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雨下得很大, 天地間蒙上一層霧氣,濕意逐漸侵蝕衣擺。裴爍站在木質走廊上注視外面的景色,他神情平靜, 嘴角微微上揚, 深棕色的眼中似乎也蒙上陰影,看不真切。
“老師,今天雨下得好大, 要不明天再上山吧?”藥童焦灼的看向一意孤行的裴爍,卻不得不盡責的為對方戴上鬥笠、穿上蓑衣,擔憂的系好綁帶,“我陪老師一起去吧,您一個人太危險了。”
“聽話。”男人神情溫和, 溫熱的手摸了摸藥童的腦袋,“照顧好屋內的人。”
藥童心中不滿,如果不是昨夜突然出現了那個渾身鮮血的男人,老師也不會天剛亮時就要冒着大雨去山上采藥。
要他說, 這男人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背上的傷口很深, 幾乎見骨, 帶着腐爛的氣息不斷侵蝕完好的皮肉,肯定又是和某個妖怪做了交易。
“不要胡思亂想。”裴爍無奈的點了點藥童的額頭,溫聲道, “他是病人。”
藥童捂着腦袋, 對那個昏迷的男人更加不滿, 他才不會照顧可惡的家夥!但面對裴爍那雙明亮的眼睛, 藥童努努嘴,不甘願道:“我會照顧好他的, 老師……您要早點回來啊。”
“午飯前我會回來的,悠鬥。”
裴爍踩着木屐踏進水坑,水漬将衣擺浸濕,但男人卻毫不在意,背着藥簍就向山上走去。
悠鬥站在走廊上咬緊下嘴唇看着裴爍的背影,接着轉身拉開門陰沉的看向躺在被褥中昏迷的男人。
男人似乎很難受的模樣眉頭緊皺,臉上出了一層細密滾燙的汗水,男人身上的傷口被簡單的包紮。
裴爍一看就知道那是大妖怪的手筆,而這種毒只有長在神山上的一株草藥可以緩解。
昨晚男人幾乎沒有任何的防備的憑借最後一口力氣拉開裴爍的門,将年輕的藥師吓了一跳。
外面還在下雨,漆黑的夜晚沒有一點光芒,就像野獸正張開猙獰的大嘴,而無人所知。
男人倒在房間裏,滲出的鮮血染紅了下方的榻榻米,裴爍忍不住皺眉,他厭惡這樣的麻煩。看着對方身後那把開鋒的武士刀,上面沾染了不少妖怪的血腥。
早在幾年前他就聽說過附近村落出現了流浪劍客的身影,那位劍客以除妖為己任,完全不顧陰陽師大家族的臉面,憑借一把刀斬殺了上百只妖怪。
沒人知道他叫什麽名字,也沒人知道他來自哪裏,但所有人都稱他為“除妖浪客”。
看來這位不請自來先生就是那位浪客,裴爍垂眼看着男人眉梢處的傷疤,露出一抹笑容。
「宿主,你不想救他嗎?」系統戰戰兢兢的開口道,不知為什麽明明換了個世界,他依舊綁定上了裴爍,不過好在這個裴爍似乎沒有上一世的記憶,也并不認識自己。
年輕的藥師很自然的接受了腦袋裏的聲音,他笑了笑:「有什麽好處嗎?」
系統一哽,就連說話的方式都如出一轍,他正想着該怎麽解釋的時候,一個瘦小的身影出現在裴爍的門前,是在一年前青年收留的孩子,名為悠鬥。
悠鬥揉着眼睛,他在隔壁聽到聲音後被驚醒了,甚至連木屐都沒穿便急匆匆來到裴爍的房間。
“老師,他是……?”悠鬥似乎覺得害怕,小心挪到了裴爍身後,捏緊了青年的衣袖。暗地裏卻貪婪的聞着對方的氣息。
然後系統就看見裴爍變了臉色,他神情放松下來,有些無奈的安撫着悠鬥,開口道:“他是過來尋求幫助的武士,悠鬥,麻煩幫忙脫掉他的衣服吧。”
悠鬥露出厭惡的表情,但依舊和裴爍一起将男人搬了進去,他跪坐在一旁面無表情的看着裴爍溫柔的為男人擦拭身上的血跡,用手指蘸取藥膏塗抹在傷口周圍,接着拿紗布纏繞。
做完這一切,天已經蒙蒙亮,青年舒了口氣,擦擦額角的汗水,接着看向悠鬥:“我要上山去。”
「你是因為悠鬥才決定救他的嗎?」系統終于忍不住問道。
裴爍态度冷淡:「我不可能讓一個孩子看見屍體吧。」
木屐陷入潮濕的泥土中,雨落在身上順着鬥笠向下形成水柱,裴爍每一步都走的無比艱難,但他并沒有表露任何負面情緒,只是溫和又平靜的上山,一步一步。直到又去了那個熟悉的地方。
“是你!你又過來采藥嗎?”一個男人興奮的從一旁跑出來,那些雨水穿透了他的身體,就像幽靈一樣帶着透明,但身體上卻散發微弱瑩瑩的綠光,他站在裴爍面前看着青年又一次無視,穿過自己的身體。
男人眨眨眼,一步不停的跟在裴爍身邊說:“我知道你能看見我,你是唯一能看見我的人類。和我說說話吧善良的藥師先生。”
裴爍充耳不聞,每次走到這裏總會遇見這個地縛靈。
他似乎被這座山詛咒了,沒辦法離開,只能一年又一年孤獨又寂寞的待在那塊土地上,看着草木生長、動物奔跑,偶爾他會遇見生活在山野裏的精怪,但地縛靈并不明□□怪的語言。
孤獨、寂寞,他感覺自己快消亡了,一直到裴爍來臨。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就注意到青年眼底的怔愣,也就是那一點點猶豫讓地縛靈知道這個青年能看見他,能聽見他。
所以他會盡力吸引裴爍的注意,想緩解內心的空-虛與痛苦。他沒有記憶,沒有過去,從來到這座山到現在,他就只有裴爍這一個希望。
“你要采藥嗎?我可以告訴你每一棵草藥的位置,你要找什麽?我可以幫你,甚至可以送到你眼前,只要你和我說說話,怎麽樣?”地縛靈在耳旁叽叽喳喳,驅散了清晨上山的寒意,“今天雨很大,或許你不該上山的。”
很快,裴爍注意到雨不再垂落到身上,擡頭後才發現那棵大樹正用繁茂的枝葉為他擋雨。在他向前走的每一步,上方的樹葉都盡力組成密不透風的雨傘,抵擋雨水的沖刷。
“怎麽樣?”地縛靈的眼睛亮了起來,他想邀功,但裴爍依舊神情平淡,仿佛并不清楚緣由。
地縛靈一下子低落下去,就連綠光都黯淡了不少,不過沒一會兒他就重振旗鼓,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我給自己取了一個名字,游樹,你覺得好聽嗎?”
