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經過了一夜的“亡羊補牢”之後,權傲天終于在天微亮之際,搭着自家馬車返抵家門。

睡眼惺忪的福山撩開車簾,望着神色迷茫的主子問:“少爺,您要不要到庫房歇息一會兒?”

權傲天猛地回神。

“不,從今以後,我晚上不上庫房睡了。”他望了東側一眼。東側,是“花雨樓”的方向。“你等會兒把我的東西全搬進‘花雨樓’,以後我就在那兒休息。”

福山一訝——想不到張總管的主意這麽有效,才一晚,少爺就開竅了?

“還有,”他轉身吩咐:“幫我準備一些琉璃愛吃的點心,我等會兒要上尹家去。”

“少爺——”福山亦步亦趨。“看您這樣子,您打算今天就把少夫人接回來?”

這不是在問廢話?他一看福山。“對了,過去一個月,少夫人有沒有跟你埋怨過我什麽?”

“從來沒有。”福山連連搖手。“少夫人向來只關心您的心情跟身體,其它的,她很少提。”

“下回,我是說等她回來,你要是聽見她怨我什麽,記得告訴我。我虧欠她太多,想彌補她,又不知道從何彌補起。”

福山張大嘴,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少爺的意思是……您願意為了少奶奶改性子?”

他停步看着福山。“你也認為我脾氣該改?”

“不不不——小的不是這意思——”福山哪敢直言。

明明就是這意思。他瞪了福山一眼。

“不是,”福山慌張地解釋:“小的只是覺得,少爺您樣樣都好,不但做事認真,而且買賣童叟無欺,講信用又負責,不過,就是有那麽一點點……一點點……”

見他支吾了半天,權傲天索性代答:“冥頑不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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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山嘿嘿笑着,不敢搭腔,就怕捋了虎須。

他擡頭嘆了口氣。“我爹說我腦筋固執死板,不通人情事理,還常有見樹不見林的毛病。加上從小沒什麽跟姑娘相處的經驗,不但不懂情趣,不體貼,更不知道如何善解人意。”

這番話,是爹抓他上花樓在路上罵的。他本想辯說沒這回事,可再一想被自己氣跑的琉璃,氣勢倏地弱了一半。

扪心自省——他發現,爹好像沒罵錯。

他想起爹苦口婆心的勸告:“以往你孤家寡人一個,喜歡怎麽做,喜歡做什麽,只要你開心,爹都沒意見。可現在多了一個琉璃,雖然開頭是爹逼你去娶的,可你剛也說了,你不會再娶其它人,她是你認定的妻子。所以,你是不是應該想個法子,好好照顧人家?”

“呃——”福山沒想到老爺這麽不留情面,竟把少爺的毛病一口氣全挑了出來。

權傲天不笨,一見福山一徑傻笑,就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想不到自個兒毛病這麽多——他搖搖頭往前走。這會兒他倒開始擔心了,他這麽一個毛病重重的人,琉璃她,還肯繼續陪在他身邊嗎?

權傲天來的時候,琉璃正坐在房裏繡花,繡的是一枝淡粉顏色、含苞待放的木芙蓉花。

之所以會繡木芙蓉花,是想起兩人在庫房說話的第一晚,傲天曾笑過她像朵木芙蓉,一喝醉,臉就通紅。

她打算做個荷包送他——假若還有機會再回他身邊的話。

不行——一發覺自己又在想些喪氣話,她忙拍拍臉頰要自己打起精神。

不過,不曉得傲天這時候在做什麽?一個閃神,想他的念頭又從她心裏躍了出來,完全不受控制。

他發現她不見了嗎?他會擔心嗎?

就這樣一個問題接着一個問題,想得太入神,就連婢女一路嚷嚷,她也渾然不覺。

“小姐。”

婢女銀花突然自窗外冒出來,琉璃一愕,手裏的針一滑,正正刺進她手指,豆大的血滴滲了出來。

“你瞧瞧你,吓到我了!”她吸着手指說道。

一見主子流血,銀花忙奔進房裏拿帕子按住。“對不起對不起,奴婢一路跑一路喊您,您沒聽見?”

