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035章 第三十五章
永昌坊, 悅悠堂內。
小湖邊的一棟二層涼亭上,堂主烏千舟将一枚淡紫色藥丸推過去。
睇了眼男子泛着罕見灼意的俊顏,不放過調侃機會:“萬萬沒料到, 敬彥你也有此等殊榮,能得饴淳公主垂青。我只道她該嫌你清冷無趣了。你卻很是能忍, 那歡寵散落腹,非得極盡行事, 方能得解,遠比尋常人能扛的。不愧為盛京第一公子也!”
兩人私交甚篤, 彼此了解秉性, 悅悠堂主烏千舟随性灑脫,落拓不羁,說話更是百無禁忌。
謝敬彥無意他揶揄, 即便當時有千萬煎熬, 也因着魏妝的主動撩撥而冷若冰霜了。
修長手指勾過丸子, 借着茶案上的水杯送入口中。集名貴花草精粹而成的紫丸,可解諸多不入流的下毒手段,一顆下去, 不過須臾功夫便覺纾散開來。
謝敬彥閉眼調理了氣息, 容色漸恢複冷潤,問道:“此丸還剩下多少?”
烏千舟納悶:?你要買?
謝三公子從來蔑視此等伎倆, 何用得着囤貨。那恣肆公主膽敢冒犯,必逃不過他秋後算賬, 其餘誰人還敢?
謝敬彥推出一張銀票:“銀兩可足夠?”
烏千舟瞥了瞥, 默嘆陵州謝氏果然百年沉澱, 出手闊綽,當真富奢。自己若是個女人, 必然二話不說死皮賴臉傍上他,何愁珍寶美飾绫羅綢緞享福不盡?
他着一襲薄墨色的直綴,唇角含笑,修長而灑落,應道:“此丸珍貴,上到天山雪蓮,下到遠洋海草,九十九種花汁熬煉而制,缺一味都不足以凝成效果。但是夠了。”
嘴上解釋,手卻已把一側上鎖的小屜打開。但見那硯臺大的屜子中顆顆透紫,珠玉無暇,分明儲有五六十顆。
烏千舟摁上銀票,把屜子推出去:“謝宗主囤此物何用?”
謝敬彥自然是吃一塹長一智,再不願受那等煎熬。他即便不用,也總有人可備着防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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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開話題道:“此去北疆,烏堂主可有查出甚麽新線索?”
要查的乃是昔年慶王高迥的死因。
說來有個隐秘,陵州謝氏自大晉朝開元起,便肩負太-祖-帝密布下的使命。意即當皇儲紛争、朝局不穩時,謝氏宗主當罔顧私情,撥亂濟危,擇一賢明果決、仁德有為者,匡扶之以承襲大業,維續大晉的江山千古。
眼下梁王、宣王等皇子暗中立派,大有如火如荼之勢,謝敬彥身為陵州謝氏最年輕的新任宗主,這個任務自當背在肩上。
但這也是一将功成萬骨枯的事,倘若一步行差,便墜入深淵,粉身碎骨。雖有太-祖-帝密诏,不得牽累謝氏族人,但自己一房的性命恐怕難保。
他如此一想,朝中的幾位皇子争鋒相對、實力未明;而太子高紀出身頗有非議,一直謠傳乃慶王高迥一系。謝敬彥亦不能保證将來的抉擇。
……魏家長女既心中另有所屬,罷,且由得她去吧。
他心弦一凜,刻意捺下那氤氲車廂內的唇齒纏綿,将情愫冷漠地拂去。
烏千舟的悅悠堂既尋世間花,更尋世間信,接的便是謝氏的這樁活兒。
從二年前就開始找線索了。民間始終有傳說,慶王高迥的死因,乃是當今的淳景帝為了奪焦皇後的愛,而在打敗厥國之後,暗箭中傷的慶王。
慶王能征善戰,手下原有一支兵馬,在那次北疆大勝之後,竟也消散無蹤,并未回到中原。
是以,時隔二十來年不太好查了。
烏千舟沏上一杯龍井,應道:“此次從松漠到庭州,一路尋蹤覓跡,費時費力……當年與厥國一戰,也有傳說慶王是被跖揭單于射傷,聽說有一支北契的散族,并無歸屬,擅一口漢話,專尋跖揭單于的性命。但神出鬼沒,未能尋到蹤跡。三月風沙漫天的,幾尺外連個人影都瞧不清楚。恰好我又尋到幾樣花種,遂便回了京城,也算有所收獲!”
烏千舟此人自由無拘,唯嗜花如命,謝敬彥無語置喙。況且時隔多年,能找到這些線索已然了得。
謝敬彥沉聲問道:“還有天池山的司隐士,可有接入京中?不日我帶鶴初先生前去,試試能否祛毒。”
這鶴初先生,亦是先帝兄長高勉一支的後人,其母與慶王高迥是兄妹,嫁與大理國太子和親。在慶王死後亦遭大理宗親屠門,搶奪王位,所幸襁褓中的鶴初中了毒蠱,流亡在外。
烏千舟應道:“前幾天出京,便是去接司隐士的,已經安頓在瑞福客棧裏。”
又好奇道:“對了,聽說府上新近來了一位姑娘,花藝頗為精湛。令妹的一盆香玉牡丹頻遭蟲害,幾近病蔫,我亦苦于其反複,她卻幾日之間醫好了。技藝令人驚訝,到底何等女子是也?”
