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027章 第二十七章
巳時上, 後院花廳的門扇掩起,留了一束半朦半透的光。
羅老夫人端坐在旁側的羅漢榻,由郭婆子按捏着臂膀, 啓聲慢問道:“知道我找你來做什麽?”
“你是姑娘的奶娘,姑娘生母去得早, 繼室再如何周全,也不及奶娘親厚。還是你做為身邊人了解得多。我鴻爍掌家多年, 諸事求個認真,這心中有些疑問, 盼你與我訴訴實話。”
話畢, 讓婆婦給沈嬷看座。
沈嬷穿一襲織青淡紋對襟褙子,半恭着腰,發髻束得高而圓, 亦圓長臉龐, 瞧着是個工整麻利的人。
适才随魏妝回了院, 沈嬷本欲去竈房傳些熱水,半途被老夫人身邊的近侍叫上,竟獨自帶到了花廳來。
羅鴻爍一品诰命, 體态寬闊, 一副沉穩苛嚴氣派不語自威。沈嬷便再是精明,也難免被瞧得顯露緊張, 忙恭敬道:“奴婦愚拙,但知便無不言, 老夫人且問則個。”
肩膀被郭婆子按得一晃一晃的, 羅老夫人擡眼一瞥——适才晨昏定省時, 便覺得這婦人似一副欲言又止模樣。聽說二房祁氏也對她關照過幾句,還和祈氏派去的綠椒挺有話頭, 每一叽咕私話就眼睛發亮。想來應是個可攻破的。
羅鴻爍就也不繞彎子了,直言道:“卻也無須拘束。原是謝、魏兩家的這樁親事,退得讓我好生突兀。當年魏老侍郎是曾提過退親,理由我聽管家述過,乃是兩家的門第差異、距離遙遠等等。可這些謝太傅都未曾計較,也直言過不必因此退親。何故此番姑娘進京來,卻态度如此篤定?”
她做出一縷類似被不識擡舉所辜負的怨愠,又添補說:“你須知道,我們謝府簪纓顯貴,門庭崇望,多少人踏破門檻也難能攀附。不說若然退了親,傳将出去,容易落人口舌非議。便是這府上公子,哪個不是龍姿鳳表,何曾被動退過親?再則說,姑娘之後若另外議親,對方聽說曾與我們謝府三郎有過婚約,難免也會躊躇。我瞅着魏妝是個聰穎讨喜的姐兒,到底年紀尚小,不及我們婦人思慮長遠。遂便想了解清楚些,避免遺憾,并無其他意思,你且仔細道來。”
羅氏老道地又威又脅,一席話頓然勾起了沈嬷心中的彎繞計較。
原來是為這個。
說來自從住進盛安京裏,見到奢貴精湛的高爵名門日常生息,沈嬷便總遺憾鴿姐兒退親可惜了。何況連日來,謝府上下也算親厚,尤其二夫人更是熱切暗示小姐過門。
就單昨日在褚府上,謝三公子看小姐那副深濯的眸光,俨然對退親遲疑,甚至還有點受傷的冷廖。就說以自家小姐的姿容美好,還有誰能不動心?
可也正因着去過了褚府,沈嬷又覺得那褚家老夫人、大夫人乃是更加好相處的,更和樂也更歡喜魏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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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準大鴻胪褚府也是條好出路呢!
卻又怕過了這村沒這店,到底謝府更為開罪不起,謝三公子亦鳳毛麟角、前程似錦。
沈嬷便想含糊些,多給鴿姐兒留個餘地。盼能嫁入顯貴人家,對原配莊氏的托付也就能有交待了。自己後半生不用怕潦倒無依。
沈嬷便做着熱切而愧疚地語氣,應道:“老夫人所言極是,奴婦甚為理解。以謝府鐘鳴鼎食,顯赫世家,若能結親是偌大的福分,鴿姐兒心底對府上長輩們也多為愛戴。只是姑娘謹遵老爺之意,我做奶娘的勸也不是,不勸也為難,也只有順着姑娘的意思了。”
好個精明婆婦,話回應得圓潤,關鍵的卻只字不說。
那就別怪羅鴻爍來個狠的了,羅氏頓了頓嗓音道:“莫非她心已另有其人了嗎?姑娘春心芳動是為人常,若有,便明言出來,亦都可理解。”
聽得沈嬷脊背一滲,驀然想起了筠州府那個窮追不舍的賀家小爺來。也難怪小姐,自十四歲葵水初來之後,身姿日比一日嬌,膚容美媚灼豔,惹來多少關注。
謝府與魏府雖身家不同,可都是注重規矩門風的。尤其謝府,乃百年世族門閥陵州謝氏的嫡支宗主,小姐若在丁憂期間與外男傳情,日後還怎麽另嫁高門?
這羅老夫人果真是個深藏不露的,冷不丁給人掘了個大坑。
沈嬷不禁亂了些方寸,急忙維護道:“非也非也。不瞞老夫人笑話,我們鴿姐兒幼時險被繼夫人柏氏謀算過,長大後性子嬌怯懦弱,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也就喜歡養養花、調調香露。并非老夫人不理解,奴婦也不甚理解。在奴婦看來,小姐該是頗為崇慕三公子的,她為給三公子繡一套四季十二月的手帕,生生堅持久坐了半年餘,每一幅圖案每一根針線都是她親自斟酌的。為着進京來見三公子,她還悄悄學習廚藝,讓丫鬟排了兩日長隊去給他買芝麻酥糖。”
“一路上更是坐卧不安,每日即便乘坐于船中,亦妝容仔細,唯怕三公子忽然出現……誰曾想呢,進京的前一夜落了大雪,小姐倚在艙中一覺打盹,忽做了個夢,醒來便決意要退婚了。奴婦字句是實話,老夫人若不信,可去問行船護送的曹伯二人。我們鴿姐兒對三公子多曾傾心,絕非那般花哨之人!”