她一瞧銀花跑得滿頭熱汗,便知銀花所言不假。肯定是自己剛剛想得太入神,沒聽見。“瞧你喘的,什麽事?”

銀花漾起滿臉笑。“您聽了肯定開心,姑爺正坐在廳上等您呢!”

傲天來了!琉璃驚喜地站起,結果不小心碰掉了她手邊的繡屏,繡線利剪什麽的全散了一地。

見主子彎身想拾,銀花搶着幫忙。“這兒奴婢來就好,您快去見姑爺吧。”

這一撞,正好把她飛出去的魂兒倏地拉回來。好在她及時警醒——她驀地記起昨晚跟娘說過的,打算趁這個機會,把悶在心裏的事,一口氣弄個清楚。

“不,我不打算馬上見他。

尤其,她又想到——他之所以過來找她,是出于自願,或者,又像成親那樣,是被爹給逼來的?

“小姐?”銀花不解地看着她。“您昨天不是才說過,要奴婢陪您演出戲,好探探姑爺的心意,現在姑爺都來了——”

琉璃拾起一地的零碎,又重新坐了下來。“你以為他來了,就表示他在乎我?”

“不然呢?”銀花搔搔頭。

她嘆口氣。“他這個人吶,說好懂也好懂,說難懂也難懂,總而言之,他過來看我,跟他在乎我,很可能是兩回事。”

“那怎麽辦?”銀花說。“繼續讓姑爺在大廳上等?”

這倒也不行。她想了片刻。“這樣吧,你先把他請到花園去,端壺好茶跟點心過去,我花點時間想想怎麽辦才好。”

“那奴婢出去了。”銀花說完,馬上又奔出門去。

尹家那廂,權傲天被銀花領着走入花園。尹家占地不若權家廣大,但亭臺樓閣、庭園造景亦別出心裁。

不管是剛才所見的大廳,還是這會兒身處的花園,擺設布置都相當別致精巧,足以證明當家主子的品味不俗。

銀花在一六角石亭前站定。“權少爺,請您在這兒稍等一會兒。”

一聽見銀花怎麽喊他,權傲天倏地轉身。“你剛喊我什麽?”

銀花眨眨眼。“小的喊您‘權少爺’,哪兒不對嗎?”

當然不對!打進尹家,不管是門房還是總管,總會喚他一句“姑爺”,唯獨銀花改了口。

他蹙緊眉。“是琉璃要你這麽喊的?”

銀花支吾回話:“小姐說,可能以後不是那麽方便……再喊您姑爺了,所以——”

“用不着費心。”他說。“你們尹家姑爺這個位置,我權傲天是坐定了。”

銀花在心裏偷笑,真可惜小姐不在,她想。剛才的話要是被小姐聽見,小姐肯定會開心到飛上天去。

“那姑爺坐這兒稍等,奴婢再去催催小姐——”

權傲天又聽出了端倪。“再去催她,什麽意思?”

“呃……就是……”銀花躊躇着,不知該怎麽說才會圓滿。

“銀花。”在暗處觀察的琉璃一見情況不對,立刻走了出來。

“小姐來了。”銀花如釋重負。她本就不是什麽聰明厲害的角色,尤其被權傲天冷眼一望,更是慌得手足無措。

至于權傲天,一見她出現,眼裏哪還有銀花存在。

“琉璃!”他殷切地喊着。

人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真是一點也不假。他欣喜地望着她嬌美的秀顏,才一天沒見她,他已經有度日如年的寂寞。

他已沒辦法想像,在将來日子裏,再也沒辦法看見她的話……

一想,他心底忍不住發寒。

不行!他說什麽也要把她帶回去!

見他笑得如春陽露臉,她一顆心立刻軟了。

你也太不中用!一見人家笑,你又想盡釋前嫌,什麽都不管了?她惱着自己。

不行!得先狠下心來。她提醒自己。

要是不趁這機會把他的心意弄個清楚,或許将來再沒機會弄懂了!

