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031章 第三十一章

今日進講經學, 乃是杜貴妃建議的皇上,為要約束公主們的恣意言行,規範禮訓。

是以, 謝敬彥便擇“微言大義”為課講之切入點。

所謂微言大義,本意含蓄微妙的言語、精深切要的義理, 指的是包含在精微語言中的深刻道理。①

若是往常的侍講師,恐怕枯燥。而謝敬彥卻以此延展開來, 引申到日常行為的具體事項,所透射出的一朝一族一家之風範。不僅将概念抽象後具化, 且考據典故博古通今, 甚至不少坊間的轶事傳說。

當真也稀奇,他一個端坐在豪适馬車中,品着精雅茶具, 手執象骨圍棋獨自對弈的男人, 何能知曉那許多的奇聞瑣碎?魏妝自幼長在蠻犷軍屯之地, 以為所見所聞已算多,卻仍驚豔不已。

一堂課講聽得人津津有味,淺顯易懂。就連魏妝起初帶着對某人的偏見, 也不由得忘記糾葛, 專注了起來。

一個時辰結束,太後欣然提議讓姑娘們各抒已見。

便有蔡家小姐搶先站起來道:“幸蒙謝大人指教, 臣女多有領會。譬如言行,無論何時須得秉持謙虛, 時常簡單的道理也有着深刻涵義, 不該居高而鄙微, 過驕過肆不可取也。”

綏太後點點頭,不愧是秘書監家所出, 早就聽說蕙心蘭質,敦厚持重了。誇獎幾句,讓宮嬷打賞一枚如意縧佩做為課講紀念。

蔡女含羞滿足地坐下。

陶沁婉也想得縧佩,只因想要引起謝家的關注,卻先瞥向了魏妝那邊。

今日來的都是京官之女,唯她僅六品屯監出身。須知京中有個不成文的觀念,外州府官員入京頓矮三分,她那屯監比起京都的七品芝麻官尚不如。

陶沁婉猜着,魏妝也才剛到京城沒幾天,謝大人怕是對她還未産生情愫,不如早早便設計使他厭棄吧。

再則,謝府老夫人喜歡門第論,自己說一番迎合她的話傳去耳中,也能先行駁個好印象。

陶沁婉便跟着拂裙站起來:“蔡姐姐說得卻也并非絕對。在沁婉看來,人的排面還是很重要的,臺階不同,看見的風景也各異。譬如趕車割稻子的,即便說出多有道理的話,拿到朝堂上也未見得多麽大氣,裱不成經典,挂不得高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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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示魏妝的出身,筠州府軍屯之地,糙兵莽将來來去去,可不就是趕車拉馬、割稻運饷的嗎。嫁入高門,也撐不住那高爵名門的臺面。

卻聽得饴淳公主不痛快了,饴淳出自民間,非皇室嫡系,平素最忌諱這般言詞。

她便顴骨聳起,挑眉不悅道:“喲呵,臺階用來做什麽的?不就是用來往上爬?有人往上爬,也有人往下滾。那麽今日陶姑娘你,憑着一張謝大人、你‘彥哥哥’的字條入園,卻是将自己比作割稻子的,還是趕牛車的?”

饴淳公主最愛給人穿小鞋,陶賤人哪壺不開提哪壺。

魏妝抿了抿唇,頗覺有趣極了。正愁不想當擋箭牌,有人自願接了牌子過去,當然拱手相送。

果然呀,退出局來看戲的感覺,另有一番風味。

她不由得瞥了眼謝敬彥,沒想到男人這時也看了過來。她眉梢嫣然,隐匿揶揄。兩鋒相對,他稍地噙唇,玉顏雅卓,卻是有些執着的動容。

魏妝雖然對此陌生,但并非沒見過他這般眼神。謝三柔情的時候,清執修朗,鳳眼幽遂,行止間頗為使人心顫。

要麽夫妻十三載,她怕也沒法兒始終長情,還不就是被他那間或的溫柔給沉醉了。

不過二十歲的他,比起之後良賈深藏、深淵難測的謝左相,确是生澀可口許多。

這怕是心疼白月光被奚落了吧……當着被他厭倦的未婚妻之面,有損矜貴。

她戲谑移開視線,繼續看戲。

殊不知,謝敬彥臨時添加十幾個人上課,實乃用心良苦。

那日,他因一夜困于醋意擁堵的夢中,忽然見到陶沁婉的般般相似,甚為驚訝,便想給自己多一個識別的機會。

後來增補這些名額,卻為了淡化陶侍郎之女的存在感,生怕被魏妝誤會。也可讓饴淳公主明白,他應邀課講并非沖着她去,而是另有意義。

沒想到,魏妝的态度卻更淡漠了。女子恣傲冷薄,擾了他心弦亂絮。

謝敬彥想起沈嬷的話——鴿姐兒喜歡金魚,不料養死了幾只,便寧願送給別人、棄之不養。

對他這般,莫非比那金魚還不如了?至少她的手帕和首飾上,還能時常見到一兩條魚形。

然而知她是嬌怯藏縮的脾性,他便總須得讓她明白。既是祖父諄諄叮囑,他定會成全心意,足她優渥,專于她情,旁無二心!

