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02:00-PM (1)

第27章 02:00-PM (1)

雨下成這樣, 十米開外的樹木都模糊在濃重的涼霧裏,沒有人再惦記出去采蘑菇的這件事。

一樓公共區域裏非常安靜,只有夏夏在對着電腦忙工作, 偶爾發出點按鼠标或者翻看紙張的清脆聲音。

許沐子看一眼門外的鄧昀,蔫巴巴地收回視線, 有些打不起精神, 準備回自己房間去。

臨走前,她從書架裏選了一本書。

身上的厚浴袍有些大,她拿好書籍起身時, 衣角掃落了放在茶幾上的松塔, 有一顆骨碌碌滾到最靠外側的邊幾縫隙裏。

邊幾的造型比較藝術,架構細長,為了保證穩定性, 底座是非常重的魚肚灰色大理石。

許沐子嘗試過, 伸長手臂仍摸不到縫隙裏的松塔, 她本想用單手推着挪開邊幾,發現根本推不動,只好放下手機, 站起來,改用兩只手去搬。

天色陰沉, 邢彭傑顯然困了,毫無形象地癱在沙發裏, 瞧着撸起袖口的許沐子,發出旁觀者的疑惑:“有那麽沉嗎?”

許沐子挽着袖口, 敷衍地點頭。

“是不是你手上那個......呃, 大彈簧似的戒指礙事啊?”

許沐子有腱鞘炎,算是職業病, 陰雨天手腕比平時多些不适。

剛開始用力已經感覺到骨頭上的刺痛,只好皺眉放下,打算稍做緩解後再繼續。

客棧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一陣淩冽潮濕的冷空氣趁機透進來。

鄧昀走進客棧,手機舉在耳側,語氣平靜地回應着電話裏的內容。

“可以直接發我郵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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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着這句話,走到許沐子身邊,單手擡起那張邊幾,挪開足夠她摸到松塔的距離,繼續說着,“這部分我解決,你去更新代碼......”

整個過程中,鄧昀沒有停下講電話,也沒有看過許沐子。

只是側身從她身邊狹窄的空隙裏走過時,手臂無意間碰到她的肩。

這個人,他本身的存在感就很強。

還要動不動就跑出來攪亂人心。

許沐子蹲下去,撿起松塔,起身時,鄧昀已經在前臺那邊了。

他依然在接電話,從夏夏那裏借到了便利貼和碳素筆,不知道在記些什麽。

再轉回頭,許沐子發現邢彭傑正目光呆滞地看着她。

邢彭傑說:“他剛才看我了。”

邢彭傑目光裏那種震驚程度,跟有人回應過他人生的“一見鐘情”準則似的。

許沐子壓下心底被鄧昀牽起的某種情緒,心不在焉:“誰?”

邢彭傑往前臺方向斜了斜眼睛:“那兄弟,他剛才盯我那一眼,感覺像在責備我沒幫你搬桌子,是恐吓嗎?”

許沐子沒說話。

某位陌生的鄧先生的舉動,已經足夠惹她心起波瀾,邢彭傑還在繼續給她洗腦,壓低了聲音說:“總覺得那兄弟對你有點......”

許沐子深吸一口氣,抱起書籍和松塔,搖着頭,單手捂着耳朵跑了。

她極度需要安靜和分心,給自己找了些瑣事做:

去洗衣房拿了之前烘幹的衣服,回到房間又簡單收拾過其他物品。

之前去采蘑菇,身上這件厚浴袍的袖口蹭到過泥土。但洗衣房的烘幹機用時太長,擔心頻繁去占用機器,會影響其他住客的使用,許沐子去洗衣房擠了些洗衣液,在自己房間的浴室裏把袖口洗幹淨。

用吹風機吹幹時,吹風機不知道怎麽回事,突然不工作了,反複嘗試幾次都沒用。

她以為是被自己用壞掉了,嘆着“屋漏偏逢連夜雨”,拿上吹風機出門,準備去找夏夏賠罪。

還沒走到電梯間,撞見鄧昀手臂夾着筆記本電腦回來。

鄧昀問:“怎麽了?”