她深吐口氣,故意冷着聲音說話。“權少爺找我有事?”

那聲“權少爺”像盆冷水,澆得他人都凍住了。

前兒個晚上,她不是還甜甜喚着他“傲天”?怎麽才一天,她就變得這麽冷淡?

一見氣氛不對,銀花趕忙插話。“那小姐跟姑爺慢慢聊,奴婢去準備一點熱茶跟糕點——”

杵在亭裏的兩個人都沒搭腔。琉璃一徑望着亭外的花園,至于權傲天,則是直勾勾地望着她瞧。

銀花什麽時候離開的,兩人都沒發現。

她今天穿着一件素白的外袍,內搭着一件水粉長衫。權傲天平日極少注意姑娘家的打扮,但昨兒個晚上,雲霞樓頭牌——清蓮姑娘教會他一件事,要懂女人心思,不單要聽她說話,還得看她穿戴什麽。

這會兒他就現學現賣,觀察起她的穿着。

他發現,她現在的打扮和在權家不太一樣。在權家,她總穿些桃粉喜氣的衣裳,也會簪上幾支金簪或步搖,不像現在,她身上的裝飾,僅有耳朵上兩只珠墜。

若叫清蓮姑娘來看,她肯定會說,琉璃這會兒的心情,約莫是心灰意冷。

要不,她神态怎麽會如此冷峻,沒了從前的溫柔和婉?

“我是來接你的。”他讨好地笑着。

她轉過頭看他,眸裏寫滿了憂怨、無奈與難過。“我考慮很久了,我們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我知道,”他趕緊說。“你寫的信我看了,我保證,我們回去之後,我一定馬上圓房。”

聽聽這什麽話!她着惱起來。難道他真以為她花了一整個月的時間陪在他身旁,只是為了跟他——圓房?

這不是她想聽的話。

“我不回去。”她用力扭過身。“你根本不知道我要什麽。”

他吓了一跳。怎麽會這樣!“等等——”他拉住不斷負氣掙紮的她。

只是當他如願扳過她身子時,才發現她哭紅了雙眼。

“你別哭啊,”他慌了。長這麽大,從來沒見姑娘在他面前掉過眼淚,沒想到頭一回,就是看見她的。“是不是我剛說錯了什麽?”

“你根本不懂我心意。”她抿住小嘴。從兩年前在古玩攤子前遇見他,她就芳心暗許。好不容易有這機緣結為夫妻,沒想到他卻從沒把她放在眼裏!

是,她是要圓房。可那是第一件事,頭一件,得是他真心喜歡她才行。要是她回權家,他還是一樣當她是書僮,甚至是暖床的棉被、生孩子的工具——不是又走回老路上去了?

“你沒說,我當然不懂。”他覺得自己也有點委屈。“我承認,這一個月來,我始終沒把你當妻子看待,是我不對——”

就這點她弄不明白——“我不懂,在你我每天都能見到面的情況下,你怎麽能夠忘了我是你權傲天拜過堂的妻子?”

望着她疑惑的眼,他帶點尴尬地解釋:“跟你拜堂,是我答應我爹的事。你知道我的,答應的事情做完,我睡個一覺也就忘了。雖說你來庫房見我的第一晚,我是想起了一點點,但時間一久,你沒再提,我也就忘得一幹二淨……嗳,我知道你肯定覺得可笑,這種事我也能忘記,但我說的是真的,我沒騙你。”

是的,他的這個特性,她很明白。跟他相處這一個月來的收獲,就是了解他是一個一入迷,就會忘了其它事的耿直漢子。

這點她可以諒解,但另一個部分,她可不容許他打馬虎眼。

“那今天呢?是誰要你過來?是你自己,還是爹的要求?”

