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災星

第31章 災星

兩兄弟對坐将近一個時辰, 夜色黑沉,兩人俱無睡意。

過了會兒,阿元帶着消息回來了, “約莫三年前,相府的确派人把一輛馬車送往邊疆,但是後來不知怎的又回來了。”

柏若風能顯而易見看到柏雲起吐出口濁氣,像是放松了下來。

柏雲起嘀咕着:“我就說不可能認錯。”

柏若風聽力很好, 自然聽到了這句話, 他歪了下頭,“現在, 你可以告訴我是怎麽回事了吧?”

“其實也沒什麽,就是匆匆見過一面而已。但我覺得她挺有意思,就想認識認識。”柏雲起頓了頓, 話已至此,長話短說也沒什麽,于是他問,“你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綠洲嗎?”

綠洲?柏若風回想起來, 那時他因為年紀小被禁在城中, 柏雲起卻已經被爹帶在身邊打仗。

有一天,柏雲起回來興致勃勃和他說, 原來兩軍之間有一小塊綠洲,長着一片樹木, 站在沙丘高處時能對林間一覽無餘。

因為地處北越和南曜中間,兩國都無法把綠洲據為己有, 因此它就自成了一塊小天地。

沒有戰争的時候, 柏雲起時不時就喜歡帶人去那裏逛逛,站在高處偷瞄有沒有敵人進綠洲。有時候偶遇一些來舀水的倒黴鬼, 這些送上門來敵人就成了他的軍功。

約莫三年前,南曜大勝北越,朝中傳來即将簽訂盟約的喜訊,眼看天下太平。然而這對柏雲起來說不是完全的好事——他的軍功還沒攢夠,以後可能就沒了着落。

柏雲起為了自己将軍夢和爹吵了一架,又帶了自己的小隊去蹲人。當時的北越還沒退軍,他想着能攢一點是一點。

巧合的是,以前蹲幾天都沒結果,今日才幾個時辰,他就看到一夥人進了綠洲,人數看起來并不多。

柏雲起眼睛一亮,當即帶人沖了過去。他去到那裏時,正看到這群人在挖坑,旁邊五花大綁了一個鼻青臉腫的女孩。

這些人嘴上一直罵罵咧咧。

“都怪她,都是因為這個災星,我們才會敗。”

“把她埋了,埋在這裏誰也發現不了,我們的國運就會好起來的。”

“對!放她的血來祭旗,再埋了她。”

“殺了這個災星!”

……

一旁的草叢微動,這些人察覺出不對時已經晚了,一群暗紅衣裝的士兵沖出樹林,揚起長槍。

那些人還沒來得及逃,就被捅了個對穿,駭然睜大的眼中倒映着偷襲的柏家軍,以及從樹林中走出來的半大的桀骜少年郎。那人再看不到更多,身軀轟然倒下。

帶着沙子的黑靴停在了女孩臉邊,女孩掙紮着嗚嗚喊出聲,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極力擡起來看向來人。

旁邊的将士見女孩瘦弱,手無縛雞之力,像是平民,并不把她放眼中,“世子,要不要殺了她?她很有可能是北越人。”

俯視着這女孩的柏雲起摸了摸下巴,他剛才聽到了那些北越将士的話,不覺得那些人會随意殺害自己國家的民衆,因此對女孩身份有些懷疑。

倒是個可憐人。他把女孩口中的抹布扯出來,随手丢棄。秦樓月立馬道:“我不是!我不是北越人!別殺我,求求你們了,不要殺我!”她用沙啞的聲音喊道,眼淚珠子般一串接着一串。

其他将士面面相觑,都看向柏雲起,等他拿主意。除了敵兵,他們柏家軍軍紀嚴明,從不随意殺平民,更何況是老弱婦小,哪怕是敵國的小孩。她這麽小,能做什麽呢?

于是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了。

柏雲起只讓這些人抓緊時間去取些水,然後收兵離開。

取水的間隙裏,他繞着女孩走了兩圈,端詳着。見她一身髒亂衣物,光着沾滿血污的腳,身上并沒有什麽可以表示身份的東西。

他看女孩面容清秀,額間有枚小痣,于是想了想,從腰間拔出刀來。

女孩以為他要殺了她,吓得閉目不敢看,嗓音顫抖,卻極為利落道:“求求您,官爺,下手利落些,務必一招致命。”

