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陌生

第06章 陌生

兩人又就着京城裏的達官貴人說了會話,柏若風心下輕松下來,雖感覺到對方的遷就,可兩人對某些事物看法的确挺投機。

段輕章邀請柏若風一起吃午餐。

凡塵多紛擾,可就這麽在熱熱鬧鬧的人群附近坐了會,看河面珠光粼粼,看花瓣飄飄搖搖落下,柏若風心情出奇平靜下來。

他折了根野草叼着,懶懶散散枕臂躺下,視野便被大片大片蔚藍占據,花樹枝丫割裂了這片蔚藍,格子似的一塊塊裝着。

“柏兄。剛吃完就躺下對身體不好。”

柏若風從鼻子裏哼出個應聲,卻沒打算理會。他側眼看了正兒八經端坐的青衣人一眼。當然,更顯眼的是這人身後那些躲着偷瞧青衣人的姑娘們,一張張羞紅的臉可比花還粉。卻始終恪守禮節沒敢貿然上來攀談。

美景美食,三兩好友,柏若風忽然覺得在這裏呆着也沒什麽不好的。左右他以前也是獨來獨往,只是可惜怕是難以再見父母親妹。

午後,段輕章如約把人送回鎮北侯府。

侯府的人方才知曉如今病弱的主子悄無聲息出了門。元伯和小厮把輪椅推到門口,那廂唐言已經穩穩當當把人從馬車挪到輪椅上,動作麻利自然。

柏若風和段輕章告別,眼看着馬車走遠,消失在轉角,才示意唐言推他進去。

“元伯,這是我新招的侍從,以後就由他來伺候我。對了,你叫什麽來着?”坐在輪椅上柏若風回頭瞧他。

“禀公子,小人名唐言,言語的言。”

“唐、言。”柏若風敲着扶手,若有所思。

等進了屋,柏若風借口休息,把元伯和小厮都遣了出去,擡了擡下巴示意對面的位置,“小唐,坐。我想和你聊聊。”

唐言有些莫名,“小人站着舒服。”

“那行,你站着,我們聊會。”柏若風眼睛彎彎,熟悉他的人一看便知道這人又在想壞點子,“小唐啊,你知道丞哥住哪嗎?”

唐言愣住了,他有些為難地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知道他住哪?”柏若風開心道,不自覺前傾身子,謀劃般小聲道,“不如這樣,我們去給丞哥一個驚喜如何?”

那是驚吓吧。唐言倒吸口冷氣,連忙搖頭。到時候柏若風肯定是沒事的,而他要被方宥丞砍成十八段,丢給陛下的愛寵吃。

偏偏那新承爵位的小侯爺還在喋喋不休地問來問去,然唐言或點頭或搖頭的沉默令他很不滿意。柏若風一拍桌子,惱道,“唐言,我在問你話。不是和你玩點頭搖頭的游戲,你變啞巴了嗎?”

如果能逃避一切,那做啞巴挺好的,唐言苦着臉點點頭。

柏若風:……

到底不是真的故意在為難柏若風,唐言解釋,“主子只允許小人每天說三句話。”

“為何?”

唐言撓撓頭,不說話了。

“現在他讓你跟着我,那你就得聽我的。”想不通緣由,柏若風也不想了,直接道,“我這沒他那種規矩,不用再按什麽‘每日三句’的要求來。”

“公子英明!”唐言的眼睛刷的一下亮了。

見事情這麽順利,柏若風笑了笑,打算先鋪墊一句,再去要求對方帶自己去找丞哥,“那小唐你說,現在你的主子是丞哥還是我?”

唐言理直氣壯,“誰給我發銀子誰就是我主子。”

“好家夥。”柏若風回過神,咬牙切齒,捶了他一拳,“偌大一個鎮北侯府,還能少了你的銀錢嗎?”

“公子威武!”唐言歡呼,“公子想問什麽嗎?唐言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啊不!”他離家出走的智商迅速跑了回來并且開始瑟瑟發抖。

唐言轉了轉眼珠子,弱弱道,“有些銀子吧,那得活着才能掙得到。有些下人吧,也不是不能伺候兩個主子。而有些事吧,反正它早晚都會知道的,講求的就是一個緣字,公子你說是吧?”