雕刻莊肅的紫檀木桌案旁,謝敬彥插了句話道:“當日在翟老尚書府,陶小姐求請名額,也讓本官多了個想法。不如擴大課講範圍,更有益于宣講女子榮德,遂便增加了人次。此事已得禦前應允,确無異議。”

他解釋給魏女聽。魏妝卻無心講臺之上,只看好戲接着開場了。

陶沁婉以為謝大人在幫忙開脫,連忙感激道:“多謝彥哥哥……回禀公主,沁婉卻非此意。只是思及‘以德配位’,人當盡其才,在屬于她的位置做适合的事。對了,今日所加的名額,好像也不止我一個,适才那位入京賀壽的魏妹妹,不如也來說說見解吧。”

沒想到話出口竟得罪了公主,陶沁婉說着,便把目光投向了第三排靠牆邊,想讓魏小姐接過饴淳的刀茬子。

呵,竟然敢點名魏妝。

黑透的牡丹可染不白,魏妝不好惹。

前世她到底把人心想得簡單,雖實在厭惡那陶沁婉,仍念着幾分可憐。沒想到,今生這就想打壓自己……人不犯她她不犯人,人若犯她,就別怪她不留情面了。

魏妝便站起來,看向主位的娘娘們:“臣女拙見,微言大義之中,亦有一意,即‘視微而能見本體’。在朝堂上,無論官吏大小都盡其職,一個微小的谏言,可能有大用處。在民間,百姓之間的日常言談,可看出一個國家的利民愛民之舉,是為甄鑒的鏡子。一座府邸,不論家主或府奴,言行皆可反映門風。而這‘微言大義’,還有個叫法,叫作‘微言大誼’,誼即交情。在人與人的交往言語中,也能投射出彼此之間的厚薄之誼。”

短短一段,又把鋒芒更甚地抛了回去。所謂以言鑒誼,分明暗指陶沁婉沒把饴淳公主放在眼裏。饴淳那般咄咄,豈能聽不明白。

魏妝說完斂起話音,颔首謙恭一禮。

她生得媚柔婀娜,若隐去眼底的冷薄,便是雲鬟霧鬓、玉骨冰肌,嬌矜惹人動容,不禁把衆人的目光都聚焦了過來。

但見一襲煙白栀子花底裙,站在那美得稀罕,規矩亦格外标致,比之內廷的宮儀嬷嬷都要到位。

從未見過的外州府之女,何來如此姝絕。欷籲贊允聲竊竊響起來。

魏妝夷然自若,心裏曉得這番說辭,原是沾了謝三郎的便宜。

前世他對兒子學業重視,三五不時把謝睿叫回院裏。父子在書房講經論史,魏妝坐妝臺前就能看到對面。

魏妝關愛兒子,自然支着耳朵倚在窗口聽。聽久了,這些字句講讨,就拜謝左相所賜,她都記得牢了,不過用自己語言組合一下罷。

她與謝敬彥感情似結冰,唯有在兒子的事項上最為和諧。

老太太把睿兒教導得蹈規循矩,在魏妝面前也克謹生疏,像隔着一層薄薄的紙。

謝睿回到雲麒院裏,每每學完功課,便三口一道用頓飯。

吃完飯後,謝睿央請與爹爹、娘親湖邊散會兒步。或者“孩兒想玩秋千,母親可幫我推推?”

魏妝當然無有不應,但沒多少力氣,謝敬彥便過來幫忙了。有時推着推着,後來不知怎麽的,就變成了她坐在上面,父子二個在後面推。

她權且只當他是做給兒子看的,便受之泰然。偶爾捕捉到男人的薄笑,眼角一絲迷魅失神,她也視若不見。

提及這些,又想起最後一幕,十歲的謝睿甩手撲向自己的畫面。魏妝痛心地咬了咬唇,剜過謝敬彥一眼。

——此時的謝三公子,卻的确在失神。

男子漆黑袍袖支于桌案,詫異魏女何能字句都說得他心坎上。

而她若果真如所說的這般思想,又何必總以門第懸殊做為退婚的借口?