以為自己到了絕境,卻還能用理智給自己選條舒服的路?這人真有意思。柏雲起忽然沒忍住就笑了。

刀落下,卻是精準割斷了女孩身上的繩索。

“你走吧,我們不殺無辜百姓。”他收刀回鞘。

秦樓月飛快除去手腳上的繩子,沖柏雲起連連鞠躬,“您是個好人,您真是個好人!”她激動到語無倫次,翻來覆去只會說這句話。

柏雲起見她轉身毫不遲疑地跑了,便全當做了件好事,轉身就要往士兵那走去,腳才擡起,就聽到身後撲通一聲,沉重的落物聲驚得他回頭,才發現那女孩跑出去幾米,暈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這裏尋常并不多人來。柏雲起粗魯地沾着清水拍打着女孩的臉,“喂,醒醒。這裏可不是睡覺的好地方。”

昏迷沒多久的女孩被他弄醒,一睜眼火速又是道歉又是道謝的。

柏雲起在漆黑的夜色中只記得那雙黑曜石一般的眼,特別的清澈,特別的明亮,潛藏着畏懼和勇敢兩種矛盾不已的東西。

柏雲起覺出奇怪,盤腿坐下來,若有所思看着她。

“謝謝、謝謝您,我這就走。”秦樓月站起身想走,柏雲起卻拽住了她的破衣裳。

“等等。”他從懷裏掏出一塊硬邦邦的餅,“你是餓得沒力氣了吧?吃點東西再走,萬一又暈倒了,下次可就遇不到我這麽好心的人了。”

秦樓月猶豫了兩下,在坐着的柏雲起身邊蹲下來,就着湖水啃着沒有味道的餅。

柏雲起擺弄着随手撿的樹枝,問道,“你是北越人吧?”

秦樓月一頓,咽下幹巴巴的餅,瘋狂搖頭。

柏雲起笑了下,“我聽那些人說你是災星什麽的,怎麽回事?”

秦樓月不說話,裝啞巴。

“喂!我可是你恩人!”柏雲起擡起手中的枝幹隔空點了點她,不屑道,“告訴我怎麽了?兩國都在談和了,我才不會對平民下手!”

“呃唔。”秦樓月猶豫了一下,不知怎麽解釋,因為她自己也并不知道具體緣由,只是懵懵懂懂地想要活着,“雙生子是為不詳。因此,我生來就是個災星,他們都說我是災星,誰都想把我弄死。”

她不安道,“你肯給我餅吃,你真是個大好人。以後有機會,我會報答你的。”

“你才多大,怎麽會是災星?”柏雲起沒把她話放心上,他比劃了一下身高,仰身撐地,潇灑笑道,“混得這麽慘,看來北越實在不怎麽樣。要不,你跟我回去給我當丫鬟得了,起碼餓不着肚子,也沒人對你喊打喊殺。”

他語調輕快,斜着身看人時,那雙含笑的淺眸比頭頂明月更盛,讓人情不自禁想要托付信任,卻又因那略微輕浮的言語忍不住懷疑是否玩笑一場。

把話當真了的秦樓月眼睛一亮,小雞啄米點頭,一手抓起柏雲起的衣角感動不已,欲言又止,怯怯問,“你真願意帶我去你家?真的包飯嗎?”

“當然。”柏雲起一愣,旋即摸了摸她頭發,覺得還怪軟的,“你也不打聽打聽我是誰?”

秦樓月并不蠢,“他們喊你世子,你是哪家的世子?”

柏雲起反手指自己,得意道:“我啊,是鎮北候世子,家就在北疆三城內的侯府中。你以後可就是侯府丫鬟了,高不高興?”

此話一出,他眼睜睜看着秦樓月的面色由驚喜變得驚恐,刷的站起身連連後退。

秦樓月惶恐道:“大好人,謝謝你的餅,我忽然想起我家裏還有事,再見了!”

說完撒丫子就跑,柏雲起沒想強留,喊了她兩聲,見人不回頭,也就作罷了。

他有些遺憾地搖搖頭,心想還是他爹赫赫戰功,把北越百姓都給吓着了。然而那雙仿若盛滿苦難的明亮眼睛、那一句一個‘大好人’在他腦內游蕩,始終難以剔除。

他起身。彎腰拍拍衣襟灰塵,招呼着将士們速度快些。他們得在天明前趕回城裏,免得被他老爹看到了又在念叨。

殊不知秦樓月一路逃出綠洲後,那股子如影随形的心悸才好了許多。她回頭看了看,見人沒追出來,既慶幸,又失落。

她是想混口飯吃不假,可若是鎮北候知道她身份,那就是玩命了。

天色茫茫,她獨自立在沙漠裏,竟然不知道哪裏能是安身之處。最後,秦樓月一咬牙,跌跌撞撞往北越軍營駐紮地而去。

才回到軍營中,将士們看着她眼色各異。秦樓月權當沒看見,這些人再怎麽對她指指點點,明面上還不敢動她。

此次若不是她落了單,也不至于被人劫走。

帳篷中酒意正酣,她才揭開簾幕,看到上位之人,張了張嘴,“皇兄,我……”回來了。

話沒說完,就被氣勢洶洶的人一酒爵砸在腦門上,血流不止。

秦樓月低下頭,擡手擋着自己,是條件反射的自我保護動作。新鮮的血液滴滴答答順着腦門上新增的傷口滑落,一下子布滿了半張臉,可怖得很。

“沒用的東西!”北越太子秦劍南指着她罵道,“還知道回來。帶你來是讓你來治療士兵的,不是讓你去玩的!果然災星就是災星,做了聖女也是個災星,天天折騰你那些沒用的藥。”