這胡扯的,不就是怕方宥丞秋後算賬嗎?柏若風被他氣笑了。他才張口,唐言迅速打岔,“公子,這時候也不早了,我給您去廚房看看晚飯好了沒?”說罷馬上出門開溜。

柏若風無奈搖搖頭,見房間清淨,只剩他一個,便轉着輪椅去翻看寝室的東西。

除了床頭放置着被翻看舊了的兩本兵書,房間內的個人物品并不多。柏若風沒能找到像今早那只陶泥小狗一樣的東西,只得遺憾作罷。

紙條是給他的,那‘原身’理應知道标志。

指腹按揉着太陽穴,柏若風視線飄飄忽忽落在雕花木門上,他肯定自己的記憶十分完整且清晰,怎麽回想都沒有半分缺失,所以那只小狗到底是怎麽回事?

心中謎團越來越大,叫他毫無頭緒,只得先放在一邊。

晚飯時期,柏若風在飯桌上再次見到了自己的便宜妹妹。

回想兩人明明是兄妹,卻只有醒來那會和早膳時見過。柏若風有心和她多聊聊,探聽些原身的事。

可柏月盈總顧左右而言他,一會兒勸他莫要多慮注意身體,一會兒說分離多年不記得小時候的事了。

柏若風挑了幾個話題都被草草敷衍過去,熱臉貼冷屁股,不禁失望嘆了口氣,歇了那點交好的心思。他捏着筷子,對着眼前的菜沉思,面上像在思考夾哪一片,心中暗想這妹妹知道的還不如丞哥多呢。

“二哥,”柏月盈用公筷給他夾了一塊肉,小心翼翼窺探他臉色,“聽聞二哥與陛下少年時情同手足,如今陛下允我們回京養傷,還派太醫時時照料。既然二哥現在醒來,是不是該進宮一趟?”

她靠近時,身上的香氣跟着飄過來。柏若風有一瞬失神,過了陣才反應過來剛才對方說了什麽。

“哦?”柏若風有些受寵若驚,可他對這新帝是敬而遠之,哪有主動湊上去的想法?因而對此不以為意,扒了兩口飯,敷衍道,“你考慮得倒是周全,不過如今我不良入行,陛下怕會嫌我晦氣,等晚些我再入宮謝恩。”

“嗯,二哥記得就好。”柏月盈又給他夾了兩筷子菜,如是道。

一段各懷小心思的對話結束,互相敷衍完對方的二人便陷入沉默中。柏若風咬着筷子尖,擡眼看了柏月盈幾眼,心想看來原主和他妹妹關系怕是不怎麽樣,話不投機半句多。

往後兩天,他都躲在府中清閑,只太醫每天早上會過來問診,除此之外柏若風所接觸的都是府裏人。

一日傍晚,唐言推着他在花園裏散步。夕陽下晚風徐徐,吹拂過枝葉和衣襟。他膝上蓋了張薄毯,毯上放着本薄薄的書,正是那日床頭看見的兵書,書中每頁都寫滿了筆記。

初始不過随便看看,沒想到越看越喜歡,柏若風對那兩本書愛不釋手。若不是身體有恙,還真想試試這本書上的武功身法。

高昂的尖叫突兀響起,撕裂空氣沖入耳中,驚得他渾身一震,仔細去聽才發現有人在喊:“來人啊,來人啊,殺人了——”

柏若風閑适的神情斂起,伸手往那方向指了指。唐言自覺拐了個彎,推着他往聲音傳來處走去。

只見一粗布男子跌坐在地,身邊丢了根長杆,顯然是負責打撈荷花池的下人。他渾身哆嗦,蒼白着臉望向二人,“侯、侯爺!池子裏、池子裏有人。”

随着二人走近,尿腥味越來越濃。柏若風側頭看去,原是那下人被屍體吓尿了。

輪椅停在距離下人三四米遠的地方,唐言過去撿起長杆,往池子裏戳了兩下,有具腫脹的浮屍被他用長杆勾到岸邊。

那屍體穿着熟悉的鎮北侯府家丁的衣服,飄近後臭味溢散開來。柏若風沒忍住擡袖掩住口鼻。

随着方才下人的叫聲,這會兒侯府內其他人都匆匆趕來了。元伯認出池子裏的屍體是前幾日短暫服侍過柏若風的小厮。

唐言粗粗查看過,回到伸着脖子去看的柏若風身邊,禀道,“身上沒有其他傷痕,是溺水而亡。”

“溺水?”柏若風對此感到幾分荒謬,旋即看向元伯,“這荷花池這麽髒,不是游泳的地吧?元伯你可知怎麽回事?”