許沐子盡量把心态放平和,眼睛看着牆,像在對空氣講話:“吹風機好像被我給用壞了,去找夏夏看看......”

鄧昀拿過吹風機,摸了一下:“過熱保護,急用的話,我房間有。”

其實不算急用。

但當鄧昀和她對話的時候,她總有種錯覺,覺得他們之間什麽都沒變過。

一定是她想多了。

鄧昀打開房門,看許沐子一眼。

許沐子指了指自己房間的方向:“我......去拿浴袍。”

許沐子拿了洗好的浴袍過來,鄧昀的房間沒關門,他坐在電腦桌那邊,手機開着揚聲器在通話。

他們說的都是些許沐子聽不懂的內容,什麽程序、什麽API......

連電腦上顯示的一排排代碼,密密麻麻,她也是一個都看不懂,覺得像外星文。

許沐子敲了敲敞開着的門板,鄧昀短暫回眸,指了下洗手間的方向,然後繼續忙他手上的事情去了。

鄧昀的房間和許沐子那邊不是同房型,很明顯他這邊更大些,連洗手間面積都是她那邊的雙倍大小。

雨天潮濕,盡管開着排風系統,之前鄧昀洗過澡的浴室地面還是沒有完全幹燥。

瓷磚上幾灘積水映着燈光,許沐子不想影響鄧昀的工作,主動把浴室門關上。

那種熟悉的番茄藤味道萦繞在周圍,被吹風機的暖風烘烤着,像他靠近了親吻她時,在他身上聞到過的感覺,令她更加心亂。

洗漱臺上放着鄧昀的刮胡刀和洗面奶,許沐子站在鏡子前,恍惚想到家裏破産的那段時間——

最初,許沐子知道家裏生意出問題的消息,是從鄧昀口中。

那段時間許沐子隐約感覺到奇怪,爸媽聯系她的次數不太多,但她在準備六月份的比賽,剛好很忙,并沒有過多留意這件事。

而且那時候,因為鄧昀曾說起過“生日禮物”這個話題,許沐子心裏總有些隐隐的期盼。

她預感他不會用這件事和她玩笑,也預感自己會收到一份特別的生日禮物。

到六月八日那天,許沐子手機關機,随其他參賽選手一同入場。

這次比賽前,她只是有些失眠,沒再出現神經性疼痛的症狀,比賽當天也還算順利。

等許沐子結束彈奏,再次拿到自己的手機,長按開機,查看過為數不多的未讀信息,卻感到非常困惑。

國內時間比她所在的城市早十二個小時,她早該收到各方生日祝福。

但沒有,沒有鄧昀的。

那些暴發戶叔叔阿姨家的同輩們,沒有發來也很正常,怎麽連她爸媽和其他親戚也把她的生日忘記了?

許沐子心裏很慌。

她先撥了電話給媽媽,無人接聽;再撥電話給爸爸,忙音久到幾乎要自動挂斷,終于有人接起電話。

許沐子爸爸聲音裏有種奇怪的溫柔:“是沐沐呀,怎麽有空打電話給爸爸,今天課不多嗎?”

沐沐?

從許沐子上初中之後,許沐子爸爸都沒再叫過她沐沐了,說她是大姑娘了,一直和媽媽一樣叫她沐子的......

電話背景音很嘈雜,像市場,亂哄哄的。

許沐子說了給媽媽打電話沒有人接聽的事情,許沐子爸爸說他們在外面,忙着和人談生意,可能她媽媽手機靜音了,才沒聽到。

“家裏沒什麽事嗎?”

