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走水
第32章 走水
柏若風瞥了眼他身後的春福, 頗有些遷怒的意思。
沒能勸住主子的春福心虛地佝偻着背,內扣着肩,視線飄蕩。柏若風一聲笑音, 春福吓得悄悄往後退了幾步,去亭子外邊站崗去了。
“好端端的,你劈什麽床榻?”柏若風這才把視線移回方宥丞身上。
方宥丞完全不覺得有什麽問題,他理直氣壯道:“放着也是放着, 不如當柴火燒了。”
“那我今晚睡哪?”柏若風好氣又好笑, 他才說要去客房,方宥丞轉身就去把客房的床榻給整沒了, 這算幾個意思?
“好茶。”方宥丞徐徐放下茶盞,方看向柏若風,黑白分明的鳳眼正兒八經看人時透着股說一不二的壓迫之意, “當然是照舊。”
“這不合規矩。”柏若風揉了揉太陽穴,一時竟不知怎麽和他說男男也是授受不親的。
方宥丞挑眉,“在東宮,我就是規矩。”
柏若風見說不通, 尋思着晚點再找個機會給人細說。就不再糾結在此, 轉去了別的話題。三言兩句間,兩人都想起上回的手談, 起了棋瘾。
一拍即合,方宥丞喊人拿來棋子, 正打算對弈一局。
沒想到守在亭子外的春福走近禀道:“殿下,皇後娘娘請您去長樂宮一趟。”
棋局剛開, 方宥丞的好心情就蕩然無存。
他有些不滿地起身, 拍了拍衣服上的木屑和皺痕,“怎麽過個節都不讓人安生。”轉頭盯了柏若風半晌, 怕人趁自己不在跑了,不甚放心道,“你在這坐會?我去長樂宮看看。”
柏若風把方宥丞手邊的棋盒拖了過來。
他撐着下巴,眼睛看着棋盤,黑白棋子都在他手邊,顯然已經自己和自己玩起來了,聞言頭都不擡,不甚在意地朝人揮手,“殿下去忙吧。”
說完這話,他後知後覺見桌邊那席明黃身影一直沒有動作。柏若風擡了下眼皮,才看見方宥丞正灼灼看着他,也不說話,就站那等着。
方宥丞什麽都沒說,可柏若風卻懂了。他猶豫了下,旋即試探地開口:“我在這等你回來?”
得此一言,方宥丞終于放下心,他點點頭,“很快。”轉身闊步離開。
這時,柏若風才回過味來,想到方宥丞明明就想和他對弈又不得不暫時離開的模樣,沒忍住笑出聲,搖了搖頭。心道太子還會有這樣的小心思啊。
方宥丞想着速戰速決,疾走如飛。以至于身後的宮人不得不一路小跑跟上,又不敢喊住主子,個個累得滿頭大汗。
隔着一條宮道,方宥丞遙遙看到了一隊人馬從長樂宮出來。他站住腳,定定看着丞相被人從長樂宮中攙扶出來。
段家兄妹間的不和,在宮中已是昭然若揭的事了、
只是不同往日的衰頹,段公良仰頭哈哈大笑着被人攙扶進轎子。雖然身體不行,精神卻似乎很好。
顯然,他側頭間也看到了遠處的太子。那蒼老的面上,毫無血色的唇慢慢裂開了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他做了個口型。
太子殿下?方宥丞讀出了段公良的唇形,雖不解其意,然而他敏銳地感覺到一絲惡意,不由擰緊了眉。
因着血緣,丞相的勢力從一開始就與他分不開。但兩人私下關系并不算好。
轎子擡走了,方宥丞還立在那。春福看看太子,看看宮門,猶豫問:“殿下,還進去嗎?”