他老實,一聽她問話裏有爹,自然先答了爹的部分。“當然,爹很希望我能早點接你回去——”

“只有爹?”她聲音微顫。

“當然我也一樣,希望你跟我一道回去。你不知道,我昨兒從朋友那兒借了只玉杯回來,據說是唐代則天皇帝用過的杯子——”

他叨叨絮絮說了一堆跟杯子有關的事,單純以為用這種方式,可以勾起她興趣,讓她馬上答應跟他回去。

沒想到他話還沒說完,她突然轉身離去。

“嗳。”他趕緊拉住她。“你要去哪兒?”

他大惑不解,他不是已經答應要跟她圓房了,為什麽她看起來還是一臉難過的樣子?

“回房,我跟你無話可說。”她噙着眼淚甩開他的手。“你到現在還是不懂我要什麽,你還是不懂——”

“我懂啊,”他趕忙說:“你信上寫得清清楚楚,你希望跟我圓房,盡早生下權家子嗣——”他說他願意了不是?

“這種話,你以為我聽了會開心?”她邊笑邊哭,因為過多的期望,與突如其來的失望,讓她心緒有如浪濤般起伏不定。“你回去吧,在你想清楚之前,不要再來找我了。”

丢下最末這句話後,她捂着臉奔出花園,留下一臉愕然的權傲天。

“等等——琉璃——你別走啊!”

權傲天追了過去,但還沒接近琉璃,就被闖出來的銀花攔住。

“姑爺,不行的,您不能再過去——”銀花拚命拉住欲往前追的權傲天。

“不是——”他掙紮着。“我是要問清楚琉璃,我到底是哪兒做錯了,她不能就這樣丢下我——”

“不行不行,小姐剛才說了,請您想清楚再過來。”

銀花拚死不放權傲天,兩人在花園裏鬧了一陣,最後他才在銀花的苦勸之下,垂頭喪氣地離開。

臨走之前,他仍不忘殷殷囑咐。“記得,幫我轉告琉璃,我明天會再過來。”

琉璃一奔進房裏,立刻撲在床上嚎啕大哭。

她覺得自己真是失敗透了,花了一整個月的時間讨好示愛,他卻連一句喜歡她也沒有。她心想着,自己要的不過是這麽簡單的一句話,這也算奢求?

就算他說這話的用意,只是為了騙她回去——她也甘願吶!

不知什麽時候,銀花捧着一只包袱走了進來。望着小姐難過的樣子,銀花擰來一條濕帕,在旁輕勸着:“小姐別哭了,哭多了傷身啊。”

“傷身就傷身,反正又沒有人在乎……”琉璃哽咽說。

“哪裏沒有。”銀花蹲下來握住小姐的手。“小姐還有夫人、尹家上下,包括銀花也是,要是小姐有個差錯,我們大夥兒都會很難過的。”

想起娘親,琉璃的眼淚倏地少了些。

對啊,娘還病着,再怎麽樣,她也不應該在這時候讓娘為她擔心。

她接過濕帕擦擦臉,緩了口氣才問:“姑爺呢?回去了?”

銀花點點頭,從桌上捧來一只方形的包袱。“姑爺走之前交代了這東西,托我一定要拿給您——”

琉璃不肯接,只送了個眼神要銀花代為打開。

銀花解開布巾,發覺裏邊是只食盒。掀開蓋子,她低呼了一聲。

琉璃佯裝不在意地問:“裏邊什麽東西?”

“是您愛吃的點心。”為了逗主子開心,銀花喜孜孜捧來食盒。“您瞧瞧這四色果子,做得多精致。”

沒料想琉璃卻不領情。“只要他吩咐一聲,權家廚子什麽做不出來?”

敢情小姐是嫌心意不夠?銀花歪頭想了片刻,突然發現盒子旁夾了一張深紅色的箋紙。

銀花雖然大字不識,但也猜得到這箋紙是誰寫給誰的。

“這個呢——小姐看不看?”銀花拿高了箋紙搖着。

琉璃心兒咚地跳快,忙起身來拿。“別淘氣,快給我。”

“是。”銀花雙手奉上,邊湊在旁邊問:“姑爺寫些什麽?”