瑞福客棧亦是陵州謝氏名下的産業,謝敬彥點頭。
只提起魏妝,雖已告訴自己退親,卻莫名管不住地糾結,他便淡道:“是本宗義妹,自幼頗喜歡養花。”
腦海裏冒出褚二見到魏妝時的失神,再又想起女子妩媚無骨般撩人的禍害,覺得還要提醒一句:“她是我退親的未婚妻,心中另有其人,卻不必好奇。”
而後拾了紫丸放入袖中,起身告辭。
烏千舟怎就覺得,是否謝宗主中了媚-藥之故,那高澈之中竟浮着些情-欲糾纏。
輕嘆了口氣,搖搖頭。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還是自己好,除了花,什麽都不用挂心。
*
謝敬彥出了悅悠堂,在翰林院衙房忙碌一宿朝貢典章。隔天回府去,便當着阖府後院的面,當衆懲罰了綠椒。
上午巳時的空場地上,綠椒被摁在長凳,謝敬彥命人打她二十板子。
府上懲罰奴仆有分男女不同等級,然而綠椒好吃貪懶習慣了,一頓板子足夠去她掉半條命。
謝敬彥懲罰的理由,明面上是對魏家小姐不敬,竟将她獨自丢在課講的亭廊上,自己跑回府來偷懶。
但做了勾當的人心裏清楚,三公子是罰她給魏姑娘下藥呢!
綠椒有苦說不出,誰讓她沉迷要當公子的通房侍妾。她只是聽二夫人的吩咐,将蒙-汗藥下給了魏姑娘,以使他們多些相處,興許公子還能更主動一些。
誰知惹來三公子如此盛怒,綠椒被打得嗷嗷叫,不住地求饒:“三公子手下留情,奴婢是為公子着想,奴婢瞧着公子自見了魏姑娘,茶飯不思,心下揪疼……奴婢下了半個時辰的蒙汗藥,卻不是我一個的主意,奶娘沈嬷也配合裝作腹痛,她也有錯……”
二十板子下去,必定半個月都腫得不能仰躺了。嗚嗚,打扁了日後還怎麽服侍郎君啊……
謝敬彥置若罔聞,一襲月白刺繡藤紋滾邊的交領錦袍,翩翩然拂着風。
婢子若閉嘴卻好,越絮叨,男子容色愈淩厲,啓口道:“魏家與謝府至交,祖父多曾感念在懷,魏家小姐在府上便視同主子無異。退婚之事,我在此鄭重允諾,也不需要褚府旁證,此後便将魏妝看作義妹。誰人倘敢有花哨心思,莫怪我三郎不客氣!”而後瞪了沈嬷一眼:“包括不屬于本府的客仆。”
把沈嬷聽得戰戰兢兢,一貫只見謝三公子雅人深致,何來如此嚴酷手段。
感覺一張臉都快要挂不住了,站在竹樹後都不敢擡起頭。
場地在中心,瓊闌院的羅老夫人那邊自然都能聽到。
羅鴻爍是萬沒料到啊,這魏家姑娘瞧着嬌矜柔慧的,卻能讓三郎對她貼心篤定的照拂。
再又聽說褚家見了她就喜歡,要認作幹女兒;去到宮廷課講,太後還說要給她親自籌辦嫁妝,更着重強調別提什麽門第,好生給她擡舉了身份。
姑娘是有什麽福運在身上,怎的誰見都誇贊。便是羅鴻爍自個,起初心存挑剔,見了面也不由得讨喜,忍不住給調高了住的院落。
須知在盛安京中,就算一品官女也難能得到太後此等殊榮。這下,莫說是謝府了,退親一事傳出去,只怕不曉得多少府上樂得接這門親事。
想到自己先前還拿門第打壓,羅鴻爍心裏也不知是個甚滋味,後悔也不算、唏噓也無用,提都不好再提。
二房的茗羨院離得最近,那聲聲哭嗷聽得祁氏好不煎熬。
祁氏最怕人情麻煩,也不喜歡瑣碎解釋。自己與兒子敬彥之間本就生疏母子情,她哪裏還敢吭半個氣。
祁氏只是端着腰坐在梳妝臺前,攥緊手上的胭脂毛刷,頻繁不停地刷刷臉腮,刷刷左眼角、右眼角。同時問貼身的婆子:“這顏色可還齊整?怕是二老爺他也注意不到,還須再深些。”
壓根兒不敢往外面瞧。心裏跟沉到了谷底似的,那季度的賬本沒指望了,得趕緊拾起應付。
婚都退了,還能怎樣。退一萬步,以三郎這袒護的态度,就算結了親,那媳婦兒都不歸自己支使。
……
傾煙苑裏,魏妝則淡定視之。
她坐在窗臺旁的花梨木小圓桌旁,只看着眼前琉璃杯中的桂花茶,也不知是沒曬好,還是水不夠燙,怎的感覺滋味似乎不夠足。
未婚妻被人戴了“綠帽”,以謝三郎如此清修高絕、雅人深致的品性,也總得找誰出出氣吧。
魏妝前日之所以敢冒昧撩撥,乃是篤定了以謝敬彥信守忠孝義禮,必然不會為難她。而且還須看在魏家救命之恩的份上,對她寬容遷就幾分。
看來重生亦是有好處的,總歸與他十三載夫妻,行事作風多少了解些。
魏妝沁着茶香想,左右是他謝府上的事。她一個進京賀壽的外人,就不要去幹涉了,要打要罰,他們自個拿捏吧。