方宥丞沒有答他,先行闊步進了長樂宮。
長樂宮裏人影稀少。
雖然本來皇後就不喜熱鬧,照顧她的宮人很少,然而今日十分稀奇,路上只有挂着的白燈籠,竟連灑掃丫鬟都沒見着。
直到到了朱紅大門,才見一個貼身宮女在那等着,朝他福身,“殿下,娘娘在裏邊等您。”
方宥丞擡腳入門,春福等人正要跟上,宮女擡手攔住,面無表情道:“娘娘想單獨和殿下說些體己話,諸位公公外邊候着吧。”
方宥丞回頭看了眼,朝有些不安的春福颔首,示意他們外邊候着。春福不得不領着人退後,在門外等着。隔着門檻,他們與宮女僵持起來。
皇後搞什麽鬼?方宥丞郁悶不已,好端端的長樂宮竟弄得像靈堂一般。他進了門,金碧輝煌的殿內冷冷清清,只有白紗輕揚,佛香袅袅。
他找了幾處沒找到人,一時錯覺,恍惚殿內只有他自己,從慘白的色調到空蕩的屋子,無處不在的森冷麻痹着身軀,叫人本能地覺得不适。
他兒時就不愛來長樂宮,都是奶娘帶大的。
即便如此,對皇後仍有些印象。有時難得見上一面,皇後會屏退其他人,抱着他在殿內溫聲說話。說來說去無非是在問些功課、問些吃住如何的瑣事,絮絮叨叨的,叫人聽了直犯困。
那時他就覺得長樂宮裏太冷了,還好有兩人互相依偎着。
只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厭棄了忽冷忽熱、喜怒無常的皇後,把她獨自丢在了長樂宮內呢?方宥丞已經想不起來了。
對這個把自己帶到世間,卻又反複折騰他的母親,方宥丞內心十分複雜。
尋到皇後時,是在書房裏。
她一身素衣,仍舊是那身未出閣的打扮,看起來年輕得不像話,恍若月寒仙子下凡。但仙子不會對着精致的火爐,一片一片燒着紙錢。
相比剛來時匆忙的心态,方宥丞難得多了幾分耐心,只是語氣仍然不怎麽好,“你尋我來做什麽?”
皇後擡起頭,凝視着他,唇邊露出笑意,朝他招手,“丞兒,過來。”
方宥丞很容易從眼神裏辨認出來皇後的精神狀态。顯然今日她狀況不錯。于是方宥丞走過去,坐在她邊上。
段棠向他解釋道:“今日是鬼節,據說百鬼會返回人間,所以我在燒紙錢。”
這話太普通,放在段棠身上卻并不普通。自有意識以來,他們少有這樣能好好說話的時候,方宥丞坐立不安,他‘嗯’了一聲。
一只手伸過來,搭在他手背上。叫渾身緊繃、時刻警戒的方宥丞吓了一跳,險些跳起來,到底忍住了。其實他挺想說‘你又在發什麽瘋’,但擡頭時看到段棠的眼神,話忽然就說不出口了。
“你手快比我大了。”段棠盯着兩人交疊的手掌,輕聲道,“長得真快。今年多少歲了?”
言罷,她不等方宥丞回答,自問自答道:“十四歲多一個月。”
“再過兩年,就要娶妻,生子。你竟然長得這麽快,可我等得太久了。”段棠眼神有些渙散,喃喃自語,“你怎麽長得這麽慢呢?”
前言不搭後語,方宥丞忍不住了,問:“你在胡說些什麽?”
段棠眼神移過來,細細看着他,好像第一次發現自己有這麽大的兒子一般。那眼神陌生得方宥丞很想掉頭離開。
她今日似乎特別有傾述欲,拉着方宥丞回了寝殿。
空蕩的殿內只有母子二人,她拉着方宥丞坐在床側,冷不丁道:“我是在這床上生你的。”
方宥丞瞳孔驟縮,幾乎立刻想起身,被拉住了。
“丞兒,別怕。”段棠拉住他的小臂,眼神溫柔得不可思議,“我今日只想和你好好說說話。”
然而段棠看起來不像能好好說話的狀态。方宥丞猶豫了一會兒,他想到東宮裏還在等着他的柏若風,又想到難得如此和顏悅色的段棠。
在對方平和的視線下,他還是坐了回去。
段棠便笑了,“當時,他還只是個皇子。這宮原先也不是皇後的寝殿,而是他母親的居所。”
方宥丞自然知道這個‘他’是說皇帝,一時有些不自然,他已經預感到段棠要說的不是什麽好事了。
“他母妃死後,這裏就是沒人住的冷宮。他把我藏在這,用鎖鏈拷着鎖着,吃的用的都在床上解決。”
“每一天,我都被迫看着他帶着一身血腥味來我面前,聽他對我傾述他是怎麽解決了自己的兄弟的。可他在外邊裝的多好啊,無辜又良善,卻是諸位皇子中活到最後的。在我沒有意中人之前,我是真心把他當兄長好友看的。”
“結果呢,結果就是害了人,也害了自己。你是男子,大概不知曉女子被強迫時的痛苦吧?你知道我懷着你的時候有多絕望嗎?撞不掉,摔不掉,你生命力怎麽就那麽頑強呢?”段棠輕柔地撫着他的臉,用最平淡的話講述着最可怕的故事。
那手不像在撫摸他,倒像想掐死他。方宥丞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想說點什麽,最後發現他實在沒資格說什麽,也沒什麽可說的。
他的出生本來就是段棠的苦難,再去埋怨苦難人似乎太過苛刻了。
然而他卻不想再聽下去了,他只想去尋自己好友下棋,而不是留在這裏聽段棠埋怨他不該出生。
“後來你出生了,皺巴巴像個猴子似的。我就抱着你,想着到底是我的孩子,要不就把你身上和那人像的地方統統挖掉好了。你便是我一個人的了。”段棠語調輕柔,冰冷的指腹從他鼻梁滑下,“但是你太會長了,丞兒,眼睛、鼻子、嘴巴,你長得如此像我。”
“過去是無法改變的,你說這些沒有意義。”方宥丞側臉避開她冰冷如蛇的手指,“喊我來就為了和我說這些嗎?”