琉璃一掌輕推她。“擠死了,你到旁邊去。”

銀花扮了扮鬼臉,乖乖走到桌邊,不再言語。

琉璃定下心神,讀着箋紙上的詩句——

冰明玉潤天然色,凄涼拼作西風客。不肯嫁東風,慇勤霜露中。

綠窗梳洗晚,笑把琉璃盞。斜日上妝臺,酒紅和困來。

啊!她知道這首詩,題名恰巧就是〈木芙蓉〉。想不到他倆心有靈犀,她正打算繡只木芙蓉荷包送他,他就找了一闕〈木芙蓉〉詞送她。

而且,這詞裏,還巧妙地安了她的名字——琉璃。

望着他龍飛鳳舞的字跡,她心裏洋溢着止不住的甜。

一見小姐開心了,銀花才敢出聲詢問:“那桌上這盒點心……”

“擱着,我晚點肚子餓了再吃。”

琉璃小心翼翼地将箋紙收進妝鏡旁的木匣裏,想了片刻,又把木匣子拿到枕頭邊。

珍視的心情,不言自明。

銀花嘆氣。她的好小姐啊,真的是愛慘姑爺了。

“對了,”她轉頭望着銀花問道:“姑爺離開的時候,是什麽表情?”

“失望、難過,還有很多很多的不解,小姐——”銀花突然想到。“您知道嗎?看姑爺跟您相處的時候,小的突然有一種……分不清姑爺到底是厲害,還是不厲害的疑惑。”

琉璃想了一想,不懂。“怎麽說?”

“就是啊,姑爺跟我們下人說話的時候,口氣都确确定定的,可是一站在您面前,姑爺就慌得像個孩子似的。”

“有嗎?”琉璃努力回想,并不覺得傲天跟她相處的時候,有特別無措的樣子。

“您這叫‘當局者迷’。”剛才銀花在旁邊偷看了半天,最是清楚兩人的一舉一動。“您大概不知道,在您轉過身使着脾氣,姑爺是怎生的焦急跟心疼,尤其是您掉眼淚的時候,姑爺更是慌得手足無措!”

她蹙起眉頭。當時只顧着難過,她并沒細看他表情,如果事情真像銀花說的,那麽他——似乎不像她以為的那般不在乎她?

可他如果真在乎她,為什麽那句話始終不肯說出口?

這疑問方才從她腦中閃過,她忽然記起他剛才怨過她沒把話說清楚。

這麽說來!她心頭一跳。該不會他跟她一樣,都是因為有話想說卻難以啓齒,才弄成這樣一個僵局?

是她誤會他了?

她再一望被自己擱在枕邊的木匣,感覺不安了起來。

糟糕!懊悔竄上她心頭。剛才沒細想前因後果就把他趕了出去,若他生氣,從此以後不理她怎麽辦?

雖說銀花再三保證,傲天離開前曾經交代,明天肯定會再過來,但人的心就是這樣,明天未到之前,一顆心還是志志不安,沒個安寧。

還好,她最擔心的事情并沒發生。隔天她剛用完早膳,就聽見總管來報,姑爺來了。

她一聽,趕忙要銀花備茶點到花園亭子裏,她則是對着妝鏡抿了抿胭脂,然後多簪了支步搖才過去。

兩人遠遠一望見,表情都有一抹說不出的尴尬。

昨天他一踏進家門,爹一發現琉璃沒跟着,立刻召他到書房詳問了經過。爹一聽見他怎麽回答琉璃的問題,止不住地嘆息。

爹說:“你以為琉璃甘願冒着生孕之痛,也想幫你留下子嗣的原因是什麽?是為了每晚跟你談詩論藝,還是為了跟你圓房?老天,她是因為喜歡你啊!”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他恍然大悟。要是爹不說穿,他想自己或許永遠不明白琉璃為什麽傷心。

這會兒再見她,他難免覺得汗顏。

虧他讀了那麽多年聖賢書,竟然連這麽一點事情也參解不透!