“你這孩子,能有什麽事,好好上課,爸爸要去談生意了,有時間再聯系你。”

電話挂斷,許沐子爸爸沒有提起她的生日,也沒有問起她的比賽。

這太怪了。

很久以前許沐子就開始計劃,打算在比賽結束後回國待半個月。

剛好在比賽當天就有回國的直飛航班,不需要中轉,她帶了行李箱寄存,離開考場可以直接去機場。

去機場的路上,許沐子始終難以安心,總覺得爸媽有事情在瞞她。

在機場托運行李時,她才突然想起什麽。

點開APP去查看銀行卡的收支明細,發現上個月爸媽沒有給她轉過生活費。

登機前,許沐子給走動得比較近的親戚打過電話,沒人接聽,只好把電話打給鄧昀。

這種時候,已經顧不上問鄧昀,為什麽連一句“生日快樂”都沒有說。

鄧昀那邊接起電話,許沐子感覺自己終于找到主心骨,松了口氣,竹筒倒豆子般把事情原委都說給他聽。

“鄧昀,我感覺家裏出了什麽事,好擔心,我已經在排隊登機了,你在家麽,方便幫我問問鄧叔叔他們,我爸媽是不是生病了?”

鄧昀聲音依然很穩:“別急,他們沒生病。”

那天深夜,許沐子落地國內機場。

将近十六個小時的航程令她有些累,她推着兩個大行李箱從出口走出來,卻在人群之外,意外地看見來接機的鄧昀,然後,她慌裏慌張地扯掉了頭上毛茸茸的大眼仔發帶。

鄧昀沒有調侃許沐子的綠色發帶。

他看起來有些疲憊,雙臂搭在護欄上,把手機收回褲子口袋裏,對她略略擡了下手。

“你怎麽知道我幾點到的?”

“網上查了你的航班信息。”

那天,許沐子坐進鄧昀的車子裏。

足足等了半分鐘,也沒等到他系安全帶和發動車子的動作。

她困惑地偏頭看他:“我們不走嗎?”

鄧昀舔了下嘴唇,很正色地開口:“爸媽們的投資出了些問題,我想,你應該先知道些事情,做個心裏準備,再送你回家。”

那年許沐子的爸爸媽媽一直都很高調,過年時,他們還給親戚炫耀過和幾位知名演員的合影。

許沐子聽到過,爸媽憧憬着要把小別墅換成有幾百平大花園的豪華別墅,所以她從來沒有想過,家裏會突然負債。

“怎麽會呢......”

“還記得那位姓陳的阿姨麽?”

鄧昀說,姓陳的阿姨是做房産銷售的,早期帶着他爸媽和奶奶看別墅的,就是陳阿姨。

最初,鄧昀發現長輩們在張羅估價、賣房,也以為他們是賺了錢,想要換房。

但事情總透露着詭異。

開學後,鄧昀每周末回家,終于發現他爸媽把房子抵押做了貸款。

幾位長輩不知道受什麽人撺掇,接觸到了影視行業的投資,他們那個生意聯盟共同湊錢,花費幾千萬的高價投資了某部電視劇。

制作方打着各類花銷的旗號,在中間賺的盆滿缽滿,做出來的垃圾卻無處可買,最終以不到五百萬的低價賣出去。

許沐子哭了很久,問鄧昀:“我爸媽到底欠了多少錢。”

“我也不清楚,可能需要你自己去問問,比我家應該是少些的。”

“那你家呢。”

“八位數吧,具體的還沒問到。”

突如其來的打擊幾乎壓垮許沐子,之前她卡裏存着攢起來的十幾萬比賽獎金,還被堂姐稱為小富婆。

現在呢?

她的錢杯水車薪,恐怕連學費都難以負擔。

那天淩晨一點多鐘,許沐子回到家,家裏燈火通明。

以前見過的陳阿姨站在堆滿各類物品的客廳,舉着手機,對視頻裏氣焰嚣張的某位新興爆發戶介紹:“您看這幾款家居,都是西洋古董,市面上很難買到的......”

許沐子看見哭腫了眼睛的媽媽。

媽媽把一套陶瓷器皿搬出來,在身後碰了碰陳阿姨,動作裏帶着小心和讨好。

陳阿姨挂斷視頻,搖頭:“不行啊姐姐,人家不肯再加錢了。您也知道,肯來買這邊別墅的都是生意人。做生意講究風水,打聽到您家是這種情況,還願意出錢買都不錯了......”