“怎會沒意義呢?”段棠笑了笑,放下手,不在意他的冷淡,“是啊,我想說,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很愛你。我恨你,不在于你本身,只是恨你身上和他相似的地方罷了。”
“其實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想跟着歐陽走了。但是他把你舉過了頭頂,說,我如果敢死,你就會成為一灘肉餅。”
方宥丞止住了呼吸,心跳急促,他忽然擡頭看向段棠,喉結上下動了動,始終說不出話來。
他到底沒有成為一灘肉餅,而是好好地長大了。段棠付出了什麽不言而喻。
段棠起身,在殿內不斷踱步。她的白裙飄蕩着,像在人間徘徊多年的游魂。“那麽小,那麽可憐,還沒見過世面就要跟着我下去,太殘忍了。所以我就活下來,日日期盼着你快快長大,等你長大奪了權,就是我自由的時候。”
“可是你長得太慢了,真的太慢了,我已經等不及了。我經常在想,你活了幾年也夠了吧,或者在想,可是你還小,甚至沒有弱冠。這兩種選擇每時每刻都在我腦海裏糾纏戰鬥,以至于我對你又愛又恨。”
段棠猛地擡起頭。方宥丞驚覺她眼球布滿了血絲,面上卻帶着溫婉笑意,詭魅得不像常人。
“可是我今日又想通了,其實你已經足夠大了。貴為太子,從小接觸政事,有自己的勢力,我又給你安排了暗衛保護。而那人已經老了,哦,他今日去哪了?似乎是去找新入宮的寧美人了吧,那美人才比你大五歲,他卻已經老了。”段棠笑得花枝亂墜,是發自內心的在高興,笑得那般燦爛,“丞兒,你有自保的能力,羽翼漸豐,無需我再操心。”
方宥丞聽到這裏已經心驚肉跳,他終于看出了段棠今日平靜外表下的瘋狂,他站起身,質問道:“段公良到底都對你說了什麽!”
段棠歪了歪頭,神情恢複平靜,“他和我說了當日歐陽的遺言。歐陽一直記着我,是我害他萬箭穿心。今日鬼門大開,我想跟他走。”
“不可!”行動比思想還快一步,方宥丞上前牢牢抓住她的手。
“你想攔我?我好開心。”段棠只是很悲傷地看着他,“但是你看,我真是個失敗的人。一邊說着為你好,一邊傷害着你,到現在,你甚至不願當面喚我一聲母後。”
淚水無聲無息砸在他手背上,燙的吓人。方宥丞腦袋一空,被說笑就笑、說哭就哭的段棠驚着,嗫嚅着說不出話來。
“我原以為你很讨厭我,恨不得我早點死才是。”段棠道,“如今,你也要學你父親,困着我嗎?”
“當然不是!可是……”方宥丞指節泛白,他緊抓着段棠不放,卻始終說不出話來,“可是你還沒看我弱冠,你還沒見我成親,你能不能……晚點走?”方宥丞聲音顫抖。
段棠笑了,“你已經有心上人了嗎?”