琉璃一進亭子,馬上開口說了:“謝謝你昨天的點心,很好吃。”

這樣他就懂了,自己擱在裏頭的箋紙,她肯定看過了。

接着,換他了。他微垂下眼睛望着青石地板說話。“你昨天要我回去想的事,我已經想懂了。”

不知怎麽搞的,突然要他說那四個字,他竟覺得耳根臊熱,比喝了兩大壺“白玉泉”還讓他臉紅心跳。

他的羞澀感染了琉璃,害她面頰也熱了起來。

“——所以呢?”

好不容易,他終于把爹交代他說的話說了出來。“我希望你跟我回去,當然,希望跟你談詩論藝也有,跟你圓房也有,更重要的是——我喜歡你。”

最後這句話一出口,他突然擡頭直直看着她。琉璃一時來不及躲,小臉兒緋紅、羞答答的模樣,就這麽闖進他眼簾。

好美——他癡迷地看着她想着。她染上紅暈的臉頰,比正午初醉的木芙蓉花還豔。被她嬌羞的模樣打動,他腦裏绮念紛飛。

而他的手遠比他腦子還中用,他還未發現自己在做什麽的時候,他的手已經搭住她肩,用力将她攬了過來——

這是他每晚夢裏,都會出現的畫面,差別在他之前是用想的,現在是用做的。她那宜人的香氣忽地鑽進他鼻裏,他忍不住湊鼻聞着,又是一陣目眩神迷。

“你——”

“你——”

他跟她同時擡頭說話,就這麽不經意地,他的嘴輕滑過她臉頰。

好嫩!這是他腦子頭一個閃過的念頭。不過一望見她通紅細頸,驀地竄起的躁熱又将他腦袋弄得神魂颠倒。

還不及細想此舉會不會唐突了佳人,他嘴兒已經朝她傾了過去。

這是男人的本能,也是雲霞樓清蓮姑娘指點過後的現學現賣。仿佛擔心會弄疼她似的,他的唇輕碰着她,一下,又一下,發覺她沒有退卻,他才大着膽子,吮住她比桃子還要軟嫩的小嘴。

這麽一吮,他便着了迷——當時清蓮姑娘曾要他親他自己的手試試,說真的那感覺沒滋沒味,比念經書還無聊;不過這會兒親在琉璃嘴巴上,感覺截然不同。

他此刻心情,就像背上突然生了翅膀一樣,整個人整顆心鬧烘烘、喜孜孜的!

只是這樣還不夠——親着親着,他突然覺得自己還不夠親近她,他還想要更多一點、再多一點……

他突然想起清蓮姑娘說的,親嘴的時候,如果想吻得更火熱,還可以把舌頭探進女人的嘴裏——

念頭方閃,他已有了動作。他一手環住她腰讓她更靠近自己,嘴兒朝她唇瓣貼得更緊,舌尖欲鑽進她閉起的唇瓣中。

琉璃突然覺得驚慌。雖說她早已做好準備,願意跟眼前人做出所有會懷上孩子的事,卻從來沒人教過她,他可以這樣吃着、舔着她的嘴巴。

一個是尚不識雲雨的處子,一個是一知半解的童子,雖然已經成了親,兩人卻連想要好好親吻,也要摸索個半天。

只能說好事多磨。

“傲天——”她一張口,一個熱軟的東西便朝她嘴裏滑了進來。她吓住似地繃緊身體,同時又着迷于他身上的氣味。

那是混着絹紙與墨錠的香氣——淡淡湧進她鼻裏,那是傲天的味道,她愛的男人的氣味。這麽一想,她心裏的緊張頓時消散了些。

接着,她感覺到了——他帶着急迫地探進她唇內,吸吮她唇角,他手指熱切地撫着她頸脖、臉頰,一副恨不得将她揉進懷裏的焦渴。

他的舉動比說再多話都還受用——他渴望親近她呢!一思及此,她的心突然滿得發疼,臉頰也紅熱熱的,雙腿像被抽掉了力氣似的,只能軟軟偎在他懷中,任他汲取、碰觸。

突然,一個聲音打斷了一切。

“小姐,夫人聽說姑爺來了——啊!”