邊上的将軍打着哈哈:“殿下莫氣,聖女勞累多時,出去散散心并無不可。”

秦樓月知道自己的地位,她捂着受傷的額頭,奄奄一息,“皇兄,我先回帳了。”

她拖着受傷的腳離開,正聽到帳篷裏傳出秦劍南的聲音:“這幾年送去南曜的探子都死得差不多了,正缺人手。吾看她會用藥,養養還能見人,身份又在那,把她送去,父皇就不會總提其他兄弟貢獻多了。”

“殿下英明。只是聖女千金之軀,萬一有所閃失?”

“死了就死了呗。”

……

三年後,丞相府裏。

段輕章忽然邀約秦樓月去他院中,在小橋流水中,秦樓月又見到了當年那個‘好心人’。

柏雲起笑吟吟道:“我見姑娘有幾分眼熟,不知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他眼中含着淡淡的期待,等着她開口承認。

若我真是段錦詩就好了。秦樓月沒來由地想,那就可以光明正大點頭,與之相交。而不是畏懼對方把我斬殺。

她搖頭,一臉陌然看向段輕章,“兄長,不知這位是?”

柏雲起拉着柏若風說了一晚上話。柏若風拍開他的手,紮心地朝他潑冷水:“想那麽多,說不定人家壓根不記得你了呢?”

柏雲起重重冷哼一聲,倒沒說些什麽了。

因着柏雲起的緣故,這幾日柏若風去相府的頻率也變高了。自然撞見了段公良幾次。這是他頭回見到傳說中的賢相。

此人身體瘦削精瘦,面貌滄桑,疊了幾層眼皮的銳眸透着要把人吃進去的利光。

他撐着上好料子雕琢的拐杖,得體的衣物裹在蒼老的身軀上,從幾人身邊過去時目不斜視,明顯不把幾個小輩放眼裏。

柏若風在段輕章和柏雲起身後作揖,覺得這位丞相架子不是一般的大。他閑談時無意朝段輕章問道:“你爹身體似乎好了不少?”

段輕章點點頭,明顯帶着慶幸,“是啊,大病一場後,爹他身體硬朗,精氣神好了很多。看來禦醫的藥很管用。”

“那他現在還會入宮嗎?”柏若風好奇。

段輕章一頓,見兄弟倆都朝他看來,無聲點點頭。

過了兩日,北疆傳來家書,說是北疆有所異動。

柏雲起本想留多一段日子,思來想去不放心家裏人,還是決定入宮說明實情,帶官身返回北疆。

臨行前,他還記得安慰蹙眉的柏若風:“談和這麽多年了,北越送了不少珍貴東西來上貢,心有不滿也是正常。已經有小城遇襲,所幸損失不大。不過都是些小動作,他們還不敢動真格,我先回家看看,你自己在京中好好照顧自己。年節再回。”

柏若風颔首應承,“京中安全得很,刀劍無眼,你們小心才是。”

“我看未必。”背着包袱的柏雲起翻身躍上馬背,挑眉道,“伴君如伴虎,你離太子遠些,免得真惹火了老虎,要你的命。”

說道此處,他面色怪異,顯然想起了某大師的批命。

只是他認為柏若風當年處于襁褓中,不可能知道大師來過,加上家裏從不對柏若風說過,因此柏若風理應不知情。

而知道一切的柏若風一直假裝一無所知,他可不想被人當做怪物。

因此,此刻兩個明知批命卻仍然假裝自己不知的人大眼瞪小眼。

柏若風眉眼彎彎,為方宥丞說話,“殿下其實挺好相處的。”

有時候他真懷疑自己兄弟眼疾很是厲害。柏雲起面目扭曲了一下,執起馬鞭,重複道:“離他遠些!聽到了沒?這是為了你好。還有,平時閑來無事,可以多去參加些聚會,我有好些朋友家中姊妹都到了定親年齡,你可以多加留意。”

“朋友的姊妹?莫非,兄長是在暗示那位段小姐?”柏若風不僅裝傻,還借故揶揄道,“放心,我會替兄長留意段小姐的婚事的。”