方宥丞想否認,可是他害怕否認後,段棠決絕而去。
真可笑,平日裏避之不及,真要想到以後再也不見,他還是會本能地貪戀段棠給過的溫暖,自私地希望她留下。
思索再三,他點了點頭。
段棠就像每一個尋常的母親般問道:“真好,是哪家女子?”
方宥丞微微愣怔看着她的臉。發現好像從未和段棠這樣好好說過話。諷刺的是,竟然是段棠想向她唯一在意的人告別時,兩人才像普通母子好好說了會話。
白紗飄飄搖搖,像紙錢在晃蕩,青煙袅袅,散發着供佛香。
方宥丞垂眸不言,只緊緊抓着段棠的衣角。
段棠似乎真的很在意他有心上人這件事,追問:“她喜歡你嗎?”
“我不知道。”方宥丞本就只是為了留下段棠說的謊言,連虛構的心上人形象都沒想好,又怎麽能回答那麽細致的問題呢?
他腦子已經被過多的信息砸得難以運轉,滿心滿眼只想着怎麽留住段棠。
卻沒有發現段棠眼神逐漸變得危險起來,而語調始終那般輕柔得足以讓人放下戒心,“如果她不喜歡你,你打算怎麽辦呢?”
“我……”方宥丞迷茫了,他不知道怎麽回答這個問題,他的思維還停在‘段棠說她要走,我要怎麽留下她’這個問題上。
在一個人思考別的事情的時候,趁機問他一個別的問題,猝不及防下,那人多半是會把心裏話說出來的。
方宥丞坦言道:“如果她不喜歡我,那就先娶進宮做太子妃再說。”
此話一出,他才從自己的思緒裏回過神。回憶起自己都胡說了些什麽,方宥丞暗叫不好,這分明就是段棠最厭惡的事情。
他松了手。
可此時,輪到段棠牢牢抓住他了。
對着自己的生母,方宥丞有些惶恐地試圖解釋,“我剛剛胡說的,其實我……”
已經夠了。剎那推翻了自己原先主意的段棠打斷了他的話,毫無溫度地笑道:“丞兒,沒想到你也是個禍害。與其留下來害了別人,不如,今日你随母後一同走吧?”
方宥丞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就發現地板在震動,屋頂也在搖晃。
地震了嗎?他低頭,辨認不清自己的方位,腳下踩着的地板變得軟綿綿的,和虛空無甚兩樣,連邁腿都變得那般困難。
不、不對!不是地震,是他中了藥!他心下猛然一跳,立刻意識到不對,渾身肌肉緊繃,望向四周。
空蕩的寝殿只有母子二人。白紗還在飄着,他看到了榻前燃着的香。
然而此時發現已經晚了。方宥丞撐着最後的清醒,奮力推開段棠,往門口跑去。
就差一點、就差一點!手腳發軟,方宥丞眼睜睜看着手離門口不過咫尺,而地板離他越來越近,最後陷入一片黑暗。
自己跟自己下棋,着實無趣得很。柏若風嘆了口氣,把棋子丢回棋盒內,他看向長樂宮的方向,“殿下到底什麽時候回來?”
沒有人能回答他。柏若風算了算,這都快一個時辰了吧。方宥丞明明說很快就回來的,到底有什麽事情會拖這麽久。
他打了個哈欠,從亭子出來,拉伸着手腳,熟門熟路進了房間,躺在榻上。
窗外月明星稀,柏若風兀自躺了會,怎麽都睡不着。他想,宮外此時肯定很熱鬧。轉頭又念叨着:方宥丞怎麽還不回來?
本想早些休息,然而念及自己親口說了會等他,柏若風不想失信,翻身而起坐在榻邊晃着腿。
柏若風越想越懷疑方宥丞是遇到了什麽事情,思及先前親眼所見的虐待,他實在不放心。
算了,還是去看看吧。柏若風心下定了主意。避開宮人獨自出去。
皇宮守衛森嚴,好在東宮離長樂宮不算遠。
柏若風一路沿着宮道向前,隔着朱紅宮牆,他看見了黑夜裏冒出牆邊的火光。
雖然小,卻那般灼眼。柏若風一怔,原本悠閑的心态不再,他飛快奔過去,沖到長樂宮前,看到一地昏迷不醒的宮人,全都是東宮的人。
春福赫然就在其間。
柏若風揪起春福,重重拍了兩下他臉,把人扇醒了,急急問:“長樂宮走水了!殿下呢?殿下在哪?”