沒長眼的婢女立刻被銀花拖了出去,可來不及了,方才還摟在一塊兒的兩人倏地彈開。琉璃背過身捂着通紅的臉頰,羞到直想挖個洞躲起來。

被底下人瞧見了!她心裏又羞又驚。

權傲天也是一樣。

老天,他懊惱地揉揉臉頰。雖說兩人已經成親,可在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親熱,還是太大膽了點。

“對不起。”他喘了口氣說。“我剛才應該看一下地方——”

她低垂的頭猛搖猛搖的。能被自己喜歡的人碰觸,開心都來不及了,怎麽可能會怪他;只是,她忽地想起,他昨兒跟今天的轉變也太大了,是誰教他的?

她腦中閃過公公還有張總管的身影——肯定是他們兩個!

不知怎麽搞的,一想到他的那句喜歡,是經人指點的成果,她心裏又開始覺得不是滋味。

就像他昨天送來的點心,雖然明白是經他授意廚子才能夠動手,可用嘴巴吩咐就有的東西,心意——就是薄了那麽一點。

“我們回去吧?”見她沒生氣的樣子,他大膽牽起她手。

回去,可以,只要她弄清楚這件事。她轉過身望着他問:“你剛說你喜歡我,那你跟我說說,你喜歡我什麽?”

他松了口氣。這個問題不難,他有自信能夠答得很好。

“我喜歡你的溫柔,你的聰明,你的博學多聞,還有你的手藝。”他渴望地看着她,以為她聽了之後,應該就肯跟他走了。

沒想到她竟然搖頭。“你剛才說的那些,是,确實是我這一個月來的表現;但你不知道,我也有不溫柔、不聰明、不博學多聞,甚至很任性、壞脾氣的時候。你喜歡我好的那面,是人之常情,可我壞的那面怎麽辦?萬一曰後被你看見了,你會不會突然覺得後悔?”

權傲天又一次答不出話。他哪裏曉得自己所重視的人兒,竟然還有分好的跟壞的?

而壞的琉璃又是怎樣——老天,他想都沒想過。

見他答不出話來,琉璃知道自己猜對了。他今天之所以過來,不是他想通徹了,他非要她不可,不過只是因為公公好意的教導。

她想,自己該狠下心、繼續拒絕他,就當是讓他嘗嘗她的任性與壞脾氣吧。

雖然她沒法确定,在她等會兒把話說出口後,他還肯不肯再踏進這個門——

她決定賭它一賭!她牙一咬。

“銀花,送客。”

不僅是銀花,連她身前的權傲天也傻住了。

她又一次轟他出門?

“小姐?!”銀花驚訝地喊。怎麽會這樣?剛才兩人氣氛不是挺好,怎麽一會兒又鬧翻了?

“送客。”她再說了句。

“為什麽?”一回過神,他立刻要她給個說法。“昨天你要我想清楚,我辦到了,也說了你想聽的那句話,可你現在卻——”他雙手一揮。“難道你真那麽不願意當我的妻,與我共度一生?”

我怎麽可能不要!她抿住嘴,強自抑下幾快奪眶的眼淚後,挺着胸膛說了。“現在你看到了,我也有無理取鬧、不講理的一面。看我這樣子,你還會說你喜歡我?”

權傲天繃着臉。沒錯,她這樣子,确實不是他熟悉認識的琉璃,要是認識她之初就發現她是這個樣子,他沒把握自己是否還會喜歡她——

見他不說話,她笑得苦澀。“不喜歡,對吧?”

被看穿心事的他,突然覺得耳根熱辣辣,像被人狠?了一個耳光似的。

她有必要讓他這麽下不了臺?!

一時脾氣湧上,他負起氣,調頭就走。

“姑爺!”銀花喊了一聲,又瞧瞧伫立在亭中的小姐,無措地跺一跺腳,快步追了上去。“您等等我啊——”

直到他走遠,一直繃着表情的琉璃,才捂着臉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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