“那日侯爺回來說不用他伺候,我就讓人以後只負責打掃侯爺房間和書房。”元伯犯難,顫着雙手,顯然也不知道緣故。他愁道,“這小厮平日裏雖愛偷懶睡覺,不過不是想不開跳湖的人。诶呀!怕是遇到什麽意外了。”

至于是什麽意外,大家誰都說不清。

眼看侯府本就不多的下人全都聚到一起,恐慌在悄無聲息蔓延開來,“不是他殺,莫非是鬼不成?”不知是誰說的話飄出來,人群隐隐約約有些騷動,竊竊私語立刻蔓延開。

柏若風沒聽清他們都在說什麽,但只字片語諸如‘侯爺夫人’‘世子’‘柏家軍’,已經足夠他猜到謠言內容。

“胡說八道!”柏若風心裏湧起一股始料未及的憤怒,在叫嚣着替侯府抱不平,他厲聲喝道,“鎮北侯府滿門忠烈,真要回來豈會害人性命?”

柏若風自醒來還沒這般疾言厲色過,真一下子唬住了這群人。

這些人雖沉默下來,然而眉眼仍在傳遞着信息。柏若風皺眉,心中越發不暢,當即讓元伯帶人把屍體處理了,旋即打發了下人回去。

唐言在他身後推着輪椅,柏若風沉默了會兒,悶悶不樂地問他怎麽看。

唐言直言不諱,“不是鬼,就是人。不是那小厮自己吓自己掉下去,就是被人弄下去的。如今侯府人少,真要有那麽個人也鬧騰不起來。公子別擔心,這幾夜我多去巡巡。”

“有勞你了。”柏若風悶悶舒出口氣,這火來的突然,抽絲剝繭般去的也快。很快,柏若風隐隐發現些許不對來,他發現自己對一個死人竟能做到如此漠然。

須知在他那個時代,人口驟縮,因而保護生命的法規極其周密。每一條生命的逝去都是件周知的大事。

他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還是說其實他本質就是這般寒涼的人?柏若風捏緊擺手,額上滲出些微冷汗來。

“公子?公子?”唐言疊聲喊着,把險些魔怔的人喚回魂。“公子,你沒事吧?怎麽面色這麽蒼白?”

柏若風擡袖擦了擦額上的細汗,方覺身上一片寒冷。他打散思緒,試圖以別的話題轉移如今的氣氛,“丞哥讓你來我身邊,原是做個貼身侍從,沒想到現在還讓你兼了侍衛、保镖之類的,身兼多職怕是不容易。”

唐言哪看不出他有心事,眼珠一轉,跟着轉了話題,樂呵呵道,“害,那有什麽。公子多給我幾份報酬就成。”

柏若風也跟着笑出來,回頭看他,“對了,沒問過你以前在丞哥身邊是做什麽的。”

像回答剛才晚餐吃了些什麽一般,唐言十分自然道,“做細作啊。”

細作?柏若風愣住了,他的笑容漸漸消失,可唐言好像完全不覺得有問題,和他大眼瞪小眼半晌。

柏若風驚愕,“你你你……你是奸細?”

“有啥好奇怪的?”唐言理直氣壯,“我現在不也做着嗎?”

柏若風:……

“唉,我是真不容易。一天打兩份工,白天照顧公子,晚上還給主子彙報。”唐言自言自語,見柏若風沒聲且難以言喻地看着他,還問了句,“公子怎麽了?”

柏若風啞然,“頭回見做細作做的這般……光明正大,失敬失敬。”說罷還朝他拱了拱手,一幅欽佩模樣。

唐言普通的面上顯出一種憨厚老實的笑來,十分迷惑人。不過柏若風現在是真的不敢把他當普通侍衛看待了。

撓了撓頭,唐言不再喊他公子,轉而換了軍中稱謂,一本正經道,“我是真佩服小将軍。年紀輕輕殺敵無數,保家衛國。主上命我來看顧小将軍,我是求之不得。如今坦白說這些,既想讓将軍往後給我行個方便。也是想讓将軍知道,我雖聽從于主子,卻對将軍絕無害心。”

如何承得起這聲将軍?他連自己是誰都沒搞懂。柏若風沒有應,白皙修長的食指點在把手上,在厚實的木頭上敲出悶聲,仿若思考的旋律。

那雙豔豔桃花眼中含着笑意,柏若風既沒問他以前事情的巨細,也沒質疑他話語的真實,姿态好整以暇,口吻堪稱篤定,“所以,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丞哥是每天都在關注我的行蹤咯?”

說漏嘴了!唐言腦瓜子一炸,已經幻視到方宥丞唇邊不屑的冷笑,恍若看見了自己的十八種死法,連忙雙手合十求饒,試圖收回自己的話,“公子!我可沒這麽說!”