“殿下?”春福暈乎乎的,還反映不過來‘殿下’是什麽。
待想起睡前記憶,他渾身顫抖,尖叫起來,“殿下和娘娘還在裏邊!”
“那還不快去找人來救火!”柏若風吼道。
甫一松開手,春福連滾帶爬沖出去,不住叫着:“走水了!快來人啊!走水了!”
火勢顯然是被人從外邊點起來的,如巨獸般兇猛吞噬着木質架構的宮殿,爬到了窗口那般高,近乎人的一半身高了。
風長火勢,眼看比起他剛看見時,火又蹿高了一米,等春福喊人來,說不定方宥丞都成黑炭了。
“方宥丞?方宥丞!”柏若風在外邊着急地喊了幾聲方宥丞的名字,宮裏安靜得不可思議,沒有呼救聲,也沒有回答聲,連一絲人聲都聽不着。
透過火縫,隐約可以看到宮殿內空蕩蕩的。
這肯定是出事了!柏若風四處尋找着宮殿前邊的大水缸。
一般宮殿前邊都會擺着幾個裝滿水的大水缸,就是為了以備不時之需。可柏若風把門前大水缸全看了一遍,裏邊竟然都是空的!
這不像是意外走水。
如今顧不得這麽多,柏若風找不到水救火,一咬牙,竟是趁着火勢稍弱的時候,獨身沖了進去。
宮殿布局大體相似,正廳偏殿書房寝室。而今書房火燒得最旺,柏若風沖進正廳沒找到人,他看了眼燒得最厲害的書房,擡肘捂着口鼻,擰眉沖進寝殿中。
“方宥丞——”
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大,驚動了寝殿內閉目休憩的女子。
如同對待才出生不久的嬰孩,安靜坐在榻邊的段棠輕輕拍着枕在腿上的方宥丞,她聞聲看去,竟在火場裏意外地看到一個陌生的紅衣少年郎。
“方宥丞!”柏若風一邁進殿內,身後的門框帶着烈火哐當落下。他面上染了灰塵,一雙眸子卻亮若繁星。
可算找到了!柏若風的喜意才升起,等見到兩人情形時,駭然不已。
面對咫尺的死亡,段棠的神情太過從容淡定,以至于他們不像在火場,反而像在花園裏閑坐。
不久前的事還歷歷在目,柏若風滿目警惕,沖過去試圖拽起床上昏迷的人,急急催促:“娘娘,宮裏走水了,我們得快些走!”
段棠垂眸,面無表情地攬住方宥丞的肩、抱着他上身死死不放。整個人像座冰冷的玉山,沒有一絲移動,也不願意讓山下的人動。
火勢越加兇猛,現在出不去等會可能真出不去了。
和段棠陷入僵持的柏若風拽不動方宥丞,氣急,怒罵道:“娘娘!虎毒尚不食子,他還小,打也罷罵也罷,你這是在做什麽?真要帶着他一起去死嗎!”
段棠睫毛顫了顫,沒有說話。
柏若風沒收氣力,一把打開段棠攬着方宥丞肩膀的手。
‘啪’的一下脆響,剛剛怎麽都拽不開的手,現在卻只是拍了一下就打開了?柏若風只愣了幾秒,迅速把不省人事的方宥丞從段棠懷中拖出來,扶靠在肩膀上。
烈火洶湧,一根燒紅的木梁突然掉了下來。頭頂熱浪滾滾,柏若風立時帶着人往前一撲,避開了木梁,滾了滿身塵土。
同時,落下的木梁隔開了他們和段棠。
隔着火焰,柏若風看了眼完全沒有求生意志的段棠,無比清楚地意識到以他一個人的力量,救不了兩人,能帶方宥丞出去已是萬幸。
因此他果斷放棄了勸皇後,拖着人就往外邊跑,路上遇到花瓶,單手拿起砸在牆上,水潑了一身。
煙霧滾滾,方宥丞被濃煙熏醒,睜眼就看到滿目烈焰。柏若風正奮力半扶半抱着他往外跑去。
一瞬間,方宥丞就意識到了什麽,“柏若風,她人呢?”
