他怎能輕易把神醫放走,口吻霸道,“這的太醫都不中用,你住到侯府去。什麽時候把人治好了,什麽時候再走也不遲。放心,事辦成了,金銀珠寶,良田美宅少不了你。”

這主脾氣這般,給多少銀子他都不想在人手下做事啊!神醫聽了,差點沒一口氣上不來直接暈倒。“不、不行!”

“嗯?”方宥丞沒想到有人敢違逆他,一個輕飄飄的眼神過來了。

神醫忍辱負重,“我那弟子還小,留他一個在藥廬裏我不放心。還有家裏的東西,我來的匆匆都沒有交代好。”

方宥丞對唐言道,“聽到沒有?”

唐言說,“聽到了。”

這對話莫不是同意他走了?神醫的腦子除了醫術,從未轉得這般快。

卻見那一臉憨厚的侍衛道,“不管是神醫的弟子還是家當,我這就派人把神醫的窩連夜挪到侯府,保證不落下一根草。”

這主仆的心一個賽一個的髒!神醫兩眼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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