他自那場放縱沉迷的夢境醒來後,就大略斷定女子并非陶沁婉了。

他起初隐忍不适,先用她閨名叫着試試,并未叫出另一個名字。若果然是陶沁婉,怎會突兀地似被煽了一掌醒來。

而他在放任感受的過程中,本能浮現的卻盡是魏女的嬌媚模樣。

瘋魔也好,失控也罷,他心裏想的念的原來全都是她,他并不想欺騙自己!

對于魏妝,他唯一不确定的便是,她頸窩有否那顆紅痣。

但無論如何,謝敬彥自從驚醒後,便決定不再困惑于夢了。

他厭惡受制于旁他的感覺。

他不管那是誰,既屬于尚未發生之事,此後的發展便由現實的自己說了算!

而就在昨日,謝敬彥路過花廳門外,卻聽到了沈嬷與祖母的一段對話。

對那逢迎巴結、逾越主子之意的婆婦,謝敬彥委實厭煩,然而卻不得不感謝她。

方知魏女原來那般緊張自己,“喜歡得緊”,為他繪圖繡手帕、排隊買芝麻糖、學習廚藝。

還聽到了她忽從夢中醒來,便要改主意退婚。謝敬彥心中便生出了猜測……

他當即去到城外莊子,問過護送她主仆入京的船夫曹伯二人。都說魏姑娘柔善溫和,提到公子的名諱時,幾句話都輕易臉紅。

所以,謝敬彥想問,到底是何夢,讓嬌糯如她,忽地反差如此之大?

又如何那般巧合,彼此都在入京的前晚做夢。可是那夢中傷情,唬得她退縮了?

若果然是魏妝,謝敬彥無論如何也不至放棄,他會避開那些他所不知道的錯處。

即便沒有感情,但皆可培養,他會極盡為夫責任。

*

陶沁婉萬沒料到被魏妝将了一軍,她感知到的小魏氏看似精明能幹、操持中饋,實際溫淳柔糯,對人亦輕易相信,不設防備。怎的出嫁前原來這般言辭犀利?不僅未能挖苦到她,還被反擊回來。

陶沁婉不由看向謝敬彥,卻發現男子目光熠熠地凝注着魏妝。

思及他後來将成為權傾朝野的左相,陶沁婉便舍不得棄了這機會。

她想了想,眼淚随即掉落下來:“魏小姐此話嚴重,沁婉久居深閨,心思簡純,何能擔待得起?我并非此意,不過想到女子齊家,須得有出身底蘊。若非學識門第傍身,又何來能力使人信服,與情誼厚薄斷無關系。”

啧,魏妝并未指名道姓,這白月光怎又主動把太後娘娘給得罪了?

綏太後果然容色愠黯下來,她入宮時不過普通秀女,為着上位,在後宮摸爬滾打,費盡心力,忍屈受辱。如今兒子淳景帝是為明君,後宮亦在她的帶領下和睦安穩,怎麽,是有人不服麽?

這麽說,卻是連她都不夠格統領後宮了?

然而今日經筵,卻不宜動怒。綏太後看看名冊,記住此陶女乃禮部陶侍郎所出。便沉聲錯開話題,問道:“各抒已見,謝大人有何總結?”

陶沁婉既是翟老尚書囑托,謝敬彥亦不想她難堪。再則,她身上諸多特質與夢中對應,他仍餘幾分懸念。

但卻容不得誰人揶揄自己的未婚妻。

男子峨眉星目,噙起薄唇淡道:“上旬的一次朝會,皇上适才追憶過,大晉朝太-祖-帝曾困在嶙石叢中,問及趕車的牧民才得以破開迷陣。今日課講‘微言大義’,魏小姐所言甚是符合本官表達的要義,識微言以見本體,重微言以成大義,微與大之間本千絲萬縷聯系,無可分清厚鄙。而饴淳公主、蔡小姐、陶小姐所言,臣以為亦各有其理解。公主提及人生如臺階,榮德向上之人往高處走,即便起步平凡亦能風雲際會、出将入相;不思進取則往階下翻滾,是為愚拙,不堪重任,頗有警醒之意。”

啧,果然是滄海遺珠、超群絕倫的謝三公子啊,一席話誰都不得罪,還把白月光的話給囫囵了過去,順便公主也安慰了。

魏妝:癡情可敬,可表可彰。

然而,他這番話在旁人耳中,卻是對魏妝的肯定。

且又聽得人人都舒坦起來。

董妃終于溢出了笑顏,瞧着魏家女子都舒坦了,問道:“卻是個好生端莊識體的姑娘,看你面生,是從哪個州府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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