“在裏邊,救不了了,我們快走!”柏若風捂着嘴直咳嗽。煙越來越大了,哪怕不是被火燒死,再晚點他們也會因為缺氧而倒在火場中。
邊上近三四米高的木梁呼嘯倒下。眼尖的方宥丞用最大的力氣把滿眼驚詫的柏若風推了出去。
那一瞬間,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只是茫茫然回頭,便看見一抹素白被烈火吞噬。心髒猶如萬蟻啃噬,眼前忽然就氤氲模糊起來。
我已經丢下過她一次了。方宥丞想。
眼看着那明黃身影背對着他,似乎打算回寝殿去。柏若風氣不打一處來。
他明明是來救人的,怎麽一個兩個都不想活了一樣!柏若風嘶啞的嗓子完全沒有平日的音色,“方宥丞!你想死嗎?”
情緒上頭,不顧失去手臂的可能性。柏若風擡手穿過火焰,極力拽住了想往回走的方宥丞腰帶。
方宥丞回頭一看,着實被柏若風吓到了,“你的手!”
段棠已經不見了,可好友還在身邊。方宥丞一咬牙,轉頭躍過橫在木框中間的木梁,回頭再看了眼那已經被淹沒的素衣,他眼中的猶豫蕩然無存,一口氣拽着柏若風沖出火場。
火還在燒,越來越猛,吞噬過屋脊。
宮殿上的木架一個接着一個倒下,坍塌,淩亂得只剩基礎柱框立在火中。
春福終于喊來了救火的宮人。在巨大的火焰怪物面前,他們的力量顯得如此渺小。
柏若風在邊上咳了半天,身上的衣服燒得不成樣子,只覺得剛被火舌舔舐過的皮膚一時火辣辣,一時又涼涼的,自己竟無法判斷傷勢嚴不嚴重了。
“方宥丞。”柏若風嗓子被濃煙熏到,一時半會說不出話來,聲細若蚊吶。他擔心地看着面向宮殿久久站着的人,又喊了幾聲。
方宥丞轉身,面容平靜,只一雙鳳眼紅腫得不像話。他小心翼翼拉起柏若風剛剛拽住他的手,仔細看了看,“先喊太醫來給你看看。”
他語調很是冷靜,柏若風判斷不出他的情緒。
越是冷靜,柏若風反而越覺得不尋常,他猶豫着從受傷的嗓子裏擠出話來:“你還好嗎?”
方宥丞動作一頓,他擡起頭,“我?我很好啊。”
他扯着唇角,勉力抽了抽,試圖露出個笑容來,“她得償所願,我替她高興。”他越努力笑,卻不知道越是顯得難看。
柏若風靜靜注視着他,什麽都沒有說。
半晌,柏若風擡起沒有受傷的手,用破爛的袖子擦了擦他髒兮兮的臉,拭去面上的濕漉漉。
方宥丞的笑容僵在面上,垂眼看見那被燒焦的衣袖上的濕痕時,被溫柔以待的方宥丞忽然就崩潰了。
他狠狠一把抱住柏若風,伏在柏若風肩上失态地嚎啕大哭起來。他的手如同兩只鐵鉗,緊緊地,恨不得把人塞進自己身體裏。
哭聲若驚雷落下,随後是咆哮的暴雨,久久沖刷着心頭。
他把頭埋進柏若風頸間,一瞬的宣洩後,哽咽着若受傷小獸,用沙啞到模糊的聲音對柏若風哀哀道:“母後……”
“我想要母後。”
“我沒有母後了。”
不管他喊多少遍,他的這聲母後,想要聽到的人再也聽不到了。
一夜間,他陡然失去了自己都不知道的珍貴的東西,如嬰孩被撕下襁褓,抛在茫茫天地間,獨自承受着未來的所有。
一顆接一顆無助的灼燙珠子滴進了柏若風脖頸裏,一路滾落,燙到左胸處。柏若風有些手足無措站在那裏。
周圍人來來往往,奔走着嘗試救下火場。他們立在中間,陷在人間與冥界交錯的晦暗處,影子在喧鬧又死寂的火光照耀下偎在一起。
沉默助長了哭泣的人鼻音越發濃厚,恨不得把所有的血所有的肉都融在這淚水裏,死在這長夜深處。
好一陣子,柏若風才從那哭聲裏回神,他想到了自己。然而幸運的是,他來到異世的時候已經成人了。
柏若風笨拙地擡手回抱着這個少年,輕輕拍着他的肩胛骨。
“別怕。”柏若風嗓音喑啞,聲音小得幾不可聞,卻努力告訴他,“不要害怕,我陪着你。”
我會陪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