“我不是說她!”柏雲起實在拿他沒辦法,最後索性跳過了這個話題。他嘆了口氣,有些不舍地看着笑意盈盈的柏若風,語氣變得認真,“我走了,二弟。”

說罷不等回答,視線已經移了開來。柏若風只能看到他繃緊的下颌線,捏緊的指節。

馬鞭一揚,柏雲起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柏若風遠遠看着他離開,直到那一人一馬的身影踏着塵土消失在地平線上,才挪動腳步轉身回家。

又過了幾月,七月半,中元節到了。

南曜國的中元節較為隆重,傳聞當日鬼門關會大開,衆鬼可以出游人間,接受人們祭祀,人們可以通過祭祖、祭鬼、燒紙錢等活動與鬼神進行互動和溝通。

這日,曜國家家都會祭祀祖先,宮中還會舉行宮宴。

晚間,百姓會在護城河上放花燈,徹夜不眠,格外熱鬧。

方宥丞邀請他傍晚時入宮相聚,柏若風如約而去,還特地帶了花燈。

“今日白天肯定累壞了吧。我知道你年節不能出宮,所以特地給你帶了宮外的花燈。可以在你的池塘上放。”柏若風拿出兩個精巧的花燈給方宥丞看,這還是他去市集上特地挑的。

身着禮服的方宥丞似是沒想到他會這般貼心,擡起頭來,面上殘留着疲憊神色,然那鎖着神光的雙眸倒映着柏若風的身影,炯炯有神。

他勾了勾唇角,“走!我們一起去放。”說罷,拉着柏若風就往池塘跑去。

宮內點了不少燭光,位于花園中的池塘只有靠近走廊的區域上披着金光,池面上的蓮花蓮葉安安靜靜。

兩盞點了火的花燈落在水面上,相互陪伴着,照亮了夜晚的池塘。柏若風伸手下去撥動着水面,花燈便緩緩往裏游去,溫暖的燭光一路搖曳,每次以為要熄滅的時候,又顫顫巍巍穩住了。

兩人低聲閑聊着,看着花燈離開岸邊。

柏若風正和方宥丞說着這幾日的趣事。他伴着回憶說得正高興,方宥丞卻冷哼一聲,道:“這麽多朋友陪你,你還願意來宮裏見我,真不容易。還以為你早把我忘了呢。”

說得都是什麽話?柏若風笑他,“聽起來,這話怎麽酸酸的?”

“誰酸了!”方宥丞站了起來,惱道,“我才不在乎他們,我肯定是你最好的朋友!”

柏若風也跟着站起來,叉着腰立了一會兒,見他滿臉寒霜,莫名就起了逗弄的心。可能他骨子裏就不是好人,柏若風故意道:“你又不是我,你怎麽知道?”

話一出口,方宥丞震驚看着他,“難道你還跟別人一起睡的嗎?”

“啊?”柏若風人傻了。

“書上說會抵足而眠的可都是最好的朋友。”方宥丞走近一步,逼近了,滿面陰沉,“你還和別人一起睡過嗎?”

柏若風腦子沒有轉過來,他驚覺兩人對某件事的理解似乎不太一樣。

自從上回他覺得方宥丞有點可憐然後陪過那麽一遭後,後來每回留宮裏休息,方宥丞都是拉着他說話到半夜,他自然而然就占了半邊榻。而且在他眼裏其實和個小孩睡差不多,兩人一直互不打擾。

可是對于方宥丞而言,這種容許別人近身的親密似乎有着特定的含義?

“沒有。”柏若風認真思索了一下,正兒八經對方宥丞道,“不過我忽然發現咱倆這樣不是辦法,要不以後我去客房吧。這麽大的宮殿總有客房可以收留我吧?”

聽前半句方宥丞面色陰轉晴天,聽完後半句面色已然是電閃雷鳴。他問:“為什麽要分開?”

柏若風推脫道:“因為宮裏有客房。”

方宥丞啞口無言,他想到了什麽,忽然道:“你在這等我一下。”說完轉身離去,腳下生風。

柏若風不知道他要去做什麽,在池塘邊站了會,索性挑了燈去亭子裏坐着。宮人機靈地擺上些中元節的吃食,端了熱水和茶葉過來。柏若風讓他們退下,自己沏茶。

茶才泡好,方宥丞喜氣洋洋地回來了,坐在他邊上。

柏若風給兩人倒好茶,他吹了吹滾燙的茶水,順口問了句,“殿下方才去哪了?”說罷含了口熱茶。

茶未入喉,便聽方宥丞強忍着雀躍道:“去把客房床榻全劈了。”

“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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