許沐子不敢想象,如果她在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孤身回到家裏,撞見這番場景,會不會直接崩潰掉。

幸好有鄧昀。

眼下他比她困境更重,卻幫她擦過眼淚、安慰地揉過她的頭發:“他們沒有想不開,已經是萬幸。錢沒了還能再賺,總能找到辦法。”

鄧昀的語氣太過篤定,所以她也願意相信,他那句“總能找到辦法”是真話。

......

吹風機把浴袍袖口烘烤得滾燙,許沐子指尖被燙了一下,驚得回神。

她走出洗手間。

外面黑雲壓城,下午兩點多鐘,天色卻像是深夜般陰沉昏暗。

風把露臺上的綠植吹成平行的斜線,雨水兇狠地拍打在玻璃窗上。

房間裏沒有開主照明燈,陽臺玻璃門邊立着一盞中古風格的落地燈。

鄧昀坐在電腦前,已經沒在通話了,但依然敲着許沐子看不懂的代碼。

房間門沒關,走廊裏有人趿拉着拖鞋路過。

許沐子回頭看過一眼,是陌生住客。

鄧昀認真工作時微蹙眉心,完全沒有留意到門口的動靜。

鄧昀皺眉的樣子,讓許沐子想到聽到噩耗那天晚上。

汽車駛入別墅區前,她終于擦幹眼淚,問:“鄧昀,你忘記我生日,也是因為這些變故麽?”

當時鄧昀皺過眉,表情像在思考。

但最終,他什麽都沒有說過。

許沐子沒有離開鄧昀的房間。

她還是決定要和他說點什麽,沒坐他的床,只坐到門口的換鞋凳上,想等他忙完。

鄧昀是在半個多小時後才有動作的,揉着脖頸撥出去個電話,對電話裏的人簡單交代過兩句,而後撕掉筆記本電腦上的便利貼,團了團,丢進腳邊垃圾桶裏,挂斷電話的同時也關掉電腦。

他起身,看見許沐子,略感意外。

許沐子也跟着起身:“我想......找你談談。”

“談什麽?”

要感謝那件禮服,但又不能暧昧地直接提起。

畢竟他們都知道,他送她那件禮物,是在什麽樣的情況下。

許沐子兜着圈子,一連串提了很多過去鄧昀對她的幫助。

比如,感謝鄧昀那時候願意陪着她去瘋、陪着她叛逆,感謝鄧昀去國外看她,感謝鄧昀去接機時對她說過的那些安慰......

他們之間從來沒有過“謝謝”。

這些話說出來,在鄧昀聽來,像是在發表賽後感言,也像道別。

外面炸了一聲悶雷,整棟客棧仿佛都跟着晃動。

突如其來的聲響打斷了許沐子的話,鄧昀也是在這個時候,捏着眉心,問她:“你是來和我談這些的?”

“嗯,還有一件事要謝謝你......”

走廊裏傳來電梯運行的聲音,鄧昀背對着閃電刺眼的光芒,聲音很沉地叫她:“許沐子。”

許沐子抱着厚浴袍,停住口中的話。

他看了眼敞開着的房門:“我現在心情一般,不想繼續談了。”

許沐子感覺到鄧昀心情差,也感覺到鄧昀很想讓她走。

但她還沒引到正題呢,如果錯過這次,不知道會不會再有勇氣,所以有些執拗地繼續說:“你再等我一下,只需要兩分鐘,說完這件事我就走。”

鄧昀盯着許沐子:“不走是吧,非要現在談,是吧?”

他沒等她的回答,把房間門關上了。

“砰”,屋子裏少了過廊燈光的照明,只剩下窗邊那盞落地燈徒勞地散逸着微弱的光線。

鄧昀走到許沐子面前,忽然擡手扣住她的後頸,垂頭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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