“有時候我覺得可能自己就是一棵樹生成的靈,因為我能讀懂他們,我能透過他們的眼睛去看到天地萬物,它們與我共生。”
“很奇怪對吧?”游樹撓了撓臉頰,“我好像什麽都不知道,但又好像什麽都知道。”
裴爍完全不受影響的繼續前進,他覺得有趣。
下一秒,他卻踩到一塊光滑的鵝卵石,失去了平衡,就在他以為自己要摔倒的時候,一株藤蔓迅速又溫柔的纏繞在了裴爍的腰上,将青年穩穩扶住。
“真是讓人不放心!”游樹後怕的拍了拍胸口,“要看好腳下的路啊,藥師先生。”說完,那株藤蔓便松開慢慢的回到原處。
“謝謝。”裴爍的聲音很低,低到游樹幾乎差點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他睜大雙眼看着青年精致的面龐,指了指自己:“你在對我說嗎?”他還以為裴爍要無視到底。
接着他就看見年輕的藥師輕輕點頭:“謝謝你,游樹。”
請救救我吧,神明大人。
游樹一瞬間覺得自己空-虛的靈魂被再次注滿,向來話痨的地縛靈此刻卻一句話講說不出來,他只是看着裴爍,看着對方眼裏倒映着的虛無。
原來我在他的眼裏是真實存在的啊。游樹緩慢又僵硬的眨眨眼,接着他便羞愧的消失在裴爍眼前。
裴爍輕笑一聲,頭頂的樹冠并沒有散開,依舊完整的籠罩着,他說:“我叫裴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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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從高燒中蘇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天黑了,他茫然的看着天花板,旁邊的蠟燭燃燒映照着一片黑色的影子,他微微偏頭看着那個坐在燭臺邊看書的青年,黑色的長發柔潤的垂下,白皙的臉上生出幾分困倦,他穿着白色的浴衣,露出一片細嫩的肌膚。
男人慌亂的回過神,他猛地咳嗽起來。
“你醒了?”裴爍合上書瞟了一眼男人,将熬好的藥端了過去,“喝了吧,這是解毒-藥。”
“毒?”男人的記憶一片空白,他什麽都記不清了,愣愣的看着漂亮的如同神靈般的青年,呢喃道:“我死了嗎?”
“你還活着。”裴爍勾起嘴角。
男人的睫毛輕顫,将苦澀無比的藥一飲而盡,接着便繼續看向裴爍:“我為什麽會中毒?”
裴爍笑了笑:“不清楚,或許是你辜負了某位妖怪,她想要給你一點懲罰。”
男人皺緊眉頭,對青年的調侃沉默以對。但很快,他就重新将視線放在裴爍身上:“你是藥師?叫什麽名字?”
“裴爍。”青年神情溫柔,“你呢?”
男人張了張嘴,卻什麽都說不出口,只能搖頭:“我不記得了。”
“唔,可能是毒的副作用,過段時間就好了。”裴爍思索着。
“我……能在這裏待一段時間嗎?”在沉默中,男人開口了,英俊粗曠的臉上滿是疲憊,他的眼尾下垂眉毛卻挑起,不茍言笑的臉上寫滿滄桑。他似乎有些擔心青年的拒絕,繼續道:“我可以為你做事。”
裴爍撐着下巴上下打量着男人強壯的身體,他赤-裸的上半身飽滿有力,散發熱氣。發達的胸肌上生出細密的汗水,順着皮膚從腹肌的溝壑處往下。
青年問:“做什麽事?”
依靠生活的本能,男人說:“除妖、殺人,只要你想做的一切,我都可以幫你。”
裴爍輕笑着搖頭:“我不需要這些。”
男人皺眉,原本嚴肅的臉上更增添了幾分兇狠,他實在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更多的價值。
“好好養傷吧,不知名先生。這段時間我不會驅趕你。”裴爍淡淡道,打了個呵欠,“請早些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