柏若風摸了摸下巴,“唔,我這人呢,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容易亂說。”

“公子诶!您要怎麽樣心情才好?”唐言叫苦不疊。

柏若風潇灑打了個響指,“你在丞哥身邊這麽久,必定知道不少我以前的事,以後我再問你話,你得保證知無不言。”

唐言視線飄忽,聲音很虛,“小人努力。”

池塘浮屍的事情顯然驚動了府中另一位主人。

唐言推柏若風回屋時,見平素躲着他的柏月盈正在屋內等候着,憂心忡忡,柳眉微蹙,“二哥,聽說池子那裏……”她欲言又止,眼中滿是不安。

“不要緊的,都處理好了。”柏若風寬慰她兩句,叮囑她平日裏少一人走動。

“嗯。”柏月盈低聲應着,芊芊素手扯着他袖角,垂下的脖頸如柳枝般柔韌,端的是一副讓人憐愛的姿态,且把自己地位擺得極低。

她身上有股淺淡的香氣,香味很好聞,不知是何原料。那香氣悄無聲息過來了,把他整個裹挾在中間。柏若風鼻翼動了動,回過神便覺得有些不自在,斂眉猶豫。既想拂開她,又顧慮到會傷了二人感情。

兩兄妹聊了會話。眼看天色不早了,他有些困乏,正要讓唐言送小姐回房時,柏月盈從袖中抽出張帖子,雙手遞給他。

這帖子紙張看着便知并非凡品,黃紙黑字,蓋了宮中紅印。指名道姓地邀請鎮北侯府大小姐柏月盈參加太後的瑤池盛會。

本已遺忘的劇情出現在眼前,仿佛驗證了他先前的猜測。柏若風瞳孔微縮,他合上帖子,看向柏月盈,“這帖子……”

“是今日才送來的。”柏月盈眼含懇求看向他,“二哥,能入瑤池會已然是選秀的第二道關卡了。如今新帝登基未曾立妃,後位空懸,妹妹想争取一下,還請二哥幫忙。”

她說着起身鄭重行了一禮。

心情若高挂圓月垂直沉到湖底,這股煩悶來得突然,寂然無聲。

可是仔細一想,又似乎合情合理。畢竟柏月盈本該如此,作為女主的她本就是要入宮為後的。

眼看着‘劇情’在自己面前如實進行,柏若風無聲吸了口氣,俯身雙手輕托起柏月盈的手肘,看向她眼睛,無比認真,“為兄豈有不幫之理?”

另一邊,方宥丞終于把桌面上的奏折處理完,拿起最後一本‘奏折’打開一看,發現裏頭密密麻麻全是人名。

他想了想,翻回封面一看,才知曉這是太後瑤池會上要邀請的各家小姐名單。

太監清晨放置桌面,早朝密密麻麻堆積的奏折把它淹沒,直到這時才被方宥丞看到。

新帝選秀理應從全國各地選秀女入宮,後宮秀女的選定與前朝派系息息相關,是平衡朝廷內外勢力的一種方式。她們入宮與否就是一種利益的置換。

方宥丞對秀女本身并無興趣,但不能不顧及朝堂。因而他以先帝過世不久不宜大興選秀為由,這次選秀僅在京中舉行。

先由管事太監憑出身等擇定人選,派名帖邀請參加瑤池會。再分別經太後、陛下二人擇定入宮人選。這選秀的第一關裏面,門道可多了。若有人當真不想入宮為妃,在這一關裏就能想辦法把自己名字劃掉。

方宥丞視線掃過柏月盈的名字,摸了摸下巴。

鎮北侯府如今就剩兩兄妹,京中誰不知柏若風自做太子伴讀以來盛寵多年不衰,沒必要再送親妹入宮。何況柏若風不是個為了前程犧牲胞妹的人。那就只剩下一種情況:柏月盈自身的想法。

他對這人唯一的認知就是柏若風的小妹。柏若風當年曾和他說過柏月盈此人,給柏若風寄的信十封裏有九封嚷嚷要離家出走闖蕩江湖。

說到這裏時,柏若風有些頭疼,可唇角分明含笑,他幸災樂禍道,“家裏總說我和小妹性情極像,湊一塊就是一個狼一個狽。我覺得才不像,畢竟我又不會把家裏攪得天翻地覆天天被禁足。”

這樣的人,怎會想要入宮為妃?

方宥丞自幼在陰謀詭計中長大,向來是不憚以最大的惡意去看人。因着柏月盈是柏若風胞妹,很難不在意這份差異,他喚來一個暗衛,吩咐去北疆查查柏月盈生平。

他倒要看看這妹妹是否真如柏若風口中所說的純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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