嬌怯懦弱,瞧着不像,分明通慧大方,頗有主意……羅鴻爍心裏詫異,未免這奶娘說謊,始終一眨不眨盯着她說完。
這種盯視乃羅鴻爍千錘百煉的戰術,倘若是假的,奶娘只怕說着說着便前言不搭後語了。
見沈嬷說得發自肺腑,羅老夫人聽完心裏頓然一松,仍追問道:“卻是何夢?說來聽聽。”
沈嬷也不是個糊塗的,怎能坦白,小姐說嫁入謝府過得不幸福這等話?心裏暗忖,總算沒被老夫人套話。
然那賀家小爺被鴿姐兒迷得堕雲霧中,不能自拔,但願別聽曉了風聲,在這當口搞事兒。
沈嬷就含蓄道:“小姐未明述,只提到了門第懸殊……這般一說,奴婦卻想起來一樁事兒來。小姐是個軟和脾氣,從前很喜歡金魚,有一次給買回了一缸,不慎死了幾只,她便決意不再養了,送給家奴,棄無留戀。之後偶然問她才知道,原是喜歡得緊,只怕養得不好,徒添傷心,便幹脆拒養起來。興許是覺着謝府崇望,三公子矜貴俊雅,心中忐忑,便臨到跟前退怯了。”
喜歡得緊——所以說,嬌怯糯弱原來仍是她本性?
為着避免受挫,而決意冷漠……
呼~,院外隐約風聲拂過,而後清氣似格外凜澈。這會兒府上各司其職,都在忙碌着,花廳本是清淨,理該不會有甚麽人。
沈嬷往門縫瞥了一瞥,未作多想,收回眼神。自己說着,也覺得或許真是如此。
竟然因怕配不上而決意退婚,這卻讓羅鴻爍通身筋骨蘇爽了。且只管按照計劃行事便好,姑娘既有此覺悟,到時退親卻不必自己費神了。
況且瞧着頗讨喜,今後既喚敬彥為“三哥”,那便認作義妹也成。
羅老夫人乜斜一眼,讓人給沈嬷打賞了兩片金葉子,露出寬和地笑意來:“果真如此的話,姑娘卻是個柔軟堪疼的,且放寬心,該是謝老太傅囑咐的,便按照他的意思辦。若過些時候姑娘仍心意堅決,到時再依了她吧。”
先且利用一段時日。
兩片,沈嬷看着金光閃閃的金葉子,眼睛亦閃閃發光。
被這番話提起來,也想到了那一沓手帕……便是不論如何,要送就先送吧。
褚、謝兩邊都搭着些,總有個備選。當下便謝過離開了。
*
茗羨院裏,二夫人祁氏才剛從前院庫房回來,累得腰酸腿疼的。
想到又錯過了敷面膏的時間,心情好生怨懑。
過幾天就是老夫人的壽辰大宴了,擺席用的紅木大桌今日剛運到庫房。說來謝府剛丁憂三年結束,這些喜慶的顏色都得重新張羅。那一張張桌子椅子的運進來,都要統算數目,夥計算完,管事點查,完了還須家主再親自複點一遍。
辦壽辰是件大事,對外須講規格體面,不能有一絲纰漏。
奈何謝府內宅人少,大房雖有個妾室喬氏,卻不懂算賬。湯氏就把跑腿記賬的事兒都交給祁氏了。
在祁氏看來,大房湯氏妥妥就是故意的,瞧不得自己過得清閑細致,保養得膚容白潤,比旁她婦人都要美。
人也是的,貪心不足。許多人家後宅,妯娌之間搶着掌中饋,互相鬥得雞飛狗跳。而自己呢,拱手讓了不搶不鬧,那湯氏還不樂意了。
這個時候多麽想有個兒媳婦,一推出去了事,養個兒子莫不圖的就是這樣麽?
祁氏靠在軟椅上,喝了口蜂蜜甘泉汁,聽耳邊綠椒禀報着。昨晚在院門裏,看見三公子被魏小姐浴過的湯水,濺到衣裳濺到臉了。公子竟未動怒,還囑咐下奴不許把事兒透露出去,須得将魏小姐當主子看待。
話聽得祁氏杯子都拿得一顫哆。
一則,她這兒子清修寡潔,不沾女色,從前給派去陪侍的女子,但凡碰過的床褥全都給扔了。如今一件袍服卻舍不得擲下?
二則,又嘆這魏氏女确是有把刷子,若能把她拿下,就不怕老三再與那琴師靠近了。
又聽綠椒說,在褚府裏,褚家老夫人、大夫人對魏小姐好不喜歡,還要認作幹女兒。
祁氏便越發地想,褚府結交挑剔,何以一見到魏女便這般愛重。看來這個兒媳一定要撈到自己手上,肥水不流外人田,撈到就解脫了!
瞧那嬌墜的胸襟,纖盈的細腰曲線,怕也是個能生養的。娶回來兩全其美,粉嫩囡囡、俊俏小崽不愁,一步到位。
祁氏便對着綠椒耳朵這般那般一番嘀咕,末了再度叮咛道:“明日聽完課,你可記着了。那婆子我瞧着貪財愛錢物,你給說點好聽的,把這兩顆銀元寶塞過去,定能配合。去吧!”
“……對了,給找個大夫過去瞧瞧。也未必寒涼了才嘔吐,還須得是個不水性楊花的。”
綠椒聽得二夫人安排,覺着絕妙主意,連